夜越来越深,越深的夜,也越靠近黎明。
叶嗔骑着瘦马,在心里思索着。
通缉令旁,贴上了六张红榜恶人的画像。虽然他们都带着朦胧的微笑,令不少人看得离奇恶心。但画像里,唯独少了沙漫天。
这通缉令,是在叶嗔离开监武堂之前就有了。
那时候,阳昊天还未见到沙漫天的人头。
也就是说,自己能够打败沙漫天的事,已经被阳昊天预料到了。
叶嗔的心里,惊起一团迷雾。
他难道不是想要除掉自己?
叶嗔越想越乱,越想越觉得复杂。
一位才出了武院的少年,又怎么能看得透在朝廷里摸爬了多年的老狐狸?
“你好,小兄弟,你是要出城吗?能不能带我一程?”
忽然一阵沧桑的声音,打断了叶嗔的思绪。
叶嗔寻望过去,面前是一位佝偻着腰的老人。
老人极其苍老,眼皮子仿佛随时都要合上。
叶嗔笑着点点头,道:“没有问题。”
说罢,他就下马,将老人搀扶上去,自己轻轻一跃,坐在了老人的身后。
叶嗔有些好奇:“大爷,这么晚了,还出城干什么去?”
“我啊,我出去找我的儿子去。”老人说儿子二字的时候,身子直了一些,而那双快要闭合的眼睛,却从缝隙中漏出一丝光芒。
“我儿子啊,自打从娘胎里出生,就跟一般小孩不一样,眼睛要比别人的大一点,鼻子要比别人高一点,连哭声都比别人要响亮一点……”
“好了,你儿子住在哪里呢?”叶嗔觉得不打断老人,他可能会说到天亮。
此时,瘦马已经带着他俩,缓缓向城门走去。
一提到儿子的住处,老人的眼睛又亮了,他身子挺得更直了:“我儿子的住处啊,也比其他人要好。高高的楼,青青的瓦,还有威风的石狮子。想当年我们穷得都揭不开锅了,没成想他长大了却混出了名堂……”
这老人喋喋不休的嘴角,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那个,我问的是他现在在哪,我要送您过去。”
叶嗔不免在心里抱怨着,这老人实在是太罗嗦了。马上路上还是不要与他说话为好,不然又是儿子长、儿子短的。
马,已经出了城门。从城里到城外,仿佛进入了另外一番天地。
虫鸣声在风声里,格外的喧嚣。
老人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来,他强笑着:“我儿子啊,住在城里的东街。”
叶嗔本就被罗嗦得心烦,这时候他气不打一处来:“你儿子在城里住,你让我带你出城干什么?”
老人只盯着外面的荒野,如同垂钓的人只观望着水面那般专注:“我儿子出城,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
这句话,是六月飞下的白雪,令人惊奇,令人觉得阵阵寒意。
叶嗔后悔自己发了脾气,立马出言安慰老人:“也许,他只是……”
“不要安慰我了,蛟心州里那么多恶人,三天没有回来,我心里面有数。”
这次,换老人打断叶嗔了。
他的言语里,蕴着悲伤。
忽然,他转头向叶嗔:“可是,落叶是要归根的。就算是尸体,我也要给他找到带回家,你说是不是,少年?”
老人的脸,对着叶嗔。可是那张脸,令叶嗔久久不能忘。
那是一双强笑着的眼睛,滴着涓涓泪流。
“对,我现在就带着你去找!”叶嗔也不再说什么人可能没有死的善言了。
一位好不容易接受了“老来丧子”这种事情的人,现在再给他一丝一缕的希望,都是一种莫大的残忍。
叶嗔带着老人,就要往荒野里去。
马蹄踏过一片又一片的浅草,拨开一丛又一丛能迷惑人眼睛的花丛。
远方落石的声音,将这夜显得更加幽静。
老人在这样的星夜里,一边寻找,一边唠叨着自己儿子的往事。
他的眼睛,似乎又透出了光:“你看我儿子,就是比一般人要强!就连死,尸体都比别人要难找。”
接着,老人又是诉说起他儿子的往事。
这时候,叶嗔再也不觉得心烦了,他有些心疼地听着。
像老人这样的可怜人,被恶人残害的人,数不胜数。
叶嗔攥紧了拳头。
若是自己足够强大,若是自己能够将这些恶人全部惩治。
那么这世间,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惨事。
叶嗔决心的种子,在心里又种得更深了。
瘦马走着走着,远方的黑暗里,出现了一位奇怪的男人。
这个人衣带松开,半坦胸怀,眼角向下垂着,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即使脖颈里戴着一只玉观音,也令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他一只手插在胸膛的衣襟里,一只手掏着耳朵,向叶嗔与老人走来。
叶嗔将手按在了刀柄处,防备着。毕竟,荒郊野岭之地,月黑风高之时,哪里会出现大慈大悲之人?
是山贼?还是什么?
叶嗔死死地盯住他。
叶嗔觉得这个人很面熟,总觉得哪里见过,但又没有真的见过。
男人张开手臂,瞬时身后的百花齐颤,千草飘摇:“相逢就是一种缘分。不如我们,猜个谜吧!”
这句话,是恐惧的寒流,袭向叶嗔的全身,连指甲处都觉得奇寒无比。
这人是元香独!红榜恶人之一!
叶嗔与沙漫天的决斗后,不剩多少内力了。
再加上,他的胜利,是存在着一丝侥幸。
而且,这个元香烛,谁知道是比沙漫天要强还是弱?
现在的叶嗔,相当于一只脚已经坠入了悬崖边,必死无疑!
只要元香烛出手,那就是叶嗔死亡之时。
就在这样绝望的时刻,叶嗔毫不犹豫地做了个决定。
他跃起身来,整个人如在海浪里翻腾,翻身踹一下马屁股,大吼道:“快走!”
瘦马被这样一踹,没了命地朝着城门奔驰。
老人一惊,赶紧地拽着缰绳,吃力地不让自己从马背上跌下。
可就在这样疾驰的奔跑中,他的眼睛里流着泪,吃力地回望,不住地说道:“那是我儿子的玉观音,那是我儿子的玉观音……”
看来,他的儿子,是被元香烛杀死了。
叶嗔玉骨剑清脆的出鞘声与划出的青芒之色,仿佛在这黑夜里同时响起。
“畜生,受死!”
“落字诀!”
萧瑟的秋风,吹向周围的青草与野花。叶嗔的剑尖,如无边的落叶,朝着元香烛刺去。
叶嗔的这几剑,并不是他垂死的挣扎,而是为了保护逃跑的老人。
他知道,这几剑刺下去,自己会死。可他丝毫没有犹豫,选择了牺牲自己。
元香烛一怔,有些惊奇这个少年的胆量。
“啧啧啧,小兄弟,你这是干什么?我只是想和你们猜个灯谜而已啊!”
他语罢,五指在晚风里豪迈一划,如同一双出现在地狱里的鬼爪。
一阵晚风迎面而来,撩在叶嗔惊异的脸上。
元香烛,他竟然用手指,精准地捏住叶嗔的玉骨剑。
此刻他无精打采地冲叶嗔说道:“你要是这样反抗,事情可就麻烦了。”
叶嗔赶紧拔剑,想要再次组织攻势。可是,无论他的手臂再怎么使劲,他的剑现在如同被加在了山石中间,无法动弹。
这就是元香烛的力量吗?
叶嗔心里一紧,就算现在的自己不是很疲惫,也丝毫没有胜算。
这个人,可比沙漫天要强多了!
元香烛咧开笑容,泛着血腥味的手指轻轻用力,将玉骨剑一转。
叶嗔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如同漩涡袭向自己。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在清风里旋转,然后无力地跌落在荒草丛里。
元香烛捏着玉骨剑,幽幽向地上一抛。
玉骨剑惊险地插在叶嗔的脸庞,入土半身。
叶嗔整个人异常狼狈,满脸土灰。他仰视着元香烛,在心里惊异,这个人究竟练的是什么功夫?只是一双手,比武器还要锐利!
元香烛向前走去,忽然脚下蹦出一只聒噪的蛐蛐。他垂着眼角,直接一脚踩死,并还将它碾碎在泥土里。
接着,他扬起头,用同样的眼神望向叶嗔。
“渺小的你,喜欢当英雄?但是没有力量,只会白白送命。”
叶嗔明白,现在的自己,在他的面前,就如同那只蛐蛐般。
自己,就要被碾碎在泥土里了。
可这时,叶嗔却向后望了望,那位老人,已经骑着马进了城门。
他在临死之时,竟然舒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却坚定的回答:“即使是死,我也无怨无悔!”
元香烛一脚踏在叶嗔的背上,叶嗔痛呻一口后,无法再动弹。
“小兄弟,现在咱们来猜谜吧!答对,则生;答错,则死。”
死字在元香烛嘴里,是那样风轻云淡。
元香烛正要开口,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从怀里掏了掏,接着朝着天空悠悠一掷。
零落着七八颗星辰的夜空,忽然数朵烟花绽放,如有流星之雨从九天坠落。
“这样才有氛围嘛。”
烟火在他脸上闪烁着,他咧开嘴巴,问道:“曲终青衫湿,四个字,请答。”
这句话,就好似把叶嗔带到了地府的大门之前。
是生,是死,全在一念之间。
叶嗔在阵阵的恐惧里,脑子飞速地运转着。
他的弟弟,经常会出一些奇怪的灯谜。
曲,是乐。终,可与极相通。青衫湿,则是哭了,为什么而哭?因悲而哭。
元香烛的五指,在夜空下扬了起来。下一刻,他就要在随着坠落的烟火,挥下自己的利爪。
“乐……乐极生悲!”
叶嗔满头都是汗,他声音颤颤地答道。
元香烛听了答案,俯视着他。
叶嗔,这一刻,他不敢睁眼。若是错了,他就要从此与世长辞了。
元香烛轻轻地,轻轻地张开嘴巴,开始公布答案。
究竟是错还是对?究竟是生还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