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东风抬头看向山顶,沉声道:“对,你没听错,我现在最愿意在他们身上看到的东西就是野心与抱负。”
宫六眼珠微转,怅然道:“可惜,如今的局势,似乎用不上这两样东西。”
傅东风眼神犀利地看向宫六,“我早已坦诚相待,可你却还是这般藏藏掖掖,也太不厚道了,宫先生。”
宫六没有立马答话,沉默半响才缓缓开口道:“伴君如伴虎,这一点,相信任何一位谋士都不会陌生,宫某也不会例外。”
傅东风也并未真的生气,只是接着平静道:“傅帷虽然贵为血衣侯,可是手中并无一兵一卒,除了这座府邸,其余的一切皆如同虚设一般。大多数人皆认为,年后的兵马调动,我会将兵马重新分配到他的手上,让傅帷重回扬州军镇,但让他们失望了,我并不打算这般做。我如今既然称你一声宫先生,便是把你当做傅帷的幕僚来看待,我也希望宫先生在傅帷的事情上,能谈一些自己的见解,毕竟鬼才宫六,可不是虚有其名。再者,我也的确没有什么人能一起畅谈这件事情,在这件事上,我是一个孤独者。”
宫六沉声道:“谁不是这荒凉路上孤独的赶路人?”
傅东风笑道:“可是有些事情,还是希望能与人言其一二。”
宫六也笑道:“幸事也。”
“哈哈,那今晚宫先生是别想下山了,就是担心没有酒。”
“这清虚山上,怎能少了酒。”
清虚山顶,傅东风神情严肃地看向金蝉子神像,默默上了一炷香。
傅东风从来不信轮回,不畏鬼神,自然不是虔诚的佛教信徒,但他还是愿意去上一炷香。可能在他心中,这金蝉子神像并不是真的神像,而是一个人,一个已经逝世十五年之久的人,一个让傅东风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人。
宫六一直静静地看着,像一个事外人一般。
待这一切结束,宫六拿了两坛酒放在无名庙宇的地上,两人则盘腿坐在蒲团上。
傅东风喝了一口酒,感慨道:“这清虚山也并无甚变化,山还是那山,但人却已不是那时的人了。无情啊。”
宫六也饮了一口酒,缓缓道:“人生代代无穷无尽,江月年年却只是相似而已。短暂的人生与这无穷无尽的岁月相比,不过是沧海之一粟。但世人虽不能使人生的道路延长,却可以拓宽这人生道路的宽度。”
傅东风摇了摇头,眼神坚定道:“我以前听过一句话,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年轻那会对这句话当然是嗤之以鼻,总觉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才能做自己想做却还未能做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不留遗憾。但敬王,敬王的事情让我逐渐地认同了这句话。我傅东风已是年逾半百,就算是老天垂恩,再活三十年,再当三十年的征东大将军,那又怎样?又有什么意思呢?当年那件事之前,敬王曾和我一起在这这清虚山上喝过一回酒,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深夜,敬王和我都喝得烂醉如泥。”
宫六点了点头,“当年我虽没在府上,但那件事情却也是知道的。”
傅东风双眼微红,猛灌了一口酒,“你当然知道,不只是你,当年几乎所有的敬王部下都知道那件事情,因为那夜之后不久,敬王的位置就被我取而代之了,成了东部三州共主,敬王也在敬王府内,身首异处。但你们之中没有人知道当年的谈话内容,很多人都认为敬王当年那晚的谈话内容一定是托孤之事。但事实上,那晚,我和敬王两人一块谈起了很多事情。把那些年征战的岁月,从头到尾谈了个遍,但敬王到最后仍未说托孤之事。”
宫六使劲抹了抹脸,“敬王最后说的是什么?”
傅东风灌了一大口酒水,“只是告诉我,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不是我没能守住这东部三州,而是我一辈子都守在这东部三州。”
宫六双眼已有些许朦胧,与傅东风碰了下酒壶,“那大将军为什么要留下世子?”
傅东风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不觉间眯成了一条缝,“敬王虽能不说托孤之事,但我不能眼看着敬王留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肉就这般被株连了。敬王将这东部三州拱手让给了我,倘若世子也随着那场灾难而不在人世,那敬王在这尘世间真是什么都没能留下。留下了世子,也就留下了念想,我也怕我自己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就慢慢忘了年轻那会的野心。人啊,就不能太安逸了。”
宫六沉吟半刻,问道:“虽然我不该问,但还是想听听大将军的真正的想法。”
傅东风已经微醺,抬起眼皮看向宫六,“你是不是想问这东部三州我到底想交给谁?”
宫六摇了摇头,“不是。”
傅东风诧异道:“那宫先生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世子到底在大将军心中扮演着一位什么样的角色?”
傅东风反应好像有些迟钝,仔细想了想,开口道:“世子。”
不待宫六开口,傅东风接着道:“也不完全是,因为他要继承的不是东部三州,而是这中原九州。”
宫六一针见血道:“那傅奔如何?”
“封侯拜相。”
宫六用手揉了揉眼睛,哽咽道:“沙子进眼里去了...”
是的,这十五年来,是宫六小看傅东风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傅东风晃了晃酒坛,发现已经到底了,摇晃着从蒲团上站起来,“花开半时偏妍,酒饮半酣正好,既然坛中酒已尽,便不再喝了。惊蛰时分,世子南下。”
宫六脚步轻浮,晃晃悠悠地陪着傅东风走了出去。
当刺骨的寒风扑面迎来,宫六的醺醺醉意也清醒了许多。傅东风除了脸色微红外,些许的醉意也已经荡然无存了。
傅东风径直走下了清虚山,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回头,一如十五年前的那个早晨。
山还是那山,下山的人还是那人,只是在山上送别的人却已经变了,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宫六怔怔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呢喃道:“南疆,南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