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风习惯了在锅碗叮当中醒,这天睁眼,阳光刺眼,已近10点半,卧室外寂静无声。她静静躺着,等着,厨房没有人忙碌,餐桌没有脚步声,狗没有哼唧。她起身去看小狗。客厅里,小狗睡着,身边小碗里面,狗粮中间凹陷一个小坑。
那个男孩一反常态,没有出现。冰箱里,孤单单密封着他昨晚备的宵夜,便签上写了加热时长,她吃了一点,抱起睡眼惺忪的小金毛,出去溜了一会儿。
钟表走到12点,中餐外卖也没出现。她吃了剩下的宵夜,
一想到后天就到的向诚,艾风就陷入安稳和不宁融合的心绪。向诚会处理一切,带她和清林回家;可是,她一个人可以任性关掉感知开关,隔离悲伤,两个人呢?难道可以心照不宣,闭口不提?
下午1点,她带上护照,拍拍小狗,去了NJ医院。
短暂的茫然之后,医院里的一位中年女人带领她去停尸间,女人得知她要见的对象后,面带不忍,诚恳地说“I’m so sorry for your loss(节哀顺变)”,她努力郑重的点头致谢,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停尸间和电视上见过的一样,银色抽屉层层叠叠,冰冷恐怖,女人拉开一个柜子,她咬紧牙。
袋子上挂着标签,女人将拉链拉开一些,转身想要安慰身边的中国女孩,却见她一脸平静,只低头看着他,女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问她是否需要人陪着,女子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她退到门外,心中叹息着。
下午2点半,她走出医院大门,阳光刺目,她走在路上,漫无目的。路边草地上,几个年轻人围坐一圈;前方,一个小女孩鼓起嘴巴,吹出许多彩色泡泡;路边石凳边上,银发老太太和怀里的小白狗一起发呆。一个彩色泡泡飘到面前,缓缓降落,在她的裙褶上破灭,她试图抓住涌上心头的一些东西,却是徒然,那里已经一片死寂。
打开公寓的门,小狗歪歪咧咧地小跑过来,蹭着她的腿哼唧叫唤,小碗、水盆已经空空如也,她揪心不已,手忙脚乱地添上狗粮和水,小狗呜呜猛吃,她移到卧室,瘫倒床上。
灰蒙蒙的雾气里,她大哭着奔跑,追赶着一个背影,渐渐那个背影再也看不见了,她跑不动了,耸动着肩膀哭泣,有人在她身边半蹲下,轻轻拍她的肩膀,她抬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到他说“姐姐”。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双清亮微红的眼睛,那个男孩蹲在床边,手抚着她的肩膀。
“姐姐,你......”他的声音沙哑,
“姐姐,我们吃点东西吧?”他抹了下脸,从柜子上抽出纸巾,轻轻拭去她的泪。
她点点头,起身下床,跟他去客厅。天色已黑,餐桌摆了几碟小菜,艾风默默吃着,男孩看着她,和平时一样。只是今天的他也格外安静,默默为她夹菜舀汤。他脸上的青紫已消尽,脸庞消瘦,神色黯然,像一只伤心的小狗,无法诉说自己的悲痛。
“你以后不要来了。”艾风放下汤勺,面无表情的说,
男孩困惑不安,“什么?”
“你走吧,以后也不要来了。”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我今天...今天有事情来不了,以后...不会迟到的。姐姐,你别生气好吗?”他语气急切,紧紧抓住她的手,小心恳求,像个犯错的孩子。
“我说了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艾风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猛地抽出手甩到桌上,盘子和碗落地,垫子上酣睡的小狗惊起,怯生生的盯着她,手上抽痛,她咬紧牙关。
沉默片刻,男孩起身去收拾地上碎片,然后又坐下来,神色平静。
“姐姐,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不会来了。可是你要怎么吃饭?怎么照顾小狗?”
“我自己可以。我朋友后天就来了,我马上就回家了。”
“我留下电话,有事情叫我好吗?”
“好。”
“我等你睡着了再走好吗?”男孩希冀的目光让她低下头。
那晚,男孩走时,艾风并没有睡着,她听到他轻轻掩上门,在客厅徘徊,过了很久,公寓门打开又关上,她拉起被子蒙上头。
一周后,她和向诚、学校的张主任回了国。葬礼上,曾阿姨的胸针,夏叔叔的领带,向诚手腕上的黑色护腕,是她代清林送的。曾阿姨放了一段视频,她看到少年清林站在母亲身边,高声唱《我和我的祖国》。
季均落最近出差,艾风照顾Petit,下班先来遛狗,随时报告狗狗的状态,俨然成了Petit的保姆。
这天晚上,季阳过来了,和Petit在客厅里打闹,艾风就在季均落家给她做晚饭。
正洗着菜,季阳从身后冒出来,一脸痴笑,“小风姐,你真的没有和我哥住一起吗?”
艾风哭笑不得,甩她一脸水,“说了一百次了,没有!”
“哼我可不信,我去找线索,一个女人住过的房子肯定会留下踪迹!”小丫头拉着Petit在房间里转悠,一会转去里间去了。艾风扶额,这小姑娘是她哥的私生饭吧。
刚把火关上,就听到季阳一声惊呼,“小凤姐,你快来看看!”顾不上擦手,她急忙跑到卧室,这件卧室她来过几次开关窗户,没有仔细观察过。季阳呆呆站着,手里捧着一张相框,“小风姐,你看,这张照片好像你啊!”
她凑过去,照片上,一只小狗竖着尾巴往前冲,年轻女孩在后面拽着绳子,好像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头,哀伤的脸庞,淡淡笑容。
她盯着照片,女孩松散的头发,比她短一些,没有刘海。那条小狗前脚抬起,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天啦撸,这是Petit吗?好小啊!小风姐,这是你吗......”季阳的声音逐渐小下去,悄悄观察艾风的捉摸不定的神色,小女孩脑飞速补出一出狗血剧情:难道照片上是哥哥的初恋,哥哥爱而不得,和小风姐在一起就是因为她长的神似初恋吗?天啦!这个秘密因为我被撞破了,怎么办?我为什么要把藏在书架上的相框拿出来啊!我死定了!
季阳讪讪地说:“小风姐,我看错了,仔细看这个女生和我差不多大,不像你,哎呀我是说根本没有你温柔优雅的气质,我看这张照片主角是小狗吧,我哥对金毛可是情有独钟......”,她说着抽回相框,放回原位。
艾风无声笑了笑,“你这个话痨,大惊小怪的,洗手吃饭!”
送走季阳,遛过Petit,艾风呆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季均落的卧室,抽出那张相框,端详了好一会儿,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孩,是她吗?她什么时候照过这张照片?小狗是小Petit?他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某段记忆,如一张被刻意撕掉的书页,被时间这张手不停的揉捏,已经无法展开,仅能从褶皱的字句中,窥见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
她似乎牵过一只小狗,它在草地上嗅来嗅去,突然看见前面几只同类,兴奋奔去。那只小狗去哪里了?不必去展开那团纸,答案她一直知道。
她盯着相框,许久,才注意到玻璃边缘,有一角纸片露出。她扣开相框,抽出一张皱巴巴、发黄的纸条。
“I’m so sorry, I can’t keep this dog anymore. It’s all my fault. I found this dog outside a local library, he is adorable and needs to be taken care of. I hope someone will adopt and love him.”
(对不起,我没法再养这只狗了,是我的错。我在本地的图书馆里发现这只狗,它很可爱,很需要照顾。希望有人领养并爱它。)
艾风捧着纸条,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两行字迹,直到视线完全被眼泪阻隔。她离开美国的前一天,抱着小狗,去了附近的动物收容所,留下了无辜懵懂的小金毛,和一张语无伦次、被眼泪打湿的纸条。
Petit在她膝边仰头蹭着,对这个曾经遗弃它的人,它的眼睛和小时候一样清澈,艾风蹲下抱住它。
很久之前,一个男孩曾经小心翼翼的对她说:
“我每天都来这里照顾下...小狗,可以吗?”
“恩。”
“我叫Leo。”
“Jessie”
后来,一个男人低声问她:“你有朋友也叫Leo吗?”那时,她已改名叫Emma,忘了那个叫Leo的男孩,但他没忘记。
窗外清风飘来,手中的纸条微微摆动,她把纸条放好,相框归于原位。
她想给季均落发消息,却迟迟打不出一个字,谢他收养了小金毛?问他为何不提旧事?那晚她赶他走,他是否伤心?迟疑许久,她发了一句“你还好吗?”
她想起那晚,她自认为此生孤绝,大喊着要那个男孩离开,他悲伤隐忍的神色,此刻愈发清晰,让她心痛不已。她想起季阳以前说过的一些话,一个不幸的推测,像一条小蛇,蜿蜒冒出头。她颤抖着双手,给季阳发了消息。
“季阳,你哥哥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片刻,“大概六七年前吧,我哥那时才18岁,他母亲是肺癌去世的。”
“具体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记不清了,奥那段时间他学校发生了枪击案,之后过了一两周他母亲就去世了。”
那条小蛇爬出来了,吐着芯子,绕来绕去。艾风知道了,那天,为何少年直到晚上才出现,而她那晚又用冷漠和决绝,将孤独的他抛弃。
新消息来了,是季均落,“我很好,你和Petit好吗?我想你了,小风”
她缓缓打出“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