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到家后,慢悠悠的先回自己的屋子把酒坛放好,再往父母的屋子里探头望了望没人。然后就径直朝祖母的屋子走去,果不其然老远就听到两位姑姑再号丧。
张贤撇撇嘴脚踏入门槛,便看到一屋子人围坐在堂中,不过难得的是他三位堂兄弟没在,看来是真的伤的不轻。他那大姑夫吴明华见他进来就气势汹汹的指着他骂到:“你这小杂种还敢回来。”
他这大姑夫虽说也就读书人,但这张嘴却是没什么遮拦,最是容易得罪人的,这个时代对血脉传承可是很看中的,他这骂人的话私下说说倒也无妨,可当着祖母的面说等于连祖母一起骂了进去。
张贤面色一沉,冷冷的看着他道:“姑父这话侄儿就有些不懂,这是我张家我为什么不敢回来?倒是您这句小杂种是骂谁呢?”
此话一出,祖母果然面色一凝,旁边的大姑姑见势头不对连忙朝他使眼色,可惜他正气势如虹并没有看到。
“我骂……”还不等他把话说出口,祖母便拍案而起道:“你给我闭嘴,老身在此,休要胡言乱语。”
吴明华顿时被祖母的怒火吓了一跳,瞟见自己的媳妇一副看白痴的眼神才自知失言,脖子一缩便退了回去。
张贤嘲笑的对他撇撇嘴,也不理会他这大姑夫是何心情,对着高堂上的祖母拜道:“孙儿给祖母请安。”
祖母不耐烦的摆摆手,道:“贤哥儿跪下听训。”
张贤也不辩解,依言跪下。
祖母对张贤的乖巧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在他心里自己的这个孙儿就是应该这样子。她如同平时一般顺理成章的端着茶碗道:“贤哥儿你可知错?”
张贤眼神坦然的望着祖母,道:“孙儿不知,还请祖母明示。”
祖母端着茶碗的手一僵,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只是张贤这般态度让他的二姑姑十分不悦,还未等祖母说话,便阴阳怪气的道:“贤哥儿这装傻充愣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若你真不知道母亲叫你跪着你为何不反驳?我看你心里啊,明白得很?”
“二姑姑此言差矣,孟子曰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祖母叫孙儿跪,乃是天经地义,人伦纲常,做孙儿的自然应该顺从祖母,何来原因?倒是姑姑您有些越矩了,祖母训话您贸然插嘴,毫不顾及亲长尊卑,这是何道理,要是教外人听到还以为我们家没家教,哦……,莫不是姑姑觉得这个家已经姓邹了不成?”张贤淡淡的道,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要不是额头上的包太显眼,倒还真有那么几分气势。
“你……”二姑姑气急,扬起手便照张贤的脸上招呼,却被张贤的母亲起身就推了回去,邹普见媳妇儿吃亏想要上前帮忙,却见张贤的父亲怒目相视,吓得手一哆嗦缩了回去。祖母一拍桌子怒道:“够了,你看看你们两个妇道人家,拉拉扯扯如同泼妇一般成何体统,都给我坐下。”
二人见祖母发怒,只能作罢,各自回到位置上坐下,张贤歉意的望着母亲,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母亲是为了他才被祖母呵斥。
祖母“哼”了一声,才把目光移到张贤身上说道:“贤哥儿,我且问你,你堂哥堂弟的伤是不是你打的?”
“是。”张贤毫不避讳的直言道。
“那你还不知错?”祖母瞪着他厉声说道。
张贤毫不畏惧,眼神坦然的与祖母对视,道:“凡事皆有因果,若无因又怎会有果,祖母只知其果,不问其因就要孙儿认错,孙儿自然不认。”
祖母双眼一立,不悦道:“哼,小崽子翅膀硬了,读了两年书就敢跟长辈讨论起因果来了,难不成往里我们这些做大人的都冤枉你了不成?”
张知书最是孝顺,看着母亲发怒,连忙上前将他按在地上道:“母亲息怒,贤哥儿并非是这意思。”
张贤本想反抗,无奈这小身板在父亲的熊掌下一点都动弹不得,只能忍着额头上的伤与地毯摩擦的伤疼,微怒道:“父亲孝顺,孩儿自然理解,若是换了平日孩儿便向往常一样认错又有何妨,只是今日之事孩儿忍无可忍,必须要讨个公道。”
张知书听到这话不免心生愧疚,这些年儿子从不主动提受欺负的事儿,母亲问罪时也是低眉顺眼的就过了,原先他还天真的以为自己的两个姐姐管束有方,才少了那些龌龊事儿,儿子也就不那么较真了,直到某天他撞见儿子偷偷躲在屋子抹药,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家小子不想给他们惹麻烦,息事宁人的做法罢了,想到这他不由的有些愧疚手上的力道也送了下来。
“公道?合着你这话的意思,还真是我们这些长辈冤枉了你,好,好,好,今儿个我老婆子就好好听你说道说道,我们到底是怎么委屈了你。”祖母气急,丢下茶碗敲着桌子说道:“知书你且放开这小崽子,要是今儿个这忤逆不孝的东西说不出个理儿来,便家法伺候?”
张知书一听母亲要动家法,便知道母亲这回是真的动怒了,刚想要张嘴求情,却听到祖母吼道:“回去坐下,难道你也想忤逆母亲不成?”
张知书不敢多言,可又念着儿子安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好不容易挣脱父亲熊掌的张贤一脸无所谓道:“祖母既然连家法都请出来了,今日孙儿更要把话说明白了,不然这忤逆不孝的罪名孙儿可背不起。”
张知书望着儿子和母亲一眼,叹了口气回到了位置上伸手拉着满脸担忧的妻子。
说起祖母这所谓的家法不过是就是藤条加身而已,才开始的确很疼,习惯了也就那么回事儿,那三兄弟的拳脚不知比这疼多少倍他都挨了,还会在乎这点。
张贤给了父母亲一个安心的笑,转头望着祖母道:“孙儿虽然不如三位堂兄弟那般会承欢膝下,但您还是一视同仁并无偏袒,祖母之爱孙儿怎会不知。”
“哼,那你今日还口出狂言!”祖母大袖一挥便转过身去,其实偏没偏心她老人家心里清楚得很,但又不能说出来,只能嘴硬的掩饰。
张贤叹了口气,道:“孙儿真的不是有意冒犯祖母,正如我之前所说,要是换了其他的事情,孙儿认了也就过了,只是今日之事儿事关夫子,孙儿实在不敢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去了,若然后夫子怪罪起来孙儿可担当不起。”
“巧言强辩,听你这口气还会天塌了不成?”刚刚被父亲吓退的邹普开口道,想要借此挽回些颜面。
张贤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道:“天会不会塌我不知道,但我那三位堂兄撕的这封夫子给我省试的亲笔荐信,让你们吃官司还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皆惊,祖母刚想张口说话,却听邹普喝道:“这不可能,省试者必须是乡贡,而我与明华大哥年年都考却从未见到过你,你何分明是你信口雌黄。”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吴明华也帮腔道:“就是,就算我们兄弟看走眼了,可乡贡名单都会粘贴在衙门口的公告栏上,你若极弟早就人尽皆知了,撒谎也不看看地方。”
张贤听到这话无奈的摇了摇头,而立之年却连乡试都考不过也好意思说出来,这脸皮也是没谁了,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了那封残破的书信道:“夫子书信在此岂能有假,二位姑父若是不信我们可以请夫子一起,去衙门里对质。”
“去就去,害怕你不成?”
“既然如此,二位姑父就休怪侄儿不念情分了,我这就去请夫子,咱们好好的去县衙里,请县呈大人公断一番。”张贤说着就起身欲转身离去。
可惜还未踏出一步却被大姑姑给拦了下来,道“贤哥儿莫要冲动啊,这上官府一闹,必然众人皆知,这我们日后出门还有何颜面可言?”
一旁的二姑姑也急忙拉住他的衣袍道:“是啊,贤哥儿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万万不可惊动官府啊!”
张贤冷笑一声道:“颜面?一家人?事到临头了你们才知道颜面,知道是一家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张贤话音刚落就仗着力气挤开了二位姑姑,却听到高堂上的祖母急道:“贤哥儿你这是要把你堂兄弟往死路上逼啊,你那夫子何等身份,你带着他去官府,县呈大人还谈何公断,必然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你堂兄弟一顿板子,那些衙役全都是些黑心肝的家伙,他们三个就算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这如何使得。”
听到这话,张贤胸中的怒火腾一下就升了起来,转身怒视着祖母道:“那祖母就眼真真的看着他们毁我仕途就使得啦?您别告诉我这些年他们做了什么好事儿您一无所知。”
……
被他这么一句话,说的祖母脸上一阵青红,抬起的手指微微颤抖。
张贤微微闭眼稍微稳住了情绪,道:“孩儿身为晚辈本不该多费口舌惹人厌烦,您喜欢谁疼爱谁都与我无关,只要家宅安宁,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也并非不可,可这些年祖母您越来越没了分寸,您去外面打听打听,那个规矩人家有您般对待外嫁的女儿的!鸟占鸠巢也就算了,还给她们脸面体己,给她们铺子田产,如今就连他们的儿女都过得比我这正经嫡孙还好,若不是名分摆在那里,外人还以为我才是外孙吧。”
祖母气的用手指着张贤,指尖乱颤却说不出半个字,倒是吴明华在一旁厉色道:“你胡说。”
张贤冷哼一声,扬着头道:“胡说?您和二姑父才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自己没点数吗?看看,才短短几年,您俩就一身锦衣,家中也有了田产铺子,甚至还有了闲钱宴请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哦!对了,听说二位在烟花柳巷里也极剧盛名。”
此话一出二位姑姑面色巨变,眼神闪烁的盯着他们。
“你血口喷人。”邹普心虚的吼道:“娘子你莫要听这小崽子胡说,我……”
话音未落,就见二姑姑端起茶碗就朝他脸上砸去,然后欺生扑了上去,一边打一边骂道:“好啊,我说怎么这些日子你张口闭口跟我要钱呢,原来是拿去送给那些小贱蹄子。”
大姑姑自然也不甘示弱,抽出门栓就口吐芬芳的把大姑夫撵得上蹿下跳。
顿时屋子里乒乒乓乓的响个不停,祖母嘶吼着想要阻止,但却被盛怒的姑姑们一把推开险些撞到了桌子上,还好张贤的父亲眼疾手快,及时将祖母抱住,随后便拉着妻子退出了屋子。
而挑事儿的张贤却显得一脸淡定,等着父母亲都退出了屋子,才嘲讽的一笑转身走了出去,还顺手把门关了起来。
“现在你高兴了?”祖母扶着墙说道,凌乱的灰发下的面容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意气风发。
“呵呵,高兴谈不上,只是发现当了那么多年的主角儿,终于也能坐在台下了,心情确实畅快了些。”张贤话一不留神就顺嘴吧实话说了出来。
“你……”祖母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身子一晃,险些瘫了下去,亏得张贤的父亲急忙上前扶住。
母亲狠狠的瞪了张贤一眼,低声道:“你少说两句,要是把你祖母气出个好歹来看你怎么收场。”
张贤恨不得打烂自己是嘴,见母亲发怒便顺势耷拉着脑袋看着脚下。
一时间,沉默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只是屋子里的声响和谩骂不绝于耳,让他衷心的感叹,不管什么时代女人一旦发起疯来,根本没有男人啥事儿。
半响过后,祖母似乎也恢复了了了冷静,叹了口气对张贤说道:“既然你愿意回来,就说明你并没有打算把事情闹大,说说吧,书信的事儿,你要怎样才肯罢休,只要你不要再让他们折腾我这把老骨头,都答应你。”
张贤微微苦笑,到头来祖母还是选择护着他们,宁愿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肯规规矩矩的惩罚一次,不过这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每次他们犯错祖母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尽管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但亲耳听到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心凉,毕竟眼前的这位老妇,他可是真心实意的当成自己的祖母来敬的。
张贤忍着心中的凉意,声音有些颤抖的道:“孙儿不敢,只求祖母多多约束他们,不让他们找孙儿麻烦,书信的事儿就……就到此为止吧。”
“就这么简单?”祖母有些不信道。
张贤微微闭眼,道:“就这么简单。”
“好!这事儿解决了就好。”祖母点头,撑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对身旁的父亲道:“知书你现在去把你两个姐姐拉住,再打下去只怕会出人命!”
父亲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却依然站在原地。
祖母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呵斥,却见父亲退了一步就跪了下去,接着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时,额头上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你……,你这是何意?”祖母有些诧异的问到。
“孩儿不孝,不能为母亲送终了。”说完便不等祖母反应,起身往祠堂走去,张贤心中一紧,一股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
果然,不一会儿父亲就提着当一柄长枪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这柄长枪听说是祖父当年征战时所用的,算是整个家里唯一一件嗜过人血的物件儿了,平时都与祖父的灵位供在一起,今儿个被父亲取出来,再加上他那番决绝的话,傻子都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张贤见势不妙,想要上前阻拦,却被父亲一把便拎到了身后,无奈之下只能死死的抱住父亲的腰,企图阻拦父亲的脚步,但这一切都是徒劳。而祖母和母亲早就被父亲的模样吓坏了,楞楞的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任由父亲一脚踹开房门。
屋内被打得抱头鼠窜的姑父,以为救星来了,急忙连滚带爬的要往父亲身边躲,却不想父亲手中长枪一横直取他们面门,张贤当下一急,用尽全身力气在门框上一蹬,硬生生的把父亲枪上的寒芒给带偏长枪插在了地毯上,然后大声吼道:“父亲息怒啊。”
这时祖母和母亲也清醒过来,急忙挡在惊魂未定的二位姑父前,祖母一脸哀求的望着他。
张知书浑身杀气腾腾,睁着猩红的双眼道:“息怒?让我如何息怒,我张家这代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个成器的孩子,现如今却被这些人全毁了,若今日我不杀了他们,怎么有脸去九泉之下见你祖父和张家列祖列宗。”
父亲话音刚落就拔出长枪欲再次进攻,张贤情急之下伸手出双手就牢牢的抓住枪尾,无奈父亲力气太大,硬生生将他带飞了出去,直到撞在了不远处的檀木椅子上才停了下来。
……
激烈的撞击让张贤顿时眼前一黑,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心里不由苦笑道。
“这算不算自作孽,不可活。”
最可恶的是他连饭都没吃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