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楼内,傅帷独自饮着酒,听着旁边一群糙汉子喝着廉价的酒水,畅聊着国家大事,说着荤话。
“老哥,最近听没听说征东将军府的三公子在边疆一口气杀光了二十多万蛮子,杀得真是天翻地覆,把落凤坡和襄西平原的地都染红了,真是解气。”一位尖嘴猴腮的人对旁边的人说,人虽瘦但是嗓门却很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谈论什么似的。
瘦猴旁边是一个一脸络腮胡的大汉,嗓门更大,喝了一口酒,道:“东部三州谁人不知,据说三公子事后命人把那群南蛮子的头颅都割了下来,堆在襄西平原,简直就是一座小山,光掩埋尸体就花了三天三夜。”一脸络腮胡的大汉说的是唾沫横飞,口水四溅,瘦猴慌忙把头偏的远了一点,用手抹了抹脸,本想骂一句,但看了看那汉子的身材还是把话憋了回去,干笑了几声。
旁边酒桌上一位青衫书生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声音刚好能让整个客栈的人听到但又不是瘦猴和络腮胡大汉那般大嗓门。客栈的听客们纷纷望向年轻书生,一脸的幸灾乐祸,自古皆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令客栈看客失望的是,瘦猴和络腮胡大汉好像都没听到似的,继续喝着酒碗里剩的可怜的廉价酒水,只是说话的嗓门比刚才小了许多,原来半碗酒要分三口喝,现在一口就喝完了,结账时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叫喊,只是默默结了账就离开了酒馆。
客栈就是世事百态的一个大熔炉,达官贵人有,贩夫走卒也有,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冲动的代价。
事情从始至终只有两人的注意力不在那三人身上。一位是傅帷,只是低头喝着酒,期间并未抬头;一位是客栈的小掌柜的,对这种事情早已司空见惯,根本毫不关心,不过对傅帷倒是很好奇,他和别人皆不同。
当夕阳西下,黑暗吞噬掉最后一抹晚霞,傅帷放下了手中的酒碗,走出了客栈。如果说藤县的夜景给人虚无缥缈的幻觉,那彭城此时的夜晚带来的则是真真切切的繁华。
傅帷心里苦笑,不论是藤县还是彭城,夜景都是如此的迷人,可是自己无论哪一次都没有闲心去欣赏,都是在等。上次是在等冷水寒,这次却连等的是谁都不知道,不过傅帷隐隐觉着这次等来的人和南荒二十万南蛮士卒入侵扬州的幕后指使应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扬州韶家还是青州扈家牵的线?线的另一头又是代表着哪方的利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话糙理不糙,世间事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那一定是‘利’。那四姨娘又代表着哪方的利益呢?傅帷嘴唇微抿,摇了摇头,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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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怎么卖的?”一位身材娇小,面容可爱的小姑娘一边问着小摊贩一边把手上的面具戴在脸上。
“回姑娘的话,两文一个。”
小姑娘好像很满意自己选的这个只画有半面妆的面具,不时转头环顾四周,应该也是第一次来彭城,因为她对这些小摊贩们卖的东西很感兴趣。
“哦,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小商贩听着这稚嫩的声音笑道:“两文钱也不贵,你家大人呢?你这么喜欢这个面具,肯定会给你买的。”
“我家大人?我还不够大吗?”小姑娘戴着面具一板一眼道。
“额,那你有钱吗?”小摊贩面容有些僵硬,这个小姑娘的话太让人猝不及防了,要是个小男孩估计早就被轰走了。
“没有啊。”小姑娘说着向身后其它的摊位看去。
小摊贩嘴角抽搐,气笑道:“可是买面具是需花钱的。”
“我也没说要买啊。”小姑娘的语速依然是不紧不慢的。
哪怕是菩萨脾气,这会也有了火气,小商贩下意识撸了撸袖口,嚷嚷道:“那你把面具戴脸上干什么?这不是耽误我做生意吗?”
“这个面具很好玩啊。”
小摊贩看着小姑娘,竟有些语塞,真是一腔怒火喂了狗。
“你追的上我,面具我就还你,不过我还是没钱。”说完,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就走了。
小摊贩摇了摇头,并未打算去追,自顾自道:“什么世道,连小姑娘都学会骗人了。”
一块碎银扔到了摆面具的木桌上,小摊贩抬起了头,有些疑惑。
“面具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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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终有落幕。当傅帷把整个集市逛完一遍,街道两旁的小摊贩们也结束了忙忙碌碌的一天,都回家去了。相比之前的繁华热闹,愈发显得冷清。
“出来吧,小姑娘。”
“恩。”小姑娘还是戴着刚才‘买’的那个面具,从傅帷背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傅帷转身看着那位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并未急着开口。
小姑娘应该是个急性子,率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跟着你啊?”
“你会说吗?”
“你不问怎么知道我会不会说?”
“你觉得你说了我会信吗?”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傅帷没有再说话,只是沿着原来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哎,你站住,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傅帷摆了摆手道:“下次见面,你就没那么多废话了。”
傅帷回到明月楼内时夜已深了,只有田富在一楼枯坐着,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公子回来了。”田富说着慌忙起身,虽然话语里听不出倦意但看神色也是一脸的疲惫。
傅帷歉意道:“给老哥添麻烦了。”
田富摆手道:“公子多心了,小的本就是打杂的,按月领工钱,谈不上什么麻烦。”说着去关门了,看样子也是真困了。
傅帷的房间在明月楼的顶层,虽然楼外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景物,但傅帷还是打开了窗户,凝视着这无尽的黑夜,他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是傅帷幼时看过的一首词,当时没什么感觉,如今却是深有体会。如今的处境,怎一个愁字了得。
隐藏在黑夜里的势力就像水底的暗礁一样,随时可能让傅帷这艘才刚刚起航的小船粉身碎骨。好一番风雨中的飘摇。
“西晟,浮沉殿,甄三千之女,甄真。”死士说话时并未抬头,但也没有单膝跪地,毫无感情的说完后就自行退去,隐藏在黑夜之中。从始至终,除了死士说话的声音外没有任何的声响,他就是生死门四大杀手里面的忘川。
傅帷没有转头,依然看着窗外,只是呢喃道:“忘川无声,果然是名不虚传。希望其余三位最好也不要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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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穿紫红色僧袍,斜披着同样颜色的袈裟,偏袒左臂的和尚面无表情的走在街道上,吸引了许多百姓前来围观,此时已经是立冬十分,和尚却依然赤脚。和尚的脾气好像不是一般的好,面对闲人的指指点点也不生气,也不辩驳,只是目视前方,不缓不慢的走着。围观的百姓刚开始挺有兴致的,但跟了一路见这和尚好像又聋又哑,便不再跟随,只是临走前喟叹一句“这和尚真是可怜”,但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人给和尚送过斋饭,更别谈送鞋了。世态再炎凉,凉不过人心。
和尚出了彭城,往东北方向走去。傍晚时分,和尚依然没有要找座庙宇或者农家借宿的意思,只是在一片枫树林前伫立不前,犹豫了一会,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最后眯眼看了一眼落日的余晖,走进了枫树林。
晚秋的风虽不如寒冬时的凛冽,但也是彻骨的阴冷,一阵阵寒风吹过,发出瑟瑟的声响,枫叶在劲风的摧残下,纷纷飘零,像飞舞的蝴蝶,展现着生命最后的精彩。
和尚走的依然缓慢,只是神情不像先前那般从容,面露凝重,呢喃道:“真是个死人的好地方。”
枫树林很大,和尚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出去。像进来之前一样,和尚走出枫树林之后停留了一会,回头看了眼枫树林,就在和尚确定没有什么异样,打算转身继续往东北方向而去的时候,后背一道劲风向和尚急速驶来。
和尚神色一凛,双手合十,大叫一声“定”,但后背的匕首已经进入和尚后背半寸。和尚并未转身,依然背对着刺客,轻喝一声,袒露的左臂弯曲,向后拂去。
黑衣刺客迅速用匕首格挡,手臂与匕首接触发出铿锵之声,仿若金石相交。刺客借助匕首传来的巨大冲力,向后迅速掠去。和尚也借机转过身,但并未正对着刺客,而是把后背露在没有枫树林的遮挡的东面。
穿着古怪的和尚脸上并未露出恐慌,神情依旧木讷,只是眯眼看着和黑暗融为一体的不速之客。
刺客一击未中,却并未潜走,只是讥笑道:“伏魔者.万俟伽罗也不过如此。”但神色却不像语气那般轻浮,眉头紧锁,那双眸子就像黑暗中捕食的猛兽一般,闪着精光,死死盯着和尚。
和尚把挂在脖子上的佛珠取下来,缠在左手臂上,不紧不慢道:“不知阁下是暗影还是墨月。”
“这些重要吗?”
“贫僧只是想知道死在贫僧手底下的是谁。”说着向刺客急速奔去,左臂隐有火光。
黑衣刺客也朝着和尚的方向疾驰掠去,只是相比和尚的步履稳健,刺客的脚步显得更加轻盈。刺客右手倒握着匕首,将匕首横放胸前。两人间的距离在急速缩短,十丈,五丈,直到相距两丈,和尚缠着佛珠的左臂屈肘,奋力跳起,向下压去。而刺客整个身躯却瞬间向左滑去,但前冲的速度却并未削减,右手倒握的匕首与和尚的左臂缠绕的佛珠一划而过。
刺客的右手收势未及,和尚大喊一声“爆”,刺客的整个右臂瞬间炸裂出血雾,血肉模糊,无力下垂,但左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一把匕首,一个迅速的转身,匕首狠辣地插进和尚刚才的伤口中,然后向后翻滚。风雷火花,这一切都在一眨眼中完成。
和尚面露凶狠,不顾后背血流不止的伤口,转身向刺客攻去。此时的刺客右手下垂,左手空无一物,屈肘横放胸前,抵挡和尚的致命攻势,急速向后退去。和尚向前挥出一拳,佛珠脱离左臂,砸向刺客。
刺客没有丝毫的犹豫,把右侧的身躯向前倾侧,佛珠重重的砸在了刺客的整个右臂上,右手紧握的匕首从手中滑落。和尚接住了佛珠,刺客也借助佛珠带来的巨大冲力与穷追不舍的和尚拉开距离。
和尚这次并未急着攻上去,木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笑,看着对面刺客露出白骨,完全下垂的右臂,沉声道:“这就认命了吗?报上你的姓名,贫僧说过不杀无名之人。”
刺客的脸上并未露出人之将死的豪气,也未露出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是嘴角微翘。可能是因为右臂带来的疼痛,面部有些抽搐。阴声笑道:“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鹿死谁手。”说着,牙关紧咬,面露狰狞,左手一记手刀猛然向自己右臂挥去,整个右臂被齐肩砍下。“即留之无用,不如弃掉。”
和尚眯眼打量着刺客,用脚把刺客刚才右手滑落的匕首挑起,踢向他。平声道:“拿起匕首,贫僧不想占阁下的便宜。”话语虽平淡,但比起刚才多了分敬重,少了分讥讽。
刺客左手接过匕首,并不废话,像闪电一般,刺向和尚,不过并不蛮拼,一击就退,身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像鬼魅一般,忽隐忽现。
和尚站在原地,闭上双眼,只是不时用左臂缠绕的佛珠格挡。佛珠像刚从铸剑炉拿出来的剑一样,通体泛红,每次匕首和佛珠相撞就发出铿锵之声。随着相撞的次数愈来愈多,频率愈来愈急,佛珠散发的红色光芒也变得更强了。
和尚一边抵挡攻势,一边在默数。当匕首和佛珠相撞发出第二十七次声响之后,和尚蓦然睁开双眼,左臂朝着正前方挥去,黑衣刺客面露狞笑,用左手匕首抵住和尚左手的手腕处。
和尚看着刺客狰狞的笑容,心底有一丝犹豫,但最终右手还是动了,快速挥拳砸向刺客的脑袋,其实砸向哪都无所谓了,和尚相信自己右手一拳肯定能打烂刺客的身躯。
就在和尚的拳头马上就要碰到刺客的时候,突然停在了刺客太阳穴外两指,双眼陡然暴睁,满脸的震惊与不甘。一把匕首从和尚的前心处飞出,这把匕首不仅穿透了和尚,也穿透了刺客,最后钉在了刺客背后的枫树上。
枫树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树叶,像极了红色的蝴蝶,纷纷落下,渲染着这苍茫的大地,仿若给这个深秋披上一层红色的绸缎。
相比和尚的惊讶,不甘,刺客的神情显得更加从容。伴随着纷纷飘零、飞舞、旋转的红叶,刺客倒在了那片红色的绸缎上,诠释着生命最后的使命。
待来年,春风拂山岗,细雨润万物,枫树上还会长满绿叶;待到秋天,在凛冽秋风的洗礼下,绿叶还是会变成红叶,生生不息,无休无止。但不论生命如何去延续,岁月如何去流逝,永远不会出现两片完全相同的枫叶,就像江湖一样,以后再也不会有他们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