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有吗?”
韩非的这个问题,一直凝固在扶苏的脑海里。
我,有野心吗?
这个疑问,一直在扶苏脑海里挥之不去。
野心,让天下为我一人所有的野心。
这,是嬴政的野心。
那么,自己呢。
十年来,自己一直笃信自己身上肩负改变历史,挽救大秦的自我安排赋予的使命。可是自己却从未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直以来,还是前世的那一条咸鱼。不过,现在的自己,是一条为了梦想而努力的咸鱼罢了。
扶苏站在章台栏杆边上,俯瞰着咸阳宫前的阔街大道,楼宇高阁,人如潮水,络绎不绝。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利益,是人类永远不变的主题。
曾经有个伟大的思想家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
怪只怪,自己目光浅显,格局太小。为了大秦,为了嬴政,这样的愿望,和父王嬴政要让整个天下为他一人所有的野心相比,自己的愿望,实质上,不过是拿着后人的见识去弥补前人的错误。
所以,以前的自己,还真是没什么野心。
父王嬴政,意图一统天下,让天下归服。在这个杀伐的乱世当中,他的野心是去征服天下,约束万民,实乃当世野心排行榜第一人。
师父韩非,一个庶出的韩国公子,意图在韩国力挽狂澜,还曾言,七国的天下,我要九十九。和父王相比,韩非似乎是一个笑话,但是,现在看来,那是因为他生不逢地。
李斯,一个下蔡的小官吏,他曾说,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一个人要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就应该象在粮库里偷吃粮食的老鼠,才能为所欲为,尽情享受。
赵腾、赵拓、李信,这些个算是和自己年纪相近的人,他们虽然年少,但是也都极其渴望权位富贵。
这些人,无一不是有抱负之辈。可是,这些人中,唯有嬴政一人,他的所求,不是功名富贵,而是一个真正的王者的野心。
可笑的是,自己和这些人在一起这样久,却丝毫未被他们这些的追名逐利的个性所影响,也没有被嬴政的征服天下的野心而感染。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前世,自己生活的极其安逸,没有死亡的压迫,没有疾病的纠缠,没有爱恨的纠葛,以至于自己那时的心愿,就是考个心仪的大学,读个心仪的专业,找个和能和自己说得上知心话的人相伴余生。
真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人生愿望。
而在那时,扶大秦于狂澜之下,挽嬴政之霸业长存,也是自己心中的一个可笑的想法罢了。
那个愿望,在前世,是那么的遥不可及,犹如站在地球上的自己,和光年之外的太阳一般的距离。
可是,在这个时空之中,生存还是毁灭,是绝大多数人面临的基本问题。自楚庄王问鼎以来,五霸七雄相继问世,周天子的王权被逐渐下移,纷乱让百姓流离失所,天灾让百姓束手无策,每个人都都一条由鲜血洗地,又枯骨做缀的道路上。
这条道路,在秦一统天下后,会暂时的被截断,而秦亡后,再次延展。每一次的统一,会换来暂时的和平,然而欲望和野心,会让坚固的城墙也为之让步,烽烟会再次燃起,血流再次盈满人间,枯骨成为了一个个历史传奇的垫脚石。
没有谁,会记得他们。
他们,是一个个有头的苍蝇,为权力所驱使,奔赴着悲惨的命运。他们不知道在成就谁,被成就的那些人中,或许会有很多记住他们的死。
在这个出生决定了一切的时代,有些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或是死亡、或是逃亡、或是富贵、亦或是执掌天下。
那么,你自己呢。
赵扶苏!
扶苏,是荫庇天下的大树。
这个为你父王嬴政所给予的姓氏以及名字,包含着他对你自出生之日起对你的无限期待。或许你不会再像历史上的辜负他的心愿,但是,那是嬴政对你的期待,而不是你自己。
人,是为了自己而活的。
靠着别人的期许成长,或许会成为别人的影子,或许,什么也不是。
所以,扶苏该下个决断了。看看你手中拥有的,有些曾经没有想过的事情,自己该想想了。这天下,嬴政必有,刘邦可有,项羽可有,而我,却必得。
纵横天下,唯我独尊,泱泱大秦,耀我华夏,舍我其谁!
这,才是自己该真正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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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一场暴雨,泥土的味道很是清新,满地残红,不甚凄凉。旧的夜晚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已经来到。雨水在房檐上滴答滴答,竭尽最后一点力量,却还是为太阳所消融。
太阳越升越高,万丈光芒直直插向整座咸阳,雨后,太阳周遭的光晕,格外绚烂,而且不是那么的刺眼。阑珊坐在窗边,眺望着新的一天的咸阳城。
临华殿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红叶黄蕊交相争艳,蜂蝶在这残余的季节进行着最后一波努力,宫人们早早起来清扫台阶之上的积水,铺上崭新的红毡。而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挺直了背,静坐在廊檐之下。从夜半时分骤雨突至时起,扶苏便来到临华殿中静坐,直到天明。
“听说你最近茶饭不思,已有三天了。所以,我今日特来问问,你有答案了吗?”
风朗俊逸的紫衫太傅又来指点长公子了。
郭安见了,示意周边之人都退下,而赵拓,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侍奉的这个人,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位极高的孩子。而是,一国之储君。
如果,没有意外,长公子,会是大秦下一任的王。
蓦的,扶苏睁开眼。
“以前,没有。”扶苏如实答道,“是扶苏见识浅薄,格局过窄了。”
韩非听着,眸中燃起笑意,朗声道,“能清楚的了解自己,这也是扶苏你的一个优点呢。”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自知之能,扶苏还是有的。”
“那么,现在呢,告诉我,你的答案。”空气中的氛围一下变得严肃了起来,在场的诸位都屏息敛声,侧耳听着扶苏的回答。
“纵横天下。”
短短四个字不轻不重,却如重钉般被敲打刻入每个人的心中。
“这就是你的答案?”韩非笑问。
扶苏继而平静道,“扶苏自问,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是扶苏却有幸继承了父王的血脉,这便是扶苏最大的优势,既有良臣悍将、千军万马,何愁不能纵横捭阖,制服四海,约束万民。这天下,将不再是七国的天下,而是一个人的天下。”
这一刻,韩非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从他决心指点扶苏成为一个真正的王起,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便成了一个梦。
好玩的是,扶苏常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韩非不是扶苏,自然不明白扶苏心里是如何安排这天下的。
韩非看向扶苏,无奈笑笑,“扶苏,韩非以为,我恐怕再没有什么东西可教你了。扶苏,恭喜你,你出师了。”
韩非目光清冽如水,而扶苏的眸子里,却闪烁着新的东西。
四目相对,韩非只觉得扶苏突然变得有些陌生。
看来,这三天的时间,扶苏想了很多。
“为何?扶苏不过拜入师父门下一年,师父这般轻率就说扶苏已然出师了,莫不是不想教扶苏了。”
韩非扶额,“非也非也。是公子心智成熟,权衡利弊,做出了该有的选择和取舍。我观公子,已经具备了一个君王所该具备的所有内在。”
一个人,当他有了野心的那一刻起,才算是他人生征途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