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雾气骤生,远近迷蒙一片,高大的楼船缓缓航行,桅杆上的船帆都被浓重的雾气掩隐。
这一段名为雾隐江的河段,每日晨昏两个时段,江面会生起浓浓的雾气,笼罩着整段水域,即便目力再好,能看见的也不过几十步远。
雾隐江,右岸是连绵的山脉,谓之蛇公山,一路蜿蜒向北;左岸则是密布的水系,连通大大小小的水泽湖泊。
张川和一个老河丁交流情况过后,下令船队放缓速度,迷雾遮蔽视线,速度过快,万一前面有什么暗礁就麻烦了。
纪政扶在四楼栏杆上,不一会儿就感觉脸上湿答答的。这雾气水分极重,十分湿冷,仿佛要钻进骨子里。
站在一旁的王珪,适时递过一条毛巾,劝道:“殿下,回屋吧,外面湿气大,容易着凉伤身。”
“不急。”
纪政用毛巾抹了把脸,先前的慵懒迷糊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醒和警惕。
雾隐江不简单,在骠骑将军公冶镇阳给他的长信中,特意提到过这个地方,嘱咐他多加小心。
这也是为什么他让单武到地方了把他叫醒,在这种敌情不明的地方,保持足够的警惕是必要的。
左岸距河心一百来步的岔河口草丛里,几条小快船静静的漂在水面上。
茂盛的芦苇已经枯黄败落,但依旧倔强的立在水面上,几丈高的苇杆,足以遮掩这些船只了。
其中一条船上,载着两个精壮汉子,他们身形精悍,皮肤黝黑,脸上有些风吹日晒的沟壑痕迹。
其中一个包着黑色头巾的汉子半躺在船头,头枕着船桨,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悠悠道:“卢蛋儿,你跟俺说说,这起子买卖值不值得做?”
在他翘起的二郎腿边,坐着一个头皮光溜溜的汉子,手里拿着一块破布,擦拭着一杆鱼叉,三根叉刺亮的晃眼。
小心往倒刺上涂了一点鱼油,光头汉子头也不抬,道:“没听寨子里的把头说吗?这是从皇都来的货,十几船的大买卖,尽是大鱼,怎么也得捞上几条啊。”
黑头巾汉子弹身坐起,小声道:“那可是官船,劫了朝廷的货,往后日子可不好过了。”
“怕个鸟甚!”,光头男子卢蛋儿挥了挥手中的鱼叉,满脸横肉的脸上露出凶恶的表情,狠狠道:“咱这檀州水泽大湖多的是,只要有水,哪里去不的?再说了,方圆几百里,渔匪不分,朝廷难道全把我们杀了?老子可不信这个邪!”
卢蛋儿在这百里水泽摸爬滚打十多年,顶顶的浪里白条勇好汉,那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吓唬到的。
不过见同船的弟兄有些发虚,本着激将的想法,卢蛋儿把知道的底细一股脑儿透露出来:“把头们都打听清楚了,十几艘船不过千把人护卫,咱们十八水寨的好汉合在一起,足足数千有余,人数是官军的几倍。
而且听说这船上装的就是皇帝老儿筹措的赈济灾民的钱粮,粮米几十万石,白银也有数十万两。这么大的一块肥肉从咱们眼皮子底下经过,不搞上一把,老天都看不下去呀。
大网,你想想,咱们要是打下来,每人少说能分上几百两银子,到时候吃喝不愁,漂亮婆娘想睡哪个就睡哪个,岂不是快活的紧。”
黑色头巾汉子孙大网顿时听的热血翻涌,脸色涨的通红,他痴痴的望着卢蛋儿,仿佛眼前摆着的就是几十万两银子和白花花的婆娘。
“咳咳!”卢蛋儿推了一把孙大网,将他从痴人白日梦中拉出来,他对自己方才的激将还是很满意的。
不止是孙大网,就是周边其他的水匪也都听了进去,一个个脸上的惧怕淡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疯狂。
这种场景在这片广袤的芦苇丛中处处上演。
再往深处,岔河拐角有一座山,拐弯后的水面上停了大大小小十几艘木船。
这些船和卢蛋儿他们的小船不同,个个都是上好木料锯成的大板子建成的。虽然比不上官府的楼船,但也小不到哪儿去,作为水匪的贼船已经足以让人生畏了。
其中最大的一艘木船上,遍插青红大旗,上面写着大大的周字,其余还有些王字、李字之类的,不过数量不多。
大船甲板上,几个劲装汉子凭栏而立,好像商议着什么,有说有笑的。
“报…!报总把头,前面哨探的弟兄发现江面有了动静,波浪一重接一重,芦苇荡里的小渔船都被拍打的摇晃不停。”
“哈哈哈哈,好,大鱼来了!”
待报信的人说完,几个劲装汉子相视大笑,然后总把头肃声问道:“该布置的都布置好了吗?”
那单膝跪地的报信人答道:“回总把头,都布置好了!”
总把头周百麟面露喜色,拔出手中的钢刀喝道:“弟兄们,金银财宝就在眼前,有卵蛋的就跟老子杀出去,抢了狗官的钱粮,以后吃喝不愁,快活似神仙,你们说好不好?”
“好!好!好!”
水面上的大小船只上挤满了身着各异的水匪,他们手里的兵器也不尽相同,有用弓箭的、有用刀剑的、有用长矛鱼叉的、甚至还有用扁担大棒的,乌央央聚成一大片。
雾隐江往西三百水泽,大小水匪寨子几十座,弱的数十上百人,强横的人数过千,船只数百。
周百麟联合了实力最强的十八处水寨,结成同盟,被推举为总把头,这一次劫杀朝廷官船,也是他力排众议,大力促成的。
为了说服同盟里的其他把头,周百麟不知费了多少口水,许诺了多少好处,这才能带着一千八百名水匪提前埋伏在这里,守株待兔。
暼了身边的几位把头一眼,周百麟露出一丝不屑。
几个年过半百的老梆子,胆子越活越小,只敢守着一亩三分鱼塘,逮些小鱼小虾吃,一有硬点子,撒腿跑的比谁都快,难怪一辈子发不了财。
水匪,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没有一身虎胆,那还做什么水匪,老实摸鱼算了,每天吃几条臭鱼烂虾,混一混,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他周百麟可不想这么庸碌的活着,他要发大财,要掌控无数人的性命,高高在上,成为这水域中的王。
为此,他暗暗联系上了云州皇都里的某位大人物,搭上了一条线。这次的情报就是从皇都里传来的,既是自个儿的发财机会,又能替人消灾,何乐而不为呢?
云檀河中心,十二艘楼船缓缓前行,船上的禁卫以及河丁们个个具甲执刀,神色警惕的打量着浓雾。
当头的楼船上,纪政裹着羊绒披风,身边站着单武、图坦以及王珪。
特别是图坦,一对三百六十斤的巨锤放在脚边的地板上,身体宽厚似墙,宛若铁塔立在纪政身侧,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砰!”
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整个船身剧烈晃动,纪政身体猛地前倾,差点翻过栏杆,从四楼掉下去。
还好在关键时刻,他及时反应过来,双手死死的抓在了栏杆上。
“殿下小心!”
王珪骇的亡魂大冒,和稳住身形的单武两人,一左一右把纪政拉了回来,每个人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快!快往右舷打舵,发旗语,告诉后面的船收主帆,减速靠右!”
甲板上,张川大声呼喊亲兵,果断下达命令。
在他前面,河心靠左有一巨大的砥柱露出水面,而更让他不安的是这石柱周遭有几根巨大圆木横成,根根别在礁石之间,将河道拦了起来。
方才巨大的撞击,便是船首装上了这些圆木上,好在楼船坚硬,行船又慢,否则早已支离破碎了。
“这可不像是巧合!”张川伏在船头,探头往下一看,脸色逐渐阴沉。
这些圆木的断面还是新的,一看就是用利器砍伐下来的,绝非是山洪冲下来的浮木。
有水匪设下陷阱,在这儿守株待兔?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