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已经黑沉了,但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从门头往外看,洢水胡同的巷弄里仍然一派热闹,孩童们或是提着兔子灯、金鱼灯往来追逐,或是刚从灯会回来,或是刚从母亲铺好的大花被里偷溜出来,家长们一边闲谈一边高声呼喝,紧跟孩子们的步伐。
远处是挑着担子卖桂花元宵的吆喝声,兼着舞龙、踩高跷和猜灯谜等纷杂的游戏,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周师娘还在厨房忙活着,把提前弄好的馅儿拿出来分好,用温水抹面后再切段儿擀好了皮儿,然后包起来搓成圆圆满满的形状,下锅煮熟。
待水开,周师娘盛上两大碗送到院子里,沈从云却已经微醺了。
他脸色潮红,眼睛半睁,神色迷离,被香喷喷的汤圆一刺激,半靠着椅背掀起了眼皮,嘴巴里咿咿呀呀轻哼着什么,逐渐笑开来。
他问周师娘:“你们那里管这个叫什么?”
周师娘忙回答道:“汤圆。”
周师娘是南方人,来了铜川多年还保留着家乡的习俗。汤圆和元宵,南方和北方叫法不一样,做法也不一样。
“我们叫元宵。”沈从云笑了,像是想到了什么很美好的事情,忽的又神色一紧。
不等周师娘回答,他兀自纠正自己道:“不对,不是我,我不是了,应该说是老北平的叫法,元宵,元宵……”
“北平的元宵都是饽饽铺、茶汤铺在铺子门前临时设摊,现摇现卖的,滚滚元宵打着面粉飞散,有各种各样的馅儿,山楂、枣泥、豆沙、黑白芝麻,任凭客人选择。”
元宵的做法是,先把馅儿搅拌好冷冻起来,做前截成大骰子块儿,把馅儿用大笊篱盛着往水里一蘸,放在盛有糯米粉的大筛子里摇,等馅儿沾满糯米粉,倒在笊篱里蘸水再摇,往复三两次。
不同的元宵馅儿点上红点、梅花等记号来识别,就算大功告成了。
地上两坛珍藏花雕都已见底,师娘有些惊讶地朝酒坛子比了比手势,不及说话便被周师一个眼神打发回屋里了。
一醉解千愁这方式对酒量差的人来说还能有点作用,但对沈从云这个从前的京门贵子来说,到底差了点分量。
周师望着酒坛子无声摇头,两坛花雕犹不够,他哪里去找更多的?或许还是劝一劝,多饮伤身吧?他正如此想着,沈从云忽然扒着碗口吃了一颗热乎乎的大汤圆,口齿不清地问道:“周师,我自春城离开快有半年了,义弟仍旧下落不明。你说……你说他会不会?”
“沈家兄弟,你喝醉了。”
“我没有!”沈从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大声否认。
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在庭院里挥舞起拳头,一拳拳都是武术的招式的模样。这些招式都是过去宋茶教给他的,沈从云平常耍耍还有个糊弄外行的大样,如今这两坛子酒下肚,出拳无力不说,招数乱七八糟的,当真是一塌糊涂。
周师平生最见不得有人当着他的面糟蹋形意拳,更何况沈从云现在还是头晕眼花地乱打至此。他一个过身轻拍肩头将沈从云撂倒在地,未用上什么劲,沈从云就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见沈从云半晌不动弹,周师以为沈从云在地上就势睡了过去,正要招呼两个弟子将他抬进屋里,忽然听见一声呜咽。
“汤圆终究是汤圆,不是元宵,不是北平的味道,不是家里的味道……回不来了,什么都回不来了。”沈从云发泄似的捶着胸口,“自至铜川我便一封接一封家书寄回春城,可须臾半载已有,我从未收到丁点回音。小秋不是惯会与我置气的人,晓得我思念安安、琪姐儿和小玉儿,再生气也会给我报平安的,可是、可是……”
“周师,乱世之道,我弃家小不顾,坚持南下寻找义弟,你说我当真错了吗?”
周师叹了声气,又坐回木墩上。
“前些年国家乱得很,到处是外姓军队,而后敌寇入侵,亦有根植于地方的兵团互相勾结,草菅人命。二三十年了,不管是在湘潭还是铜川,没有一天是安宁的,时时有急报和枪声穿过墙头,吓得人心惊肉跳。这样一个时代,背井离乡,抛妻弃子,便是有十万火急的事需要完成,如我看来你还是错了的。”
沈从云双手覆脸,戚戚一笑:“如世人来看,我亦是大错特错。可我……自小便被人指疯痴转世,无可救药,一生颠沛,自私自利,又何妨再错一回?”
“不是。”周师亦觉矛盾,“沈家兄弟,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他虽然与沈从云相交不深,但见宋茶与之情深似海,不惜违逆师命也要将齐先生的赠画送给他,想来这位义兄必有过人之处。
半年以来他奔走于铜川各处,不放过铜川任何一个角落,与师门弟子一同寻找宋茶的下落,无一日不是茶饭不思,无一日不是起早贪黑,总是睡得最晚醒得最早的那一个,相比他来到铜川的那日已明显消瘦许多。
且不论他如何对待家中妻儿,单看他对宋茶的情义,便不足以“对错”二字一言概之。
其中变故,周师不详,不好妄加评断,只依稀记得宋茶曾和他提到过“疯痴转世”,意思是沈从云出生时,睁开眼就会笑,三岁之前只抓毛笔不放,房间里摆满奇奇怪怪的画作,为此确有过许多寻常孩子没有的疯癫举动。
故而在老北平,他还有个“痴人”的外号。
“我总是不解,为何世人最后都活成一个模样?”沈从云的笑声里充满嘲讽,令人不自觉侧目相看。
而这一眼,周师已然笃定沈从云确实当得人称的“疯”字,他就如同一只久被困于牢笼的雄狮,有天生的兽性。
“母亲曾找相师给我算命,相师说我命硬,能为沈家传宗接代,所以任是我如何乖张行事,他们都对我纵容再三。多年以后沈家一大家子的人都不在了,那么大个家都散了,只留下我一根独苗,屡死屡生,每每绝望的时候总有意想不到的转机。于是这些年,我也就苟且地活着,可去年竟然添了一个大胖小子,那是我的长子啊!”
“欣喜未完,我又想起相师未完的话,他说,自我之后,沈家代代天生叛逆,命途多舛。你说可笑不可笑?一个出生不过半年多的小子,还未能说话走路,以后的命数就定了?我偏不信命,要与天争他个长短!”
沈从云当真是醉了,以往和宋茶都不会轻易说的话,如今对着周师却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周师看着沈从云,意味深长。
沈从云挣扎着从冰凉的地砖上爬起来,推开门朝外奔去。
灯火通明的巷子深处,彻夜不息的锣鼓声中,他高声笑着,呛出泪花。
“回去吧!”周师一身黑袄,被门口的大红色灯笼罩着,影影绰绰,向着不知名的方向喊道,“沈家兄弟,心里苦就回家去吧,你对瑶草做得已经够多了。”
沈从云大呼:“北平北平,你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是我的心魔!”
第二日,沈从云大梦忽醒,收拾行囊,规规矩矩地来向周师辞行。
他穿着对襟青色长衫,鬓发齐整,鞋面整洁,面目温和,彬彬有礼,与昨夜的酒鬼抑或疯子完全是判若两人。
周师坐在正堂屋内的主座上,捻着碎茶叶望着脚下的光影。阳光爬过高深的门槛,折射进来,将青黑石面照得亮堂堂的。
他作为长辈,小辈前来辞行,本应讲几句得体的话,可见沈从云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文静如素,那些妥帖的话语便如鲠在喉,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他终于相信,面前这位小辈确有其过人之处,可惜不是他能明晰的痴癫。
“你走吧,路上注意安全。”周师送上盘缠和口粮,亲自送了他出洢水胡同,之后转身没入人流中。
沈从云低下头,眉眼间依旧是朔月般凛冽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