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叶先是回到流离岛寻找高月,只剩下一只胳膊的龚吴狄划着小船带他深入那片朦胧的海域,那天他甘冒风险离开这里,就再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回来,他将如何面对他的仇人,告诉那个人自己是为了他女儿而来的吗?如果她不是他的女儿那还好些。
南门宫耸入迷雾的金殿前,达奚九微笑而立,凝重的雾气游龙般在殿前飘移,不等云叶开口,达奚九先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与她没有任何联系。”
“她是你的女儿,你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不是我的女儿。”南门宫主只是微笑,“她只不过是我从路边捡到的一个野孩子,我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后来我故意让黑相子捡到了她,所以黑相子误以为我就是她的父亲,是我抛弃了女儿。”
达奚九说完,云叶忽地就怔住了,原来他与她之间,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误会么?
“她知道吗?”
“知道。”达奚九说,“所以她才离开了流离岛,去追求她以为的幸福,我想她是不会再回来了,你应该到别处去找她。”
云叶没有再多问什么,也没有质疑什么,看得出来,达奚九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在离开流离海域的船上,云叶的心里就像是扎了一根刺。“她只不过是我从路边捡到的一个野孩子,我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这些话就像是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原来她找了许久的幸福,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么?
“如果你是我,你会去哪里找她?”云叶问正在摇桨的龚吴狄。
“她来的地方。”龚吴狄脸望着天。
“她来的地方?那是莲花村。”
云叶来到了莲花村,这里又是个小小的村庄了,莲花村已成了过去,如今的村子,已改名叫楠竹岭。村子虽然改了名,但村子里的竹子依旧远近闻名,云叶刚进村,就看到了四匹马拉的大车将摞得高高的竹子运出村口,显然是要运到极远的地方去。
村子里人来人往,新建的房屋一幢挨着一幢,紫石铺就的街道交错纵横,间中偶尔穿插过一两道清泉,石拱桥上摆小吃的摊子一直排到了巷道口,连着对面那条街上的旅馆。黄昏的时候,便会有一些商旅在旅店门口打转,他们有的挑剔住宿太过简陋,有的却专挑廉价的旅店住进去,而那些流浪的异乡人只能在街头或者河边徘徊,呼吸着这个混浊世界里的新鲜空气。
总之这个村子又繁华起来了,又有了小城的风范,村民们望着眼前欣欣向荣的景象,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纯朴乡民们来说,这便是天堂了。可是没有人会想到,仅在一年以前,莲花村所发生的惨案——那些村民的头颅,就挂在他们一直引以为傲的竹子上,在风雪夜中摇摆,如同触目惊心的血红灯笼。
黑相子的坟上满是疯长的野草,不过只要还完好的存在,便能让熟识的人心头莫名地一暖,而不是那看不见的蓦地一空,然后左顾右盼,竟不知身在何方。
这座坟荒凉已久,旁边的那座就更糟了,都已坍塌,已不能再用“座”来形容了。可是谁又会想到,这原本就是一座空坟。
令云叶失望的是,高月并没有回来这里,黑相子的坟前野草长得足有一人高,显然从她死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里了。云叶忽生一种凄凉感,于是漫天夕阳下,萧索古道旁,出现了一个青年人培坟的景象。
云叶在楠竹岭村的一家名叫莲花的客栈住了下来,他要在这里等高月回来。他每天坐在窗前,望着村子入口处的那座苦等桥,希望能在阳光里、雨幕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始终等不到他要等的人回来,因为心中太过牵挂,他再也空等不下去了,于是在一个薄雾的清晨,他牵上马,走过那座名叫苦等的桥,出了村子,往南去了。
他仿佛一片不朽的叶子,被风吹着飘向天涯海角。他到处向人打听,只要有一点点高月的消失,即便是海角天边,他都会去的。在这三年里,他到过江南的许多小城,脚踏过北方的大漠,甚至乘船渡过了极南方的荒岛,再险恶的地方他都有过踏足,可是他这样做并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有时候因为别人一个恶意的玩笑,他便因此跋山涉水,远赴千里,他这样做无疑是有意义而不会有结果的。
当云叶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再次回到楠竹岭村的时候,他已整整寻找了三年。
此时的他身心俱疲,正如同胯下的那匹老马,浓密的胡髭像野草般生满了脸颊——如今的他已不再年轻。
他坐在马上,任由马信步朝前走去,前面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那不正是东猴顶么?云叶忽然想起他与高月正是在东猴顶初次相遇的,四年前的那个雪夜,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又怎么会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相识那么浅,相爱竟会那么深?
云叶拍了拍马屁股,白马立时向前冲出几步,树林中忽然有一道人影闪过。
云叶蓦地看到了那人的脸,悚然一惊——
那人也似看到了云叶,转身直朝东猴顶的方向奔去。
云叶追到东猴顶,只见周匝幅原辽阔,没有人踪。
有风吹来略带凉意,云叶的心沉到了冰窟。
因为他刚才看到的那人,居然是第东猴。
——第东猴不是已死在神仙乐土了么?
那天他是亲眼目睹那一座黄金城堡轰然倒塌,然后烈焰燃天的,尽管他冲进火海没有看到一具尸体,但他能肯定,绝对没有一个人从火海中逃出来,因为当时坍塌物已然覆盖了所有。
可是现在他居然看到了第东猴,一个本应死去了的人又活生生出现了——
还是那家莲花客栈,云叶在那儿过了一夜,也想了一夜——他决定到源外源去看看,那天神仙大会无谷子也在场,不知神秘谷现在又会是怎样地一番景象?
石林林立,冷杉僵硬地直插进迷雾里。
神秘谷永远都是迷雾缭绕,充满了神秘。
无谷子冷冷说:“云叶,你来做什么?”
云叶凝视着长身立于迷雾中的无谷子,这老人的脸上满是历经了人世沧桑后的疲倦与深沉,半点也无那日纵欲时的情迷。
过了半晌,云叶问:“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死了?”无谷子一愣,“你有看到死人还会说话的么?”
“可是那天的神仙大会——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想你定是看错了。”无谷子一笑,“什么神仙大会,我听都没有听说过,我可以老实的告诉你,从我进入源外源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源外源半步了。”
“是吗?”云叶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难道那天见到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无谷子?
沉默了半晌,云叶转身要走,无谷子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跟我去见见楼适公子吧。”
“楼适?”云叶眼神冷凝。
水晶宫殿外的白玉圣橡树下面,楼适公子微笑而立,他的身后,站着那个把名字刻在脸上的神秘女人——章残的美丽,如同当年。
看到云叶走来,楼适公子微微一笑,双臂大大张开,爽朗的声音说:“云叶,源外源欢迎你!”一如四年前的初见。
水晶宫殿里面早已准备好了丰盛的晚宴,楼适公子邀请云叶坐下,喝了一口酒,说:“云叶,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南方,北方,草原,大漠。”云叶说。
“哈哈,你到过那些绝妙的地方,看来大漠的风沙定是将你磨利了吧?”
“把我的胡须磨利了。”云叶说。
“嗯。”楼适公子眯起眼睛,“你到那些绝妙的地方,去做什么?”
“找人。”
“什么人值得你如此拼命地去找?”
“高月。”
“她……”楼适公子神色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怎么?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你要找她,应该去流离岛啊?”楼适公子拿起一对水晶筷子拈了一块翡翠鸡翅细细咀嚼起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说过没有。”楼适公子的声音变冷,不再看云叶。
云叶凝视着楼适公子,过了片刻,他说:“我走了。”
云叶走到水晶宫殿门口,楼适公子的声音冷冷传来:“不送。”
前面是漫山遍野的野草花丛,云叶走在浓荫蔽日的花石小径上,忽然一把孩子尖锐的的笑声打破了森林的宁静。
云叶猛然一惊,抬头,只见一个少年斜斜地挂在一株老树的残枝上,大睁着一双妖邪的眼睛望着云叶。云叶乍见之下,忽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在哪里见过他?
那少年这时倒挂在树枝上又唱又笑,快乐得像只小鸟,他问云叶:“朋友,这是哪啊?”
云叶微微皱眉,说:“源外源。”
少年又问:“朋友,你这是要去哪啊?”
“流离岛。”云叶说。
“你千万不能去流离岛啊。”那少年忽然从树上跳了下来,拉着云叶的手说,“因为有人要杀你呢。”
云叶只觉得手背上一阵灼热的痛,低头一看,只见手背上已被那少年抓出了三道血痕来,深可见骨。
那少年连忙笑吟吟的退开,说:“对不住对不住,你不会怪我吧?”
云叶叹了口气,说:“我怎么会怪你,你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那少年盈盈笑着,笑得弯下了腰。他手忽然向空中虚无地一抓,手里竟魔法般地多出一面菱纹小镜来,然后他又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盒子,学着女人的样子,对镜贴花黄——
云叶忽然就想起他是谁了。
然而那少年却忽然收起了小镜,一回头,蓦地钻进树林里,再也看不见了。
那少年刚消失,云叶就看到无脸人从花丛的深处走来,他那张没有脸的脸在阳光下面显得诡异而突兀。黑发飘扬,白衣鼓荡,无脸人只迈开数步便来到云叶身前,他说:“你想要去流离岛,我送你出源外源。”
迷雾沉甸甸地悬垂在流离海域的上空,云叶一人伫立在海岸边的巨岩上,一艘白色小船撞破迷雾轻飘飘地驶了过来,船首立着一个金发少年。少年手拿长篙,眉浓如墨,英气逼人,眉锋一转间,怒目生威。
“你是谁?”那船还未靠岸,金发少年毫不客气地问道。
云叶并不答他,反问道:“龚吴狄龚前辈在哪?”
“龚吴狄?”金发少年冷冷一笑,“没有这个人。”
云叶看了他一眼,说:“你的船能到流离岛么?”
“流离岛?”那少年笑得更冷了,“没有这个地方。”
云叶不怒反笑:“你要我怎么做?”
那少年蓦地丢开长篙,拔出长剑:“那要看你的剑,练到了什么份上!”他的话刚说完,人已大踏连云步到了空中,剑光一闪,犹如星石陨落,直射向云叶。
然而云叶毫不动容,只见他大袖一挥,便将这一招全部的力道都化解开了。
“好身手!”那少年退回船上,拾起长篙,道,“请上船。”
那船一直停在海面上没靠岸,云叶上了船之后才发现,那船竟是用纸做成的——那是许多张纸糊成的一张极大极厚的纸而折成的小船,外面涂了一层不过水的胶。
“这船怎么是用纸做成的?”
“因为我想让它沉的时候,它立刻就会沉,没有人敢威胁我。”金发少年冷冷说。
流离岛已不像当年了,云叶一上岸便看到了一个由石头砌成的巨大平台,上面有着成百上千的少年排成方阵在那儿练武——那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年轻,朝气蓬勃,所有的少年都精赤着上身,所有的肤色在阳光下面呈现出健康的栗色。
水晶石的街道通向直直耸入迷雾中的南门宫殿,但云叶没有看到一个行人。大街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忽然,一群正在练武的少年围拢过来,人人手中都拿有刀剑,他们把云叶围在核心,慢慢把圈子缩小。云叶一时间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只听人群中一人叫道:“是他,我认得他,他是天山雪师的徒弟,四年前他来过这里,那时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不像现在这么多胡髭,四年前我还是个孩子,现在我长大了,他却已经老了。”
“是吗?”云叶笑道,“四年前你在哪里见过我?”
“就在东面山上的佛堂里。”那少年冷冷说,“我就是被你吓退的那一群孩子中的一个。”
“噢……”云叶轻叹一声,“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那时候你们还都只是小孩子……”
“少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装好人。”那少年转身对众人说道,“这人是我们师祖爷爷的敌人,不能放过他!”
“对!不能放过他!不能放过他!”十几个少年纵声大喊,十几把刀剑立时全都指向了云叶。人群中不知是谁呼哨了一声,那边平台上练武的少年整体都停了下来,然后上千人的队伍潮水般向云叶涌了过来,错综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吞噬了一切,激带起的尘烟顿时将天空染成了灰暗的色彩。
只一刻,云叶便被这千人的队伍团团围住,眼前是一个个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但都充满了力量的结实的躯体,这种力量足以令一个穷凶极恶之徒骇然丧胆,足以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压迫出死亡的气息来。
“住手!”
远处一马飞奔而来,这千人的队伍便散了。
白马环佩叮咚,跳下一人来。
“云叶,你不该来这。”白衣不染一丝尘埃,黑而直顺的发丝瀑布般地披散开来,笑容里充满了神秘,也满是自信,刘甜变得比以前更俊朗、更成熟了。但他已不再是四年前的那个刘甜。
“你变了好多。”云叶说。
“你也变了很多。”
“是啊,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我现在是南门宫主。”刘甜说。
“哦?真的?”
“当然,你以为我骗你?”
“不。那……你师父了?”
“他走了。”刘甜淡淡一笑,说,“天下是他的家,他只不过是离开了这个家,又去了另外一个家而已。”
“是吗?”云叶说,“不光我们变了,流离岛也变了好多。”
“流离岛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刘甜的声音忽然变厉,“如果你当我是朋友,最好请马上离开。”
“我来只是想找高月……”
“高月不在流离岛,我想你应该到她来的地方去找。”
“她来的地方?”
“没错,她从哪里来,必将会回到哪里去。”
楠竹岭村三十里外的秭寻山,一个黑影傲然伫立,从这山巅望过去,依稀看得见当年莲花村的影子,隐隐似有那边的繁华飘到了这荒凉萧索的山峰,落日的余辉笼罩四野,又将是一个没有星月的黑夜。那影子一直站着动也不动,这时却忽然做了一个手势,几个字从她的口中缓缓吐出,空寂的山林里忽然搅动出巨大的黑色漩涡,似有无数鬼影挪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