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在老家，有一天我姐夫提着一桶鳝鱼来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喜禾身体不灵活，动作不协调，而这恰恰是鳝鱼的优势，取长补短，吃了鳝鱼他就跟鳝鱼一样灵活了。姐夫以前就跟我说过这事，但我没想到他来真的。我说：“猴子呢？不是让你弄只猴子的吗？”如果吃了鳝鱼就能跟鳝鱼一样灵活，那更应该吃猴子，跟猴子比，鳝鱼算什么？姐夫说：“去哪儿弄猴子？”是啊，猴子不好弄，凑合着吃吧。
我把喜禾抱过来，问：“这是什么？”他当然不会知道，他都没见过。“这是鳝鱼，知道吗？吃了你就跟它一样……也会钻洞。”说实话，以前我对儿子有很多期望，那些期望尽管也有些不切实际，比方获个诺贝尔文学奖之类，但从来都没敢奢望将来一天他还能钻洞。计划赶不上变化。
我听到过形形色色的偏方，吃鳝鱼相比算是最没有想象力的了。有一次有人在网上对我说，给喜禾吃蚯蚓，蚯蚓还必须是子时挖的，放炭火上烧红为末，口服，一天一次，吃上七七四十九天，保准见效。我就纳闷了，吃鳝鱼治自闭症药理方面的依据我暂时不知道，取鳝鱼之灵动去弥补喜禾之笨拙，逻辑方面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也算是局部的对症下药。但这个蚯蚓……它身上有何长处可取？他没正面回答，只是说了偏方的来源、奇效，还说前几天还有个牛皮癣患者用他推荐的这个方法康复了。“牛皮癣？”我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儿子有牛皮癣了？”他说：“没有吗？你稍等。”几分钟后他问我，“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乐乐爹吗？”
我妈也打听到了很多这种偏方，一次打电话，跟我说哪儿有个仙姑如何之灵验，喝她一碗水百病全消，连外省的达官显贵都不远万里前来拜神，我妈让我也试试。子不语怪力乱神，除了达尔文之外，我最相信的是孔夫子的教导，对怪力乱神一向敬而远之，也不相信所谓的民间偏方，没等我妈话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半个月都没打过一个电话回家。此后，我妈再不敢在我跟前提及，当然，她内心是蠢蠢欲动伺机而动的。春节回家那几天，言语中隐约她又有那个意思了，虽然没明说。有一天，我看到她背着我给喜禾吃东西，看到我来，还手忙脚乱地藏了起来。
我问：“妈，你给我儿子吃什么呢？”
我妈说：“没吃什么，糖。”
我说：“给我也吃吃呗。”
我妈说：“吃完了。”
我说：“你手里不是还有吗？”
我掰开她的手，发现半个熟鸡蛋，接着我又从她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鸡蛋，蛋壳上面还系着一根黑绳——煨鸡蛋。
只是吃个煨鸡蛋，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我们老家有个习俗，凡事问仙姑，大到生老病死，小到找不到钥匙。点上三根线香，烧几张纸钱，仙姑给你卜上一卦——钥匙就在堂屋八角桌下的灶台里，你快回去找吧。果然，钥匙就在八角桌下的灶台里，不但自己的钥匙找到了，还发现了邻居的钥匙。现在，每次我手机找不到，就非常怀念仙姑。除了问因果，仙姑会给你几升米——米里面都是烧纸灰，几个煨鸡蛋——是用粽叶包着鸡蛋，再捆上废纸，放水里浸湿后，埋入柴火灰中煨，一段时间后再取出，就成了煨鸡蛋，去纸去叶，剥壳取蛋，外观金黄，很香，我小时没少吃。煨鸡蛋和几升米的神奇之处在于，仙姑下了咒语赋予了它们神力，吃了逢凶化吉病去灾消。
有煨鸡蛋，就说明我妈背着我找过仙姑。我很生气，我说：“为什么给我儿子吃这个？”“吃了好啊，煨鸡蛋……”她还真的打算就煨鸡蛋的神效做长篇大论，我一点儿不给她机会：“他不吃，以后别给他吃这些乱七八糟的。”抱上儿子我就走了。我妈愣在那里，手里还拿着吃剩的半个煨鸡蛋。我走了她就把半个煨鸡蛋塞进自己嘴里，倒不一定是乞求逢凶化吉，她舍不得浪费东西，况且还是这么有营养的鸡蛋。
晚上我哥找我谈话，他没开口之前我就知道他为何而来。我说：“她明明知道我反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哥没着急说话，从我那里拿了根烟点着，抽完，然后说：“一会儿我给你几包好烟。”接着又说，“喜禾进步很大，比我上次到北京看到时好多了。”我说：“就那么回事吧。”又补充，“进步大不一定就是好事，基础很差的人才会有进步。”我哥问：“喜禾还一直在机构训练呢？”我说：“不去机构还有别的办法？”
一会儿我们就没话可说了，我正准备走，他把我拉住，“再说几句。”接着，他连珠炮似的问了三个问题：
“自闭症的病因现在医学界有说法了吗？”
“治疗的方法出来了吗？”
“什么时候能出来？”
……
一个我都回答不上。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活动，碰到一个致力于自闭症研究的医学博士，我向他打听自闭症最近的研究成果，问的也是这几个问题：
“病因方面有说法了吗？”
“新的有效的治疗方法有了吗？”
“还没有，那什么时候有，我们还要等多久？”
……
博士态度是诚恳的，看得出来是真心想帮助我们，帮助这个群体，但他也只有态度，我真想要的，他都给不了。
“相信科学，相信攻克自闭症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博士说。
人类都上月球了，我能不相信科学？而且我也还相信，等人类登上火星之后，科学家就会腾出手来解决自闭症。所以我当务之急，是配合科学，保证喜禾活到五百岁。——但我保证不了，我只能保证不掐死他。
那天我跟博士说了真心话，虽然我旗帜鲜明地反对迷信，但再这么等下去，搞不好哪天我真的投身去了另一个阵营。封建迷信民间偏方怪力乱神效果暂且先放一边，至少人家给了我一个明确时间——按照他们的方法做，只要——七七四十九天。
我哥说他也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又说：
“如果目前的科学都束手无策，而且又无害，其实信信也无妨。”
他还说：
“喜禾是你的儿子，但不仅是你儿子，他也是爷爷奶奶的孙子，你不信不去做那些，你认为是对喜禾好，但他们那么去做其实也是认为对喜禾好，都是对他好。”
他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补充了一句：
“爷爷奶奶有权利去做他们认为对他好的事情，那是老人的一份心意，他们用这种方式爱他们的孙子。”
春节后回北京时，还有几个煨鸡蛋没吃完，我都带走了。回北京后也没有给儿子吃——不是出于反对迷信抵制煨鸡蛋，熟鸡蛋放了那么多天，从健康的角度来看是不能再吃的。有一天半夜，我下棋下得饥肠辘辘，翻遍冰箱能吃的只有冰块，我一股脑把那几个煨鸡蛋全吞下了肚。别说，那几个煨鸡蛋还真有神力，吃了后我一盘都没再输。
战无不胜的煨鸡蛋万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