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政新官上任,按理来说,雁州太守祖延埼、征戍将军徐寿应该提前来码头接应,再不济也应派出属官。
可他们却好似根本不知情一样,把他晾了一晚上,确实有不尊上官之嫌,莫不是想故意给他难堪?
不过十年磨砺下来,纪政心性已然十分沉稳,知道眼下不是发怒的时候,所以只摆摆手道:“祖太守言重了,都坐吧,本督初来乍到,许多地方还要仰仗诸位。”
对于祖延埼,犯不着太过客套,这样的老狐狸也不会因为他几句热络话就纳头而拜。
纪政身为上官,更是皇子之尊,该有的威严不可轻失,否则只会被人看轻了去。
纪政的谦逊,众人自然不会当真,只陪笑着连称不敢,在祖延埼带领下,大家分宾主落座。
纪政坐在首位,环视堂下一圈,不由问道:“未知征戍将军徐寿是哪一位?”
祖延埼轻咳了一声,欠身回道:“都督恕罪,只因几日前宣义府有流贼做乱,为免不测,徐将军亲自带兵前去平逆,所以今日未同我等一道前来拜见都督。”
果如那些士子所言,雁州地方生乱、流贼四起,眼下竟逼的徐寿亲自率兵前去平乱,如此看来,流贼的规模必然不小。
昨日,那黄衣士子便说过,有数千流贼打起义军大旗,在宣义府作乱,想必就是这一支了。
虽然已经知晓了消息,但纪政还是佯装不知,试探问道:“竟需要一州主将亲自出马,宣义府的流贼莫非有上万人了?”
祖延埼看了身旁的周穆一眼,后者忙起身解释道:“禀都督,宣义府流贼聚众六千余,裹挟饥民上万,意图强攻黄榆县,下官等人来时,尚未有消息传回…”
纪政眼皮一跳,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凛然,放在小几上的手不自觉握了握。
感受到上官的注视,周穆像是置身于冰窖之中,刺骨的寒气浸透脏腑。他心中凛然,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就是面对岳父大人也不曾有过啊。
六千流贼!
这是一股任谁也不能忽视的力量,可以说在官军不出的情况下,六千流贼足以横扫整个雁州了。寻常村寨、地方豪族根本抵挡不了,只会任人宰割,家园被焚成焦土。
而雁州官军的战力如何,纪政心中早就有数。北疆久无战事,以致军备废弛,兵丁年岁渐长,年过四旬仍然在伍的也有不少。这样的兵马,即便有几万人又能如何?
在凉州武望县,为了剿灭两百多名马贼,前后共出动了千余人,数倍击之,却依旧付出了不小的伤亡。
流窜于雁凉的贼匪们,其凶悍程度不容小觑!
他原本以为流贼只是虚张声势,恫吓百姓,没想到真的疯狂到攻打县城!
简直胆大包天!
纪政望向祖延埼父子说道:“据我所知,雁州虽然贼匪众多,但大多不成气候,人数不过几百上下,怎么突然有六千多流贼冒了出来?”
这又不是六百人,拉几个山头就能凑齐。那是六千人啊,如此众多的流贼,以前都藏身何处,人吃马嚼,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钱粮。
而且攻城总不能靠一双胳膊,即使每人只配一把刀,那也需要数目庞大的铁器,这些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
纪政想到了这一点,宦海浮沉几十年的祖延埼同样想到了,他捻着花白的山羊胡须,沉声:“下官倒是听说过贼首黄世鸿的名头,此人出身积年老匪世家,祖上数代都是打家劫舍的悍匪。前几年在官军围剿下几乎败亡,后来才知道他是逃窜到了凉州。
几个月前,又重新在宣义府出现,听说他整合了大小几十座山头,从流民中吸纳青壮入伙,所以人数暴增,成了本州的大患。”
“至于兵刃…”祖延埼停顿了一下,继而缓缓说道:“宣义府的军械库,一个月前被黄世鸿率贼攻破,诸多工监所造军械落入了流贼的手中。”
“军械库?”
纪政声音加重,淡漠道:“此等重地,竟会为流贼所夺,徐寿其罪难消。”
对于这话,祖延埼默不作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军械库被流贼攻破,罪过不小,但这是徐寿的事情,与他无关。
大夏的太守,治理一州民政,有进贤、决讼、检奸之权,但麾下无兵可调。
真正掌握一州兵权的是徐寿这样的统兵大将。
他们有剿灭贼寇、护境安民之责。
军械库归属徐寿管辖,与太守祖延埼并不相干,出了纰漏也牵连不到他的身上。
而且他们二人多有不和,此时没有落进下石已是不易,至于帮他说好话,那是不可能的。
“如今六千流贼,持有朝廷所制军械,并不是一群土鸡瓦狗,况且还裹挟了上万饥民,殊为可恨,一旦黄榆县城破,后果是什么,想必诸位都知道吧。”
众人默然无语,流贼不是讲道理的人,哪次劫掠村寨不是大肆烧杀,人财两空并不鲜见。
祖延埼说道:“都督勿忧,徐寿也算是沙场宿将,如今提点万余兵马去驰援黄榆县,想来定可剿灭流贼,肃靖地方。”
对此,纪政只能心底呵呵。
且看最后结果如何罢。
除了担忧黄榆县的城防,纪政更忧心的是被裹挟的饥民。不用深思都知道,饥民中的老弱妇孺会被当作炮灰,青壮会被流贼奴役或是吸纳入伙。不管是哪一种,对他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雁州比不上中原,人口本来就少,被流贼一祸害,便有更多无辜的人丧命。跟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上层官僚视百姓为草芥不同,纪政深知人口的重要性。
秉戈执耒,宜为足兵足食之思;牧马饭牛,盍讲且战且耕之政。
足兵何来?
足食何来?
无论是屯田还是养兵,都离不开人,人口才是最宝贵的资源啊!
在纪政看来,灾民遍地的雁州大有可为。这些嗷嗷待哺的灾民不是累赘,反而是香饽饽。
他心中已有大致的考虑,将这些灾民分批集中起来,将其纳为己用,扩建城池、兴修驰道、开挖沟渠、屯田耕种、甚至招兵布武,用人的地方太多了。
而他的底气就是脚下楼船里的粮食,几十万石不够,还可调用雁州常平仓里的粮食。想到这里,他看向祖延埼稍微有些顺眼了。
与其让那些粮食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喂老鼠,还不如拿出来为他所用。
想到这里,纪政淡淡道:“你们来时可曾在码头见过灾民?这些人从昌平府交鹿县逃难而来,本想去州城讨活,却连碗稀粥也喝不上,难道雁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来了!
祖延埼心底暗叹一声,他自己也知道回避不了这一点,只得硬着头皮道:“下官治政雁州多年,还从未见过今岁这般大雪,据各县呈报上来的灾情来看,受灾的百姓已近十万之众。我雁州本就苦寒,骤然要赈济如此多的灾民,实在是力有未逮啊。”
纪政却不信这番说辞,站起身高声道:“高祖皇帝感念天下苍生不易,知道荒年百姓生存艰难,所以特地设立常平仓,丰年存、荒年出,以备不时之需。难道雁州不曾遵高祖之令?”
周穆担忧的望向岳父祖延埼,在这般问答中,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祖延埼不愧是宦海狐狸,面对如此质问,已经没有露出慌乱之色,他同样起身,分辨道:“都督容禀,雁州多山林河谷,便宜耕种的平地好,加上天气苦寒,百姓连年歉收,朝廷所定赋税实在难以收缴上来,所以虽有常平仓,但却无有多余的米粮啊。”
他清癯的脸上挂着怜悯之意,若是纪政不知内情,几乎相信了这阴险老儿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