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黑影从迷雾的天空降落下来,渐渐凝聚成人形。
“师父在里面。”饶凌说。
南门宫殿前,海奂风面色沉重:“他没有把师父怎么样吧?”
“有风生先生在里面,他还不敢怎么样。”
“如果师父少了一根汗毛,他也别想活着离开流离岛!”海奂风咒骂道。
南门宫的大门打开,一行人鱼贯进入。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云叶看见一个灰衣老者正在抚琴,他披散着的一头灰灰的发丝无风自动,神韵十足,那便是风生先生了。
风生水起乃两个绝世高人,一对绝妙老友。
付祥对高高端坐于晶石宝座上,嘴角噙着一抹邪恶的笑,如同邪神俯视脚下渺小众生。南门宫主趴在宝座旁的水晶石地上,已然无法动弹。
“你把师父怎么了?你到底想怎么样?”见此情景,海奂风怒喝。
然而刀神的笑容变得越发邪恶起来。
“他并不是为报仇而来的。”风生先生忽然开口,“他是为了他的欲望而来。”
“欲望?什么欲望?”
一袭黑衣的刀神忽地拄刀站起,纵声狂笑起来:“没错,风生先生眼力果然非比寻常,一眼便看出。”
风生先生笑了笑,继续说:“每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都会产生不同的目标,而对目标的追求过盛便成了欲望,不知阁下如今的欲望又是什么?”
刀神付祥对冷冷道:“十八年前,我想成为天下无敌的刀客,因此我苦练了一十八年;而如今我只想拥有无尽的财富,我知道流离岛遍地是金银,所以我来了。”
“胡扯!”海奂风大怒,“流离岛的财富岂能容你拿去?”说着拔出长剑,纵身扑上,付祥对冷冷一笑,宿铁刀劈落而下,一道黑色刀气蓦地呼啸前方,如同看得见的黑色长龙张牙舞爪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琴声箫声几乎是同时响起的,若有若无的银色云状物不断从风生水起的琴箫中轻飘飘而出,结合在一块,渐渐形成一面如同银砖堆砌成的墙壁,缓缓将黑龙逼退。忽地有一道黑影射出,撞碎了黑龙与银壁,直飘向那水晶石的宝座。付祥对撤刀回身,却晚了一步,饶凌已抱起达奚九朝后飞退而去。付祥对紧追两步,一刀斩出,饶凌手中忽然多出了一把剑来,刀剑相击,饶凌全身剧震,尽管如此,仍是将师父紧紧抱在怀中,借着那一刀之力,反而退得更快了。
付祥对眼见已追不上,便也不追了,退回到玉阶上,面朝众人,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见师父回到了自己这边来,海奂风心中欣慰,放声喊道:“魔头,你今日须得交出性命来!”
付祥对笑罢,宿铁刀直指向天,沉声道:“你们还得听我摆布。”然后宿铁刀连番圈卷,众人只见一个黑色漩涡在空气里迅速波动扩张,直到覆盖了整个大殿,只听一声巨响,整个大殿的殿顶就没有了。付祥对飞身冲入巨大的缺口里,如同一只大鹏融入了迷雾中,一个声音冷冷传来:
“你们把流离岛所有的珠宝都装进泅海滩边的花船,不然我便杀光所有藏在地窖里面的人——”
“他竟然知道泅海滩边的花船,他还知道生活在岛上的人都躲到了地窖里。”风生先生摇头叹了一口气,“看来他对岛上的情况了如指掌。”
而海奂风走到那个巨大的缺口下面,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说:“他就这样……逃走了?”
达奚九醒来之后,将一把钥匙交给海奂风,吩咐道:“打开金库的门,把他要的都给他。”
“什么?就这样……给他?”海奂风不解道。
“照我说的去办,”达奚九说,“人命永远比金钱重要。”
当一箱又一箱的珠宝摆满花船的时候,达奚九等人正站在泅海滩边上,海风呼啸,空气的湿度很大,海浪肆意翻滚,风暴随时来袭。
忽然一道黑影自头顶划过,无声无息,如同大雁划破了长空,付祥对飘落在高高的桅樯上面,一手拧着一个小孩。
“快把孩子放下,你要的东西我都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达奚九大声道。
“是吗?”付祥对冷笑,“可是我把他们都放了,你会放过我吗?”
“我发过誓永不提刀,你大可以放心离去,我的人绝不会为难你,不过你要保证岛上的每一个人在你离开之前都安然无事。”
“我如何才能信你?”
“你早就应该相信我了,否则的话你现在绝不可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那么好的,这个交易算是成了,你可接住了。”付祥对双手一扬,两个孩子就像是两支羽箭带着弧度飞了出去,云叶和饶凌纷纷飞身接住,细看之下,只见是由于惊吓过度,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花船已离开岸边,缓缓朝前行驶,海奂风拔出长剑,本打算去追那花船,却被达奚九一把拦住:“不许追,让他去。”
风暴忽起,花船渐渐远去。
这时海面上传来付祥对得意的笑声:“达奚师兄,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其实师父并非死在你那一掌之下,而是后来被我一刀刺死的,至于我杀他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不愿照顾一个残废一生——这件事是不是让你悔恨了好多年了,哈哈哈……达奚师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
达奚九握紧双拳,额头渐渐渗出冷汗来。
“混帐!畜牲!”海奂风怒骂,转首道,“师父,让我派几条船出海把他追回来?”
达奚九抬起手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会回来的。”
大海中那艘缀满鲜花的花船忽然在风暴中沉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然而那艘船确实是沉了下去。
“花船是用树胶粘成的,经不起重压和风暴。”达奚九说。
“那他会死吗?他会被风暴吞噬吗?”
“海水淹不死他,风暴也奈何他不得,”达奚九淡淡说,“因为他是刀神付祥对。”
一道水柱忽然冲向了十丈高的天穹,付祥对就从这道水柱中间冒了出来,宿铁刀乌光乍现,竟是盛怒之下斩向泅海滩边围观的群众。
在一片掠叫与呼喊声中,流离岛上的居民已然倒下了一大片,场地上鲜血汩汩而流,深入浅海,几名离得近的南门宫弟子出剑相迎,却都被付祥对一刀斩为了数截。
人群轰然而退,付祥对身在半空,宿铁宝刀挥抡,黯淡乌光横扫地面正在奔跑的一行孩童。忽然一道剑光刺到了眼前,付祥对急忙撤刀回挡,反削对手手腕,然而对手却及时将剑收了回去,避开了这削腕之痛。
“好轻快的剑法!”付祥对这才看清同样悬浮在半空中的青衣人,青衣人的眼中闪烁着不能容忍的杀戮的光芒。
“在这个世上,认识我的人有两种:一种人称呼我为刀神,他们是害怕被我斩杀的一类人;而另一种人称呼我为刀魔,他们是不怕死在宿铁刀下的一类人。”付祥对凝视着青衣人冷冷道,“你属哪类人?”
“哪类也不是。”云叶冷冷说。
海面上的迷雾早被飓风吹散了,转化为雨雾,风暴掀起的海浪滔天翻卷。
付祥对遥遥辟出一股刀气,云叶双足连蹬,踏着空气又飘升了数尺,风生水起的琴箫声在风雨里尖锐地回响着,不断幻化出来的“浮云”在空中凝结成了一张巨网,挂在人群的最后面,如同一面巨大的银盾,护送那些不懂得武功的平民安全离去。其实他们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能够弹奏出杀人于无形的乐曲了,但是他们从来只救人不杀人,因为他们是最接近完美的那一类人。他们的一生纯洁,不愿让人生的记忆沾染上一丁点污渍,哪怕是对待世上最邪恶之人也不倒外。
狂风骤雨里,付祥对道:“你为何阻我?”
“因为蝼蚁都值得人尊敬,何况人命!”云叶的脚下,逃亡的人群如同一股激流奔涌而过。
付祥对大喝一声,宿铁刀此时挥霍出来的不再是那缭眼刀气,而是一种“意”,那是一种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深入骨髓的刀意,他已将毕生的功力都注入了刀里,这一刀若斩下,足以碎裂千斤石,击起千层浪;这一刀挥抡,风云为之色变。
刀神的刀出手!敌手的命休矣!
可那青衣人在风暴中躲过了凌厉的十余招后仍然气定神闲,付祥对的脸色变了,狭长的眼中似要暴射出一把充满杀意的刀来,挥刀的动作愈来愈快,渐渐地,只见漫天弥漫的刀影,不见人踪,似乎连那狂啸的风都变幻成了刀的影子。
这是一场速度与力量的较量,云叶的呼吸渐渐有些喘了,握剑的手也似有了汗,要败了吗?他的脑海里迅速地闪过这个念头,目光游离。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高月的身影从远处奔来,那奔跑中的身影静静的,如同纸上勾勒出来的氤氲的画。那画中的脸却带着情、凝了愁,满是担忧。
“叮”的一声,长剑被震得脱手飞出,宿铁刀像一面旗帜般直倒在云叶的面前。
“你的心先败了,所以你败了。”付祥对冷冷说。
然而他的刀并没有穿透云叶的咽喉,却有一把刀从他的咽喉里穿出。
“你总以为你的刀是不败的神话,所以你也败了,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不败的神话,只有——很多无赖。”达奚九俯首,将刀缓缓地抽出。在最关键的时刻,神来之刀终究还是出了手。
而所谓的刀神最终却死在了那个发誓永不提刀的人的刀下。
这个世界总是会变的,人心会变,誓言也会变,可是当一个人背弃了誓言他就真的不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吗?还是——不再是完美的化身?
风雨还在无情地肆虐。
云叶伸手接住了那把从半空中掉落下来的自己的剑,忽然把剑架在了达奚九的肩上——片刻前,这个人还是他的仇人,现在却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但仇恨始终是仇恨,有些仇恨即便是被恩情感化了,它还是会被深深地埋在心底,因为那是永远也无法抹去的印迹。
“不要。”风雨中,高月跑来,濡湿着脸,她痛苦的脸上不知是否淌有泪水?又不知是为谁而留下的眼泪?
“他……真的是你的父亲?”明明感觉到了,他还是要固执一问。
她终于痛苦地哭出声来,泪水混杂着雨水滑落,也不去拭。
看到她那样,他的心里也很痛。
“呵……”他的眼角也有了泪,他苦笑一下,缓缓将剑收起,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他的笑声却透过雨幕传来——那样疯狂近乎绝望的笑,那是他从来都没有过的笑。
最后,就连这笑声也听不到了。
只剩下呼啸的风雨声和泪人的悲泣声。
“他走了。”达奚九轻轻缓缓地说。
“……我知道。”
“我不是你的父亲,真的不是。”
“我知道……”女子呜咽着,苦笑了一下。
“为什么不跟他说清楚了?”
“我……还没有想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好。”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了?”
“以后?”女子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亮,一抹眼泪,说,“我要去找他,我要跟他在一起……”
海边。骤雨倾盆,风暴卷起一人高。
八个水手已经准备就绪。
“你放心。”海奂风道,“比这更大的风暴我们都有经历过。”
“谢谢你们。”云叶说。
“我把你带到了流离岛,却不能亲自送你回去了。”龚吴狄望了一眼自己的断手苦笑,“以前多有冒犯,还请见量。”
“没什么。”云叶说,“你要好好养伤。”
“之前把你骟到源外源,险些丢了性命,你不会怪我吧?”刘甜伤势显然不轻,稍稍一个动作便会牵动伤口,疼得呲牙咧嘴,连他自己都想象得到自己该有多狼狈。
云叶笑了笑:“我是你也会那么做的。”他一回头就看到了伫立在远处屋顶上的饶凌,那儿的风非常大,雨不住地下,饶凌的衣袍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像是要飞到天上去。
这时,琴箫声忽然响起,风生水起从风雨中走来,不断幻化出来的“浮云”围绕在他们的周围,大雨唏哩哗啦的下着,丝毫也沾不到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始终都是干的。云叶知道,这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这也是世上最动听的一曲骊歌。
——是该走的时候了。
海奂风转首对众水手喊道:“把你们手中的浆举得再高一些!把我们的勇气全都拿出来!给这老天爷看看,再强的风暴也难不倒我们!我们要穿越到海的对岸去,就趁现在!!!”
“难不倒!难不倒!”众水手马上呼起一片回应。
独木舟在风暴中颠簸行进,离岸渐渐远了,云叶看见高月的身影出现在岸边,女子拼命向他挥手,像是在呼喊他的名字。
“要回去跟她说两句吗?”那一刻,粗鲁如海奂风这样的男子,说话竟也变得温柔起来。
“你们可以划得再快一些。”云叶摇了摇头,把头转向一边,说,“我需要放下一些东西,那样的话我才不至于活得太累。”
可他怎么放得下呢?
云叶离开流离岛后一直往西北方向走,他经常喝酒,每天都喝,有些清醒的时候他还会想:人为什么要喝酒了?因为失恋,因为心情不好?可是喝那么多的酒又有什么用呢?一觉醒来事情照样没有解决,反而会更糟,于是他不停地喝酒,就是不想让自己清醒。
就这样漫无目的、昏昏沉沉地朝前走,累了就躺在地上睡去,醒来后再继续找酒喝,后来在一个小镇上买酒,他掏不出钱来,只好向主人讨,主人不耐,拳头木棍打在脸上都没有感觉。马蹄声嗒嗒而来,一匹白马冲到他面前,马上少年冲他喊道:“从这畜牲的肚子下面钻过去,我给你酒喝。”他真的就从那马腹下面钻了过去,那少年哈哈大笑,将一碗酒哗啦啦直倒进他的嘴里。他仰着脸躺在地上,像是承接着生命的甘露。
有一次,有一个人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你的这身行头洗干净了还能值两个钱,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拿来跟我换酒喝。”云叶把衣服脱了给了那人,那人给了他一坛酒,他喝完那坛酒就歪在一角落里睡着了,他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那人又找到了他,对他说:“你干脆把剑也给了我吧,我再给你一坛酒?”云叶真的把剑也给了那人,那人给了他一坛酒,高兴的跑开了。他在街上逛了两圈,那人又出现在他的面前,说:“这剑怎么没鞘?我不要没鞘的剑。”那人说着便把剑还给了他,又把衣服也还给了他,走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坛酒,云叶觉得那人非常有意思。
他提着那坛酒就上了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累倒在一片沙地里。夜里,塞外的风沙就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他冷得缩成了一团,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却发现看不见东西,他一挣扎,便从黄沙中面露出脸来,太阳挂在正中天火辣辣地照着,空气灼热得像是快要将人溶化,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他选定了一个方向,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坚定能走出这片荒漠。没有食物没有水,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身体乏力,倒在一处洼地再也爬不起来了。一支商队经过,他以为看到了希望:“能带我离开这里吗?或者给我一些食物,水也可以。”那领队的商人瞥了他一眼,说:“你有钱吗?”他看了看身边,摇头:“没有。”“那你有值钱的东西吗?”他想了想,说:“除了这把剑。”那领队的商人又瞥了一眼檀木剑鞘,不屑:“这值几个钱?”然后领着那一队人大摇大摆地走了。驼铃的声音就像是勾魂的曲子。
漫天的黄沙飞扬,他的头发与衣裳都染成了跟黄沙一样的颜色,他趴在沙地里,仿佛已经与黄沙融为了一体。听说金子就是从黄沙里面淘出来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一片黄金中睡着了。他用手去抓那些细小的金色颗粒,却忽然抓到了一双女人的脚。他抬起头,就看到了夕阳的余晖下,映出了一个女人美丽的脸。“刚才有商队经过,说这儿有人快要死了。”女人把他搀扶起来,拖拽着他朝前走去。
“你……是要救我么?”他意识朦胧地问。
“我是要救你,但你不是人。”
“我不是人?”他不明白自已怎么不是人了。
“因为你不像人的样子。”
女人的家是沙漠中的一家客栈,客栈的名字叫沙漠绿洲。
到了家里,女人将云叶放倒在自己的床上,拧湿了毛巾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和污渍。她看着他的脸,轻轻地说:“从现在开始,你要重新过你自己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