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帷单手握住雨刀,指向醉酒书生。
醉酒书生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眼神之中闪过一丝紧张。的确,生死攸关。
此时,杀粉蝶周身的粉色龙卷也已经消散,只余几只粉蝶盘旋在其周围。
墨竹依旧拄刀而立,只是脸色已不再苍白。
夜,突然变得很静,静的能听到细雨滴落在桃叶上的声音。
像是一个死局,但是没有一个人想死,包括挑起这场打斗的傅帷。
傅帷回头看了一眼墨竹,“杀粉蝶交予你可好?”话音未落,傅帷手持雨刀刺向醉酒书生。
醉酒书生一个翻滚向一侧闪去,嘴角扯起一丝笑容,因为他已经知道傅帷的选择。倘若适才傅帷不是一刀刺下而是一刀劈出,纵使醉酒书生早有准备却也是不能做到毫发无损。
醉酒书生不退反攻,左手握住剑鞘,右手紧握剑柄,但是并未拔剑。待傅帷的雨刀劈至其身前两指处,不见醉酒书生如何动作,只是右肩轻轻晃动一下,紧接着一道剑光一闪而过,傅帷的刀势受阻,竟是不能劈下分毫。醉酒书生倒持剑鞘,一击捣向傅帷小腹。
傅帷身形不稳,向后踉跄了两步。
醉酒书生单手旋转剑鞘,立于身后,“这是早些年间跟一位刀客学的,当然,并未完全习得其精髓,拔刀式。”
傅帷心中叫苦,无论是手中的雨刀还是藏于双袖之中的鬼手刀,可都没有刀鞘。
醉酒书生好像看穿了傅帷的心思,轻笑道:“拔刀式,名字而已。我并未完全习得其精髓,并不是因为我手中握的是剑而不是刀。当年那名刀客只是随手捡了一把地上的白刃,不是名刀,也没有刀鞘。”
说完,醉酒书生不待傅帷仔细琢磨这招的精髓便又向其攻去。傅帷双手握住雨刀,这次没有贸然进攻,以静制动。
只是,醉酒书生的步伐看上去毫无章法可寻,但却也不是完全的杂乱无序。傅帷脸色凝重,好像要想起什么,但是又丝毫抓不住。
转瞬之间,醉酒书生已至身前。
“砰...砰...砰...”刀剑相交,傅帷虽然每一击都挡住了,但是挡的并不轻松,倘若这般下去,不出几招,傅帷一定会失手。反观醉酒书生,好像不知道疲倦一般,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疾。
傅帷一边格挡一边凝思,醉酒书生刺出的每一剑都好像三岁小孩一般,让人很意外,但是又会让你觉得理应如此,就应该这般。
突然,一阵疾风驶来,雨点也变得急促起来,拍打在傅帷的脸上。一滴、两滴、三滴......一剑、两剑、三剑......傅帷眉头轻挑,雨刀向毫无预兆地向左前方挑去,紧接着一刀劈下。醉酒书生攻势竟然被傅帷先发挡下,剑势猛地一滞。傅帷借势倾斜雨刀,沿着剑刃向醉酒书生脖颈处砍去。
醉酒书生轻抬薄剑,用剑格挡住这一击,薄剑微颤,挽出一个剑花,划向傅帷持刀的右手。傅帷收势,醉酒书生则将左手的剑鞘撞向傅帷右肩,身体则向后缓慢滑去。
“侯爷很是聪颖,这招我练了很久才掌握其精髓,但侯爷只是看了几眼便知道其中的玄机。”
傅帷摇了摇头,“这马屁拍的可是不尽人意。我适才也只是误打误撞而已,至于其中的玄机,就是你再刺上百剑,我也不一定能堪破玄机,更别说掌握其精髓了。”
醉酒书上从左腰间摘下酒葫芦,猛灌了了一口酒,含糊道:“总得留些吃饭的把戏吧。”
傅帷不可置否,只是问道:“总有名字吧?毕竟也是个书生,不起个响当当的名字,岂不浪费了一身才华。”
“挟剑入江湖,路远当踏歌。”
傅帷点头道:“很是应景。”
不待傅帷说完,醉酒书生早已消失不见,借着夜色的掩护,竟只是那么一瞬便无踪无影。
很快傅帷手持雨刀向其左侧挡去,只挺铿锵一声,醉酒书生的身影一滞,旋即又消失在这暗夜之中,无声无息。紧接着,那道身影再次出现在傅帷右前方,傅帷持刀劈下。但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并未闻刀剑相交之声,傅帷的左臂竟然冒出一丝鲜血,倘若不是傅帷感受到鲜血的温度,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剑是何时划破了他的手臂。不待傅帷细思,那身影又出现在傅帷的左前方,傅帷有些迟疑,但还是向左前方劈去,但雨刀依然像劈到空气中一样,只是徒劳。但剑痕,赫然留在了傅帷背后,一身玄衣从脖颈处至腰间被划开,长达二尺之余。虽然这一剑醉酒书生手下留情,但不至于只有剑痕而没有伤口。这其中,透着古怪。
傅帷眉目微皱,若有所思,一反常态,竟是持刀而立,双目微闭,仅凭意识格挡住这些犀利无匹的剑势。因为此时傅帷知道,他所看见的,才是真正蒙住他双眼的景象。身形一滞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见丝毫动作,说明,此时所看见的身影,并不是属于现在,而是属于醉酒书生刺出那一剑之后,是醉酒书生故意留下的。也就是说每一剑刺出时,你并未看到任何的身影,当你看到醉酒书生的身影,猜测这一剑可能刺出的位置,想要格挡住这一剑时,真正的剑招已经刺到了你的身上。醉酒书生的身影出现在他想让你看到的位置,让你信以为,他就是在那个位置递出的那一剑。
闭上眼可以免除这些干扰,不为双目之中的景象所迷惑,但自闭一窍,只能靠耳朵去聆听,肌肤去感受,意识去判断,脑海中呈现出它本该有的景象,但却也并不是真正的景象,只是假想罢了。既然是假想,那就一定存在误差。
转眼之间,醉酒书生已经递出八剑,每一剑的出招都如出一辙。傅帷慢慢地去适应这种出招方式,当第九剑递出,傅帷单刀竖立胸前,用雨刀的刀刃抵住醉酒书生的剑尖。纵使傅帷完全挡住了这一击,但形势依然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有被动挨打的份,毫无还手之力。尽管只是做到了这一步,但傅帷身上却已是血流不止。每道伤口都不深,都不致命,但这纵横交错的伤势却让傅帷显得极其狼狈。醉酒书生在一点点地蚕食掉傅帷的耐心,破坏掉他心境,但令醉酒书生意外的是,傅帷并没有露出颓色,也并无一丁点的气急败坏。
第十剑,风雨骤起,晓是傅帷知晓醉酒书生并未起杀心,但心里还是不禁涌起一阵寒意。
傅帷右手起刀,墨黑的雨刀竟是很意外地泛起一阵猩红色的光芒,很是邪魅。
“滴滴滴滴......”细碎的雨声突然变的急促起来,傅帷扭头“看”向一侧,一改常态,变守为攻,身体跃起,呈一张反弓,雨刀倾斜向下,猛然劈出。
不待一刀劈下,傅帷像是被一股大力所推动,悬空的身体瞬间移至十丈以外,但刀势已成,想要收刀却已是来不及。
轰然一声巨响,傅帷睁开双眼,眼前却早已是另外一番景象。刀势所指,百步之内的桃花林地,早已化作一道宽一丈有余,深达数尺的深沟,落红满地,但却没有任何的美感,有的只是满目的疮痍。
傅帷转头看向醉酒书生,醉酒书生此时也正在凝视着傅帷,只是手中握着一柄残缺了剑尖的薄剑。
醉酒书生率先打破了这一刀之后的宁静,轻笑道:“收回此前的话语,侯爷此次若是选择冒险,很有可能会全身而退。也不对,是有很大可能会全身而退。”
傅帷虽然脸上未有何变化,但是目光中却露出一抹罕见的杀气,要知道,适才醉酒书生的第十剑,倘若是其他金刚虚境的江湖武夫,几乎毫无悬念会命丧于此。
醉酒书生并未着急辩解,只是把手中的断剑插回剑鞘,喝了一口酒,缓缓道:“侯爷只用一把雨刀便可具有这般威力,如果手中握着的是真正的妖刀新亭侯,那我想,这一刀的威力可远不止于此。”
“妖刀新亭侯。这把刀已经销声匿迹了二十年了,没想到还会有人认得。”
醉酒书生轻轻摇头,“我不止知道这把雨刀是新亭侯的‘赝品’,还知道侯爷明面上挡了我九剑,理应出了九刀才对。但实际上,除了最后一刀,侯爷一共只出了八刀。而第九刀递出,我便已经猜出,这是《霸刀决》的第九式,九重山。前八刀,不过是积攒刀势罢了,第九刀才是杀招,这倒是和拔刀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当我第六剑刺出,侯爷便已经知晓了这剑招该如何去格挡,只是侯爷一直在酝酿刀势,顺势假装不知,任由薄剑在身上划出深浅不一的伤口。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我第七剑递出时,侯爷知晓第七剑和第二剑一样将要刺向你的后背,所以侯爷并未出刀,任由其刺向后背。因为侯爷知道,这柄薄剑根本刺不穿后背,或者说,以我目前的修为,根本不能伤其分毫。这也是,我最后一剑选择毫无保留地刺向侯爷后背的缘故,我也很好奇,侯爷的后背到底具有何种神通。”说着,醉酒书生又灌了一口酒水,看向斜挎在右腰间的剑鞘,苦笑一声,“只是可怜了我的佩剑。侯爷现在勉强称的上是金刚虚境,但也不完全是,因为体魄尚未锤炼完毕,比起二品武夫,也是强不了多少。但是侯爷的后背,应该能和佛门的大金刚相媲美了。”
傅帷右眼微眯,阴森道:“倘若我的后背并未有想象之中的坚韧,并不具佛门大金刚的神通,又当如何?”
“非死即残,但这两种结果对于我来说皆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无论是侯爷一剑透心,魂归西天,还是颈椎碎裂,瘫痪半生,我的下场都是一样,无甚区别。”
傅帷气极反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几刻钟以前,你......”
醉酒书生开怀笑道:“的确,适才我还劝侯爷,此次冒险,毫无收益。但,还有后半句我并未说出。”
“洗耳恭听。”
“倘若事事都需要缘由,都以利字当头,那多无趣。”
傅帷虽然不愿承认,但心底不免有些欣赏这个永远醉醺醺的落第秀才,的确,这人很让人意外,也很有趣。疯疯癫癫的人,往往最是通透。
“为何第十剑和其余九剑不同,我感知到,你应该在我的前方才对,但剑却是从后方刺来。”
醉酒书生点头笑道:“看样子,侯爷还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这般说来,我此次生还的可能性还是蛮大的嘛。”
傅帷面沉如水,只是盯着醉酒书生,并未答话。
醉酒书生也不觉尴尬,轻微挪动了一下脚步,虽然幅度并不大,但是傅帷还是看到滴滴鲜血从醉酒书生的右臂缓缓流下,混杂着雨水,滴落地面。
傅帷眼睛微眯,讥笑道:“虽是为了给幕帘的主子一个交代,但也不至于自废一臂吧?”
醉酒书生眼睛猛地一睁,一改萎靡的状态,摇头道:“虽谈不上自废一臂,但这一式霸刀决所带来的伤势,却也不是短短几个月可以恢复如初的。九重山,不论刀势如何,这名字就够霸气。”说着,不忘伸出左手的大拇指。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醉酒书生把酒葫芦里剩余的酒一股脑地浇到整个右臂上,咬牙切齿道:“可惜了这点酒。”浇完,抬起头看向傅帷,“侯爷听没听说过驭剑士?”
“千里飞剑,取项上人头。”
醉酒书生第一次露出一种轻蔑的神色,“千里飞剑?狗屁不是,只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我可不是为了听你跳脚骂街的。”
醉酒书生一脸舒坦,“恩,骂完舒服多了。其实最后一剑和驭剑士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招式有点像罢了。但是威力,嘿嘿...驭剑士的飞剑简直就是小小的绣花针。”
“哦?”
“第九剑刺出,那把剑便已至侯爷身后两丈,而我则停在侯爷前方,手持剑鞘。因为之前的九剑,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劲风吹过之地,便是一剑刺出之处。所以,当第十剑刺向侯爷后背时,我故意加快全身的气机流转,掩盖住第十剑的剑势。而侯爷则误以为第十剑会刺向面门,朝我的方向猛劈而下。”
傅帷摸了摸下巴青涩的胡茬,质疑道:“只有驭剑士才能以气驭剑,你又是如何做到?”
“驭剑,御剑,一字之差,但却有本质性的差别。驭剑士之所以能驭剑,并不是他们的剑法有多高明,只是因为他们修习独特的内功心法,配合着特殊材质铸造的宝剑,看似剑法登峰造极,实则,不若是生搬硬套罢了,毫无灵气可言。而御剑则不同,御剑的精髓并不是剑的材质如何稀缺,内功心法如何独特,只是纯粹的剑势,一往无前的剑势。剑法就是艺术,艺术需要灵气。”
“这最后一剑,你感觉如何?”
醉酒书生一阵摇头晃脑:“聚天地之精华,凝山川之灵气。”
“那又为何血流不止?”
“因为,最后一剑不仅没有归鞘,而且,剑尖也不知踪迹。侯爷劈出的最后一刀虽然被那一剑所阻,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但刀势已成,却也是避无可避。倘若被那一刀毫无偏差地劈到,想是此时连灰也剩不下。霸刀决,总共十二式,第九式就是这般蛮横的不讲道理,倘若一气挥出十二刀...恩,可怕。”说着,醉酒书生突然左手持剑鞘,指向傅帷,“一剑一息,十剑一杀。显然,这招剑式,并未成功,因为侯爷还活着,而薄剑却已残缺。艺术,又岂能容忍缺憾。”
傅帷猛地一愣,晓是以傅帷的心性,也不免觉得有些意外,因为此时醉酒书生所散发出的杀气,前所未有。
“第一次使左手剑,侯爷,是不是感到很荣幸。”
“荣幸至极。”说着,傅帷双手握住雨刀,双脚分开约有三尺,身体略微下蹲。雨刀内缓缓流动的黑色气机已被妖艳的红色所替代,转瞬之间,雨刀如血一般猩红,澎湃肆虐的气机环绕在傅帷周身,像一头伺机而动的凶狼。以傅帷为中心,方圆一丈内的雨水皆被狂乱的气机吹散。
醉酒书生单手持剑,青色的剑芒虽不强盛,但在这注定不同寻常的雨夜里却异常显眼。细雨淅沥,冷风飒飒,这青色的光芒好像在展示着最后的倔强。醉酒书生脸色苍白,但握住剑鞘的左手却是异常的平稳,身随剑走,刺向傅帷。这一剑,走的十分缓慢、沉重,好像一个刚刚学会使剑的稚童。
而傅帷双手持刀,却迟迟没有出刀的倾向,不知是以静制动还是在等待机会。
两者相距越来越近,五丈...三丈...一丈...三尺...千钧一发之际,傅帷将雨刀挥成一个圆,而醉酒书生不为凌冽的刀势所动容,面色沉稳,将手中的剑鞘徐徐递出。
一石激起千层浪,最平常不过的起手,最平淡无奇的一剑,但就是这样的一剑,却可能决定着这两个人的生死。
青色的剑芒化作千万匹青色的剑影,疯狂涌向傅帷。而雨刀所划出的猩红色圆圈像极了泥沼深潭,重重叠叠的剑影像飞蛾扑火一般,陷进沼泽之中便没有了踪迹,无声无息。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无穷无尽的剑影终有那么一瞬,会只余一剑;猩红色的泥潭,也终会有那么一刹那,剑满而溢。
精卫填海,夸父逐日,一定会有尽头的。而到达尽头的那一刻,又是否会血溅五步,横尸桃林?无人知晓。
有道是:“春分尚早,一树桃花笑,血雨浸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