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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乱离人(1)

据说晋国的军队已经占领了我们燕国三分之一的城池,若不是近日暴雪连连,我此刻恐怕已是晋兵刀下的亡魂了。米缸已经见了底,再省吃俭用也抵不住飞涨的物价。不但米价上涨,连照明的煤油和蜡烛、生火取暖用的干柴也都涨得离谱。原先带五十文钱就可以乘马车去赶趟庙会,一天下来付了车费、买了日用品,再把肚皮吃得滚圆还能有些剩余。如今莫说买东西了,连车费都付不起。在这个混乱的年代,几乎每天都有人割地称王,每天都有人战败投降。

中午的时候,雪下得不那么急了,我坐在床上发呆。其实我是想到院子里堆个雪人的,但是运动会消耗体力,补充体力需要粮食,我没有粮食了,所以我只能坐在床上发呆。这时候王兖来找我借米,他告诉我,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他觉得自己靠喝凉水还能支撑几天。可是他那只有七岁的妹妹已经饿得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没有说话,把他带到米缸旁边,掀开缸盖让他看。

王兖是我的好朋友,在和平年代,我每天都和他在一起,他的父母也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我在他家吃过香喷喷的米饭,啃过油炸的鸡腿,如今这些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的父母已经死了,本来只是感冒而已,只是因为药价涨得太厉害,两位老人把买药的钱买了米,最后感冒引发心肌炎,不治而亡。

没有米借给王兖,让我感到很愧疚。我告诉他我也好几天没有吃饭了,他说没关系,他再到别人家看看。我从王兖身上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临走的时候,他说,如果他妹妹死了,他就去参军。

我也想过去参军的,虽然我自幼沉迷于诗书,没有和人打过架,更别提杀人了。可是当兵不仅可以吃饱饭,还有军饷。问题是,我住的地方离城甚远,现在雪已经厚过三尺了,莫说到战场,就是走到征兵的地方也很困难。而且听说因为下雪的缘故,已经停战了。双方正在谈判。

在家里,没有米,偶尔还可以捉到飞鸟填饱肚子。到了城市里,人情淡薄,饿死街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假如过阵子雪完全停了,融化了,”我想,“参军是我和王兖唯一的出路了。”

又过了一阵子,村子里开始有人卖人肉,先是六十文一斤,后来涨到二百文。我没有去买,我在家里捉老鼠吃。据说村子里已经没剩多少能动弹的人了,但我每天还是把门关得死死的。饥饿可以使人疯狂,我不去吃别人,也不想被别人吃了。

雪终于还是在我饿死之前停了,然后开始融化。这时候仍旧活着的人已经不足原来人口的十分之一了。活着的人开始到田间地头挖草根、刮树皮。走在泥泞的街道上,遇见相熟的人,对方会很有礼貌地向你点头问好。我们燕国虽然紧挨着沙漠,但毕竟不是匈奴人,人与人之间还是很讲礼仪的。如果再过几个月,我们的生活有所改善,那么一定不会有人承认我们曾经用打量油炸鸡腿的眼神打量过自己的朋友和亲人。

我自然先是去了王兖家。自从灾祸上升到人相食的地步,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他家的门虚掩着,我像往常一样没打招呼就推门而入。家里只有他妹妹一个人,王兖出去觅食了。于是我就坐在王兖平时坐的板凳上等他。王兖的妹妹缩在床头,我进门时她睁开眼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给我一个友好的微笑,但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我坐下后,她轻声说了句“哥哥出去找吃的了”,然后就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王兖回来了,左手提了一捆半干的树枝,右手拿了一包野菜,身上斑斑点点的有不少已经干了的血迹。月余不见,他已经骨瘦如柴。我虽然也像他一样每天都饿着肚子,却没有瘦到他这种程度。我问他身上为何有血迹,他轻轻提了提裤子,我看到他的小腿肚上被挖掉了鸡蛋大小的一块肉。不等我问,他就放下树枝和野菜,把我拉到门口。他说这块肉换回了妹妹的命,他觉得很值。然后他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参军。

这时候,已经有难民逃到我们村了。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远处有攻城厮杀的声音。通往城市的道路已经可以走马车了。我回家收拾东西,打算和王兖一起到军营里碰碰运气。王兖在为他妹妹的事情发愁,带她去打仗是不行的,留她一个人在家或者托付给别人看管都无法让王兖放心。这是个疯狂的年代,谁都不可靠。

等我收拾好东西赶到王兖家的时候,他家里已经聚集了一群年轻人。他们肩上扛着包裹,手里拿着大刀、木棒以及仿佛是自己制作的奇形怪状的兵器。王兖说:“如果一个人去投军,一定不会受到重视。我们不如先组成一支队伍,然后再去投靠国家的正规军队。”他的主意我很赞同,我看到他妹妹也收拾好了东西,穿着紧身的衣服。我想:“王兖现在一定是这支队伍的老大了,否则他带着妹妹去战斗,一定会遭到反对的。因为别人都没有带家眷。”

王兖给了我一柄和他手中的长剑一模一样的剑。整个队伍中只有我们两个用剑,剑是兵器之首。王兖让我也用剑,显然是打算让我和他共同领导这支队伍。这让我感到既振奋又惶恐。

我们出了村子,先是去了一个山庄,那山庄的庄主很有钱且很豪爽。庄内壮丁极多,如果我们去抢,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于是我们就去借粮借钱。说是借,其实并不打算还。

庄主说:“如今兵荒马乱,又是灾年,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粮借与你们。如果你们不嫌弃,可以把后院的马、驴以及骆驼拉一些出去当作坐骑。”我们欣然接受了庄主的好意,在庄上吃了一顿饭,就骑着马离开了,没有分到马的就骑驴或骆驼。虽然坐骑复杂、兵器古怪、装束土鳖,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在不损一兵一卒的前提下从步兵升级成了骑兵。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我们走在通往城市的道路上,沿途遇到不少已经被饥饿、寒冷折磨死的或正在被饥饿、寒冷折磨着的人。这时候如果一个青年想告别单身生活,只需要一个馒头或一件大衣,就会有姑娘跟你走;如果是在太平盛世,没有马、没有房、没有存款,姑娘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这些已经倒在雪地里或正在蹒跚而行的人,有的来自农村,有的来自城市,但都是穷人。农村的穷人觉得到了城市里会受到官府或有钱人的接济;城市的穷人已经对官府和有钱人的善心绝望了,他们打算到乡下,和乡下的人到大自然里觅食。其实,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是死在了路上。这样其实更好,因为目的地并非是他们想象的天堂,到达了,也是死。

看到这样凄惨悲凉的场景,我们感到精神沮丧、前途渺茫。虽然我们已经是骑兵了,可是我们没有粮草,我们和我们的坐骑的肚子都空着呢。我想:“那个老庄主其实是不舍得将那些驴、马、骆驼杀死,但是又没有草料喂它们,所以才送给了我们。这样想来,他其实并不大方。他应该在送我们坐骑的同时送一些草料给我们。”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王兖,他说我的想法很土匪。

走了大约十里路,我们的坐骑都停了下来,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也不嫌积雪冰凉。王兖说:“它们大概和我们一样饿。我们饿了可以吃它们,它们饿了只能饿着,它们真可怜。”王兖让我带几个人去找一些干柴,打算生火杀驴。

我们找到了几棵树,捡了一些被积雪压断的树枝。我们杀的是王兖的妹妹骑的那头驴,因为王兖的妹妹身体轻,可以和我共用一匹坐骑。杀驴的时候,马和骆驼都用愤怒的眼神望着持刀的人。它们可能想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这么残忍,吃饱了就骑它们,饿了就杀它们。而没被选中的驴呢,干脆把头埋进雪里,它们可能已经意识到,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有和眼前的驴一样的命运了。真是驴生在世,身不由己。如果我是一头驴,这时候一定会祈祷,让上帝把骑我的人的身体变胖,胖到不能和任何人共同骑我。

吃饱后,我们开始想去哪里可以搞到一些草料,让我们的坐骑站起来。这时候,从城市的方向走过来一队散兵游勇。他们穿着晋国士兵的衣服。难道战斗这么快就蔓延到我们这里了?我们赶紧站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王兖站在我身边,轻声问我害怕吗,我说有一点儿。他说:“怕什么,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些散兵游勇在离我们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望着我们烤好的驴肉发呆。王兖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说他们是燕国的士兵,伪装成晋国士兵的样子,打算到晋营里打探军情。然后他们问我们是做什么的。王兖说:“我们是燕国的子民,打算去参军,帮助燕王抵御晋国的侵犯。”他们说:“那咱们是自己人了,可以把你们的驴肉分给我们一些吗?我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王兖回头看着我,似乎是想让我对这件事情发表一下看法。于是我就问他们为什么会连食物都没有,难道国家不发军饷和粮食吗?

他们说国家现在已经羸弱不堪了,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普通士兵,都有半年没领到军饷了,吃的东西都是自己找的,所以打起仗来才会连连败退,一天能失三座城池。燕王已经打算割地称臣了,但是晋国不受降。

他们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冷了我们的爱国之心。王兖把驴肉送给了他们,然后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自己组建个军队,攻陷几座城池然后自立为王,现在大家都在这样做。”王兖说:“我们这样是对燕王不忠啊!”我说:“燕王的天下不也是从别人手里夺的?”王兖说:“好吧,那就听你的。”

其实我知道王兖早就打算自立为王了,之所以让我说出那些话,是不想让别人说他野心大。那些本来要去打探晋军军情的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后,决定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跟着你们走,有肉吃”。

这时候我们已经是个近百人的队伍了。为了统一装束,战斗的时候容易辨认出敌我,我们把衣服撕下一缕,绑在左臂上。我们的军队就叫兖军。那时候王兖还不打算称王,但是因为他姓王,我们大家就尊称他为王爷。而我,扮演着军师的角色。因为我姓杨,大家都叫我杨公。其实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叫我,杨公似乎是个很老的称呼。我还是喜欢他们叫我的本名—杨宁。

我们最后决定放弃那些坐骑,依然做步兵。城市已经近在眼前,我们决定先占领了这座城池再做打算。这座城名叫澈都,盛产美酒佳酿。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跑到城市里看那些卖艺的人表演武术,我没有钱给他们,表演到精彩部分的时候我只能拼命地鼓掌。可惜我那时候巴掌太小,拍不出多大声响。那时候城里熙熙攘攘,高楼林立。我有时贪玩到深夜,害怕走夜路,就住到开杂货铺的表叔家。第二天一早,表叔会亲自把我送回家。自从战争开始,我就没见过我那慈祥的表叔。我想进城后,要先拜会一下他老人家。

远远地就看见城门敞开着,原以为战争时期城门口会有士兵盘查过往行人的,没想到从城门口走到将军府也没看到一个士兵。除了一些面无血色的百姓,基本上可以说澈都已是一座空城。我想:“上天对我们真是够体贴照顾的。”在空荡荡的将军府里驻扎下来以后,王兖就派人四处搜集粮草。一路上他一直在为丢掉那些坐骑而惋惜,他打算攻陷澈都就给那些坐骑送草料去。可是我想那些坐骑此刻肯定已经被那些饥饿的百姓烤了。

又到了夜里,我一个人拎着酒葫芦溜达到城墙上,看着天上的繁星和远处的灯火,感慨万千。原以为行军中会有一些新鲜刺激的事情发生,没想到是这么枯燥无味。而且到现在连个敌人也没遇到。表叔一家也因为战乱的缘故,不知道搬迁到何处去了。听留在城里的一些老弱残民说,我们来之前,有一伙土匪攻陷了澈都,将城中洗劫一空,守城的将军被杀,将军的眷属也都被土匪劫到山上做妾做奴了。燕王派的新任守城将军还在路上。

我没有住在将军府,而是住在以前我很仰慕的一位诗人的家里。战争搞得十室九空,然而若不是战争,我此生恐怕也很难有机会住进澈都甚至是整个燕国最风流潇洒的诗人家中。诗人为避战乱已经去了吴越,家中只留了一个老奴看门。土匪虽然猖獗,毕竟不识字,所以并没有对诗人家造成多大的损失。诗人家里有很多珍贵的字画和香浓的美酒。看门的老奴见我略识文墨,待我如上宾。我住在诗人原先住的房间里,白天翻阅一下诗人的收藏,晚上就装一葫芦美酒四处闲逛。

在回诗人家的路上,我被一阵幽怨的笛声吸引,到了一户精致的房舍前。驻足片刻,却听不到院内有任何动静,只有远处一阵阵的虫鸣。我想刚才一定是幻觉,我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产生幻觉。我会想起一些历史上的事情:孔雀东南飞、当垆卖酒、红拂夜奔。而我呢,从小到大,一直是和王兖一起玩,唯一接触过的女性,就是王兖的妹妹和母亲,不是太小就是太老。每每想到此处,我就感到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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