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蒙蒙的雨丝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雪花,纷纷淋淋地向大地倾洒着,如怨妇哭泣一般,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不同寻常的元贞初年,风雨飘摇中的元贞初年,已经悄然过去。历史就像是一本书籍,元贞初年也已经成为了历史,随着微风浮动,这一页已经翻了过去,如今已是元贞二年,时令已快到惊蛰。
夹杂在细雨中的零星雪花总是还没落地便已经悄然融化,地面上没有一丝雪花曾经存在的迹象。如今,寒冷的冬日已悄然走远,但微暖的春日却迟迟未来,像一位娇羞的少女,姗姗来迟。
傅帷站在玲珑塔上的第九层,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怔怔出了神。
古书上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啊,春雨丝丝,虽然孱弱,唤醒的却是这蛰伏了整个冬日的百草树木;但书上还说,“风淅淅,雨纤纤,难怪春愁细细添”,春雨秋风,最是令人伤怀。这可能也是这大自然的伟大,春夏秋冬,四时更替,虽然它并不带有任何感情,但世人,却依然会触景生情,或感伤情怀,或怀念过去,或欣欣向荣,或山河颓败...只是不知此时望着窗外丝丝春雨怔怔发呆的傅帷又在思考着什么,还是在感伤什么情怀?
一阵微风裹挟着丝丝细雨拂过傅帷那略显消瘦的脸颊,空气中掺杂着泥土的气息,这令怔怔出神的傅帷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抹了抹脸颊上细小的雨珠。
一阵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在傅帷身后响起,傅帷转过头向后望去,真的,他真的希望这脚步声是宫明月的。记得上次也是在这九层玲珑塔里面,傅帷也是站在窗边,宫明月...
“侯爷,怎么今天如此有雅兴啊?”熏岱摇晃着丰腴的身姿,缓缓走了过来。
傅帷心里有些苦笑,宫明月已经离开血衣侯府将近四个月了,音讯全无,又怎么会如此巧合的出现在他身后呢?但傅帷的脸上却依然挂着一丝微笑,揽过熏岱在怀里,没有说话。
熏岱抬起头看向傅帷,温柔道:“侯爷有心事?”
傅帷叹了口气,笑道:“本侯就是说没有,你也不信啊?可说有吧,连本侯也自己说不清这心事到底是什么?”
熏岱知道这是傅帷不想说,或者是不愿让她知道,便懂事的没有接着问下去,只是将脸贴在他的怀里,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心跳...
熏岱真的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每天和傅帷在一起,待在血衣侯府内,与世无争。任外面如何风雨躁动,如何阴云密布,这血衣侯府内总是无风无雨,安安稳稳。
幸福安稳,相信世间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令人向往的了。但熏岱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的,因为她身旁的男人是傅帷。
自从大将军傅东风深夜来访之后,熏岱就一直腻歪着傅帷。她知道,这样终究会令傅帷感到厌烦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这般做,因为她也不知道,傅帷的明天又将会走向哪里?又将在哪里安稳?这样安稳的日子又将持续多久?或许,傅帷一辈子都不会安稳下来,一直在风雨中奔波。而在熏岱眼中幸福安稳的日子可能在下一秒便会戛然而止,所以熏岱无比珍惜眼前的时光,哪怕只有一秒。
其实就算是颠沛流离,熏岱也一定会陪伴在傅帷左右。
傅帷将下巴磕在熏岱的头上,现在的日子真的是太安逸了,傅帷非但没有熏岱担心的那般感到‘腻歪’,反而有点不舍。但傅帷的心中却仍然很矛盾,很纠结,他害怕这种安逸会将他吞噬,会让他甘于命运的安排,安于现状,不得不说,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傅帷有时也会想,倘若就这般生活下去,又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傅帷现在变了很多,比起半年前,少了很多东西,那份雄心抱负,那份枭雄心性,那份桀骜,都不见了。但是否身上又多了其他的东西,傅帷自己也不知道。
落襄原上血,皑皑血衣侯。非是王侯命,血深似海流。那时的傅帷,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但现在,傅帷才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是何等幼稚?这东部三州,不是他傅帷努力就能改变的,这一切的生杀大权,还是掌握在傅东风的手里,虽然傅东风仍然是很少露面,看上去像一只病猫一般。
傅帷、傅奔、扬州韶家、生死门、浮沉殿、流沙界、聚散厅,当然还有白夜行,皆像跳梁小丑一般,舞枪弄棒,班门弄斧,但最后傅东风只是坐着马车逛了逛这东部三州,便把一切的事情都解决了,手里仍然紧握着这东部三州。而那些在戏台上的生旦净丑,除了累一身汗外,什么都没有得到。
当然也不能全这样说,因为各方势力皆有损失,这一切就好像是傅东风一手安排的一般,因为各方躁动势力相互损耗,对一名统治者来说,似乎是件好事情。
自年后以来,已有月余,但宫六却是出奇的安静,整天不见人影,这期间,也并未主动找傅帷单独谈过话。傅帷倒是去找宫六询问了几次宫明月的消息,但宫六总是含糊其辞,至今也并未给傅帷一个准确的回话。
傅帷虽然内心焦急,但却是无可奈何,毕竟白夜行这个组织,还是宫六说的算,而宫明月不仅是宫六的女儿,更是白夜行的少主。
宫六的沉默让本就有些沮丧的傅帷更加感到疲软,现在的宫六和半年前有了很大的改变,这些改变,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傅帷。很大一方面,宫六才是傅帷真正的精神支柱,也不知到底是何时,傅帷已经离不开宫六了。或许,这也是宫六真正的魅力所在。鬼才宫六,倘若他倒下了,傅帷觉得自己也没有走下去的勇气了。
但倘若细细盘算起来,他们才相识不过半年,不过半年而已。而此时正在南疆亡命天涯的姜途为傅奔效犬马之劳早已七年,可是最后却换来了这个下场,可悲。但这并不能说明傅帷比傅奔更具有仁心,在这分崩离析的乱世,最是不能拘泥于仁心。
恍惚可怜的世间人,只能无奈喟叹一声,人心啊,最不是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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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天空昏暗暗的,整个血衣侯府都好像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
宫六坐在黯淡的房间内,并没有点燃灯火,只是握着手中的茶杯,怔怔出神。
宫六不爱喝酒,因为他喜欢头脑一直保持着清醒状态。半醉半醒半浮生,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状态,但宫六却是嗤之以鼻,他认为这般,和行尸走肉并无甚区别。他很喜欢茶道,不过却并不喜欢饮茶,很矛盾的一个人。
宫六缓缓抬起了头,可能是低头的时间长了,脖子发出一连串的声响。宫六走到窗户前,眯眼观察着缠绵的春雨,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轻松,反而有些纠结,不知道内心正在思考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宫六敲了敲窗户,下一刻,白夜行第一护卫便出现在宫六的房间内。
何陌已至中年,但脸上仍未有老态,虽然面相无奇,可是一双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却闪着精光。
宫六好像有些语塞,不知如何开口,几次张开了嘴,但最后又无奈的闭上了。不知是什么事情,让有神鬼之能的宫六竟不知如何开口。
半响,宫六开口道:“时令已快到惊蛰了,侯爷惊蛰过后便要前往南疆了。虽然南疆有大量潜伏的白夜行死士,但南疆还是太大了,侯爷如今的身体情况又是这般糟心,真是令人担忧啊。”
何陌莫名其妙问道:“六爷,这血衣侯府内的戒备如何?”
“只要是在府内,还没有人能伤我分毫。”
何陌悄然弯腰退了出去,他知道他要去哪里。当然,宫六也知道何陌接下来会如何去做,虽然两人之间并未有过多的交谈,但这一切都是这样的明了。
宫六缓缓闭上了眼睛,安静听着细碎雨点拍打屋檐的声响,脸上有一丝痛苦,但这痛苦很快就消失了,却而代之是一丝刚毅。
是啊,这世间纵有千种不舍,但还是有生离死别。
何陌独自一人走向紫竹院,任由雨水淋在身上,这雨虽不大,但细细密密如牛毛一般的雨丝一会便将何陌的衣服淋湿了,但他毫不在意。一个将死之人,又岂会在意这些事情。
这件事看上去很突兀,但其实何陌心里早就有了这种预感,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惊讶的。现在何陌看上去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虽然他的内心并不是波澜不惊,可实际上也未掀起太大的惊涛骇浪。
他清楚地记得年前侯爷和六爷一起迎接军师韩仁彦和都护将军乐毅的场景,那时他和熏岱也都在。当时熏岱和侯爷之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自那时起,何陌就隐隐约约觉得,也许距离今天不会太远了,只是他还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即便是料峭春寒,即便依然是冷风呼啸,可紫竹院的紫竹却依旧挺拔。微风夹杂着丝丝细雨,吹进紫竹林,便没了踪迹。紫竹林上方像是罩着一层帷幕一般,愈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丝丝春雨洗去了竹叶上沉积的尘土,有的竹叶上甚至还挂着一两滴尚未滴落的细碎雨珠,一片生机。远远望去,高耸密布的竹海和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融为了一体,海天相接,让人不由想到,会不会在某个地方,竹海真的和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交接在了一起,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美景,真是令人神往。
不知不觉,何陌便走到了紫竹院,但他并没有走进去,只是怔怔出神看着这随风摇曳的竹海。可无论寒风有多凶猛,无论紫竹弯曲到怎样的程度,当风停的那一刻,紫竹总能立马恢复到原状,依旧挺拔高耸,依旧生机盎然。
虽然丝丝细雨下个不停,但这并没有耽误太阳的东升西落,这世间,好像并没有什么东西因为这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而发生着改变。不,不是这样的,经过雨水的洗礼,经过这一年的蛰伏,当雨停的那一刻,竹林内那些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一定会有很多的竹笋破土而出,这将是多么令人赞叹的事情啊。生命的伟大,在这一刻,得到完美的诠释。
但这些,何陌都将看不到了,因为他已经等不到雨停的那一刻了。
何陌看向西山,很遗憾,他没有看到最后一场徇烂辉煌的落日场景。但没有关系,因为他也会像落日一般,散射着最后的余辉。
何陌胡乱地用衣服擦了擦脸,便向傅帷的房间奔去,几个起伏,便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