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郊外,沿着运河河道有十几个村庄,农民全靠种庄稼过活。宜阳村在河道下游,今年雨势不断,兼上游恶性开放闸口,导致下游积水,稻田受涝,分蘖死亡情况严重,宜阳村的农民普遍颗粒无收。
时值晌午,沈从云扛着锄头疾步走在金光灿灿的黄土地上,脖子上围了一圈白色泛黄的粗布巾,时不时抹一下额头,但仍旧挡不住大颗大颗往下坠的汗水。
他穿着一件白色露臂短衫,黑色及踝麻料裤子和一双磨破了露出脚指头的布鞋,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到处都是泥巴。一路从上游回到下游村庄,他仿佛经历了两个世道,上头还都是伴着风声沙沙作响的金色稻海和农户们戴着斗笠在田地里喜悦丰收的景象,下头就是一片枯槁了。
他的眼眶情不自禁地泛起酸涩。这可怎么办?今年没有粮食了!
在他身旁相继有农户小跑着经过,他们脸上大多苦大仇深,与他有着同样的哀愁。沈从云走到中途实在累得喘不上气,将锄头从肩上卸下,拄着它在树荫下休息。他听见宜阳村的老乡们说,马上要把田地抵押给姓王的换粮食吃。
他当即怒道:“姓王的故意开放闸口坏我们庄稼,就是想要我们的田,如果我们妥协,岂不是遂了他的愿?乡亲们,你们要想清楚,妥协丢掉的可不只是田地,来年还要当牛做马给他种庄稼。你们瞅瞅上游村子的佃户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怎么还能往姓王的那陷阱里跳?”
“那你说怎么办?今年稻子无收,存粮甚至不够一大家子人熬过冬天!不同姓王的借大米,就等着去喝西北风吗?”
“小沈啊,没用的,别再硬撑着了,咱们斗不过他的。”
“这条运河河道就是一堵墙,里面就是他姓王的的天下。宜阳村再硬,也不过是土围子里一块不起眼的破地,早晚要被他踩在脚下。从云,看看这片金黄的大地,想想佃户们笑不过半天就要流一年的眼泪,醒醒吧,咱们啊,这辈子都翻不过那道墙了。”
沈从云拖着仿似有千斤重的身体回到家中。妻子秦秋顶着大太阳在院里用石磨磨黄豆,腰身被窄而修长的淡黄色碎花对襟旗袍裹着,旗袍不知搓洗了多少次,在日光下已经泛白。她见他回来一个起身,头晕目眩险些倒下,急忙抓住旁边已经有裂缝的漆红房柱,在围裙的反面上擦了擦手,快步走到沈从云面前。
见他面如死灰,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她收了回来,她随即露出笑脸,轻声道:“饿了吧?快站到屋檐下。”
土墙墩上“嗞嗞”地冒着热气,沈从云的脸被晒红了,脖子一圈还是黑的。他放下锄头问道:“安安呢?”
“你就知道关心儿子,怎么不问问两个丫头啊?”秦秋动作娴熟地从屋后石泉里拎出一只木桶,将布巾浸在里面绞了两下,一边递给沈从云擦脸,一边说道,“今天小玉儿早上起来就喊头晕,我给她置在后屋通风口午睡了。琪姐儿很乖,在屋子里照看安安。”
沈从云走进屋里一看,出生半年的小男娃被裹在襁褓里,脸孔已渐渐长开,不再皱巴巴的,笑起来就和玉面团儿似的,十分讨喜。
这是他年近三旬得的第一个儿子,自然最是厚爱。
土墙屋里干燥闷热,纳着棉絮的黑厚帘子遮在门后,还是挡不住从各个缝隙里钻进来的热气。沈从云低声叨咕着新生儿不能风吹日晒的迷信瞎话,从琪姐儿手里接过牡丹绣花团扇,坐在炕边给安安扇风。一口饭也顾不上吃,他就先逗了儿子半晌,随后才想起正事。
“村长说有人给家里捎信了,可是我义弟寄来的?”
这年头车马行程本来就慢,兼战乱年代,若是想收到一封信,中途必然得经过重重困难,实属不易。沈从云想到义弟,将目光转移到土炕里侧掉了大半块皮的墙壁上,那里有一个内嵌的槽口,摆着一个景泰蓝绘双龙桃木匣子,里面装着不久前义弟送来恭祝他喜获麟儿的贺礼——一幅齐先生的画。
齐先生是当代闻名遐迩的画家,在西洋国家都受到广泛关注,花甲之岁已不见外客,足见这幅画是多么千金难求。
沈从云心下感慨万千,义弟当真懂他。
“唉,当日义弟离开,我应当送送他的。”当日沈安降生,沈从云困于周身繁杂之事,无法尽地主之谊,每每想来都十分不安,“想必此刻义弟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铜川,如此我就放心了。”
“你心里除了安安,便只记挂着你的好义弟。我生安安时难产出血,差点……差点人就没了,也没见你有多关心我。”
秦秋早就打发琪姐儿去后院读书了,不想在孩子面前抱怨丈夫的偏心。
“你日日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还需要如何关心你?”沈从云的犟脾气上来了,摆着脸色道,“快把信给我。”
秦秋不情不愿地从枕头下抽出信来,扔到沈从云面前,结果沈从云没看两行就急忙起身朝外奔去。秦秋赶紧喊琪姐儿进屋照看弟弟,追上前去问道:“怎么了?”
“周师父来信,询问义弟的去向。原来安儿出生已过半年,义弟尚未回到铜川!周先生苦等不得,方传信给我。时逢乱世,从春城去往铜川的路上到处是兵团,莫非义弟出事了?”沈从云一经分析,脸色突变,夺门而出,片刻后又扭头冲进屋里,开始收拾包袱。
“不行,我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
“你说什么?”
沈从云忙于拾掇,没有察觉妻子的异样,只自言自语道:“义弟向来是和善好心的人,半道上被什么事耽搁了也说不准。我还是不要乱想,不能乱了阵脚,若再给义弟平添什么麻烦就大不好了。”
“从云,我不准你去。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到处都在打仗,你一个人去铜川非常危险。宋弟武艺高强,他定然不会有什……”
“快别说了,帮我看看有没有东西落下。”
“沈从云,你清醒一点!”秦秋严肃地道。
她一直是温柔的,从没这样和沈从云说过话,严肃中带着一丝惶然:“你走了,我和孩子们怎么办?”
沈从云身形一震,惶惶然地看向妻子,目光中接连闪过诸多复杂情绪。良久,他支吾道:“我、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待在家中,不要出门。我会托村长多加照拂,有什么张罗不开的就去找他。你放心,我从山里走小路就能避开兵团驻扎点,一来一回最多一个月。”
“你疯了吗?万一、万一……安安尚小,需双亲扶持,难道连他都不如你的义弟重要吗?”
沈从云动作一僵,起身转向秦秋。两人在小男娃忽然爆发的哭声中对峙良久,始终没有一个先低头。最终,沈从云俯身抱起安安,只道一句:“义弟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没有他,早就没有今日的沈从云!”
他出自京都世族,生于钟鼎门庭,本是晚清贵胄,富贵泼天。无奈八国入侵,贼匪当道,世事无常。沈家祖辈犹如透过筛孔的万千浮尘没落四散,他也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年公子,沦落成乡野村户中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其间数次变故,均是唏嘘,非常人所能想象。
经年累月之后,他对当年那座金碧辉煌的围城所剩的怀念已经寥寥无几,除了在逃亡过程中损失惨重的半顷书山,便只有接连向他施以援手的义弟了。
“义弟携我出围城,入乱世,情深义重,非死难全。”
“那我呢?”秦秋拽住沈从云的袖子,那是一只又黑又瘦的皮包着骨头的手,“我随你数年颠沛,从未厌弃过这贫穷生活,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贫穷?”
沈从云从未想过这样平平无奇的两个字从结发妻子口中说出来竟是诛心般刺痛。他笑了起来:“小秋,这么多年你从不和我提以前的事,我便以为它真的成了‘以前’,现在想来……你只是把后悔藏在心里,生成了刺。”
时年夏,自出春城,一路南下前往铜川,沈从云头也不回,满身意气。
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终于可以义薄云天,一往无前。只因半生以来,他深知,任世间之大,唯有一人懂他。
那人,名唤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