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晨很冷，他走过来时背着微弱的光。我至今对这场初遇历历在目，他穿着阔大的牛仔裤，叼着烟，手里拿着钢管，他一只手替我赶跑了小混混，另一只手又将我拉进了他的深渊里。
他真是一个恶人，他无恶不作，我跟了他许久才知道，就连最初我们相遇的那点仗义也是他故意安排的。可是怎么办呢？我已经离不开他了。骂我也好，打我也好，逼我陪他兄弟也好，去夜总会赚钱供他吃喝玩乐什么什么都好，我是一个出来卖的，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是怕没人要我。
可是我什么都为他做，他还是不要我。他把我的东西全都扔了，他拉扯着我的头发让我去死，他说我活着根本就是多余的。我不怕死，真的，死有什么可怕？可是如果我死了，谁去爱他？
周医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你看不起我对吗？说实话，我都看不起自己，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下贱。可是8年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我想知道，如果我真的死了，他会不会后悔？”
所以她明知道百草枯是剧毒，也甘之若饴。明知道喝了百草枯即使抢救过来也必死无疑，但生命还能停留20余天，她要的就是这20余天的时间，她不甘也好，苦苦挣扎也好，就只是想等那个男人来而已，问问他，你后悔了吗？
答案早已明确，打她是答案，逼她去夜总会是答案，这么多天不见人也是答案，答案他早已告诉过你，只是你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所以周一硬生生将劝导她的话忍回了肚里，为什么非要去鼓励别人积极乐观勇敢面对生活呢？她觉得自己再正常不过啊，她从不觉得一个人自行选择死亡是愚蠢的行为。旁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人情冷暖论到极致，男人女人的一个情字足矣。
“周医生，你是个好人。像秦姨，叔叔婶婶一样的好人。我看得出来。”
许是说了太久的话，女孩的声音有些虚浮。但望着周一的眼神极其坚定，周一何其聪慧的人：“所以，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女孩起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银行卡，卡很旧，有些字都模糊不见。女孩不管不顾强强塞入周一手里。
“我没有什么积蓄，这张卡里的两万是我偷偷藏下来的，不知道够不够交医药费？嘿嘿，周医生不瞒你说，以前我想过跳楼，割腕或者什么别的死法，可是我害怕，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害怕我横尸野外，连个替我收殓的人都没有。我害怕又会像我出生那样被旧衣裹身草草一扔。”
这是在托付身后事，周一只觉得轻飘飘的卡，此刻格外沉重。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连去死都要算精准？怕无人料理后事，就索性死在医院里，找个看起来不那么冷漠的人，利用自己可怜的半生故事博得同情，告诉你，你看，我都这么可怜了，等我死了，你帮忙处理一下我的尸体吧。
周一能说什么呢？她什么都不想说。一个心无所系，身似飘萍的人，最后的愿望不过是得一个有所善终，不致死后还要做孤魂野鬼而已。
“我会给你选块朝向俱佳的墓地，让足够的光亮照着你下一世轮回的路。”
周一收了女孩的卡，医药费还是要交的，不然会平摊在急诊科室所有的医护身上，周一经济宽裕也就罢了，方正他们可指着工资过活。
“谢谢”女孩小声说着，“他是你男朋友吗？”
“什么？”
女孩目光抬向前方，周一循迹望去，双手插兜的季梁也不知在咫尺之间站了多久。
“我看他眼中只有你，猜测他可能是你男朋友。周医生，我猜的对吗？”
周一没有回答，经过长长沉默后说出来的话，是思虑，婉转，权衡，唯独没有遵从本心，倒不如不说。
“我既已答应承担你的身后事，就必定说到做到。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不喜欢麻烦别人自然也不喜欢别人麻烦自己。若你再有什么未了之事请你不要来找我！”
周一说完转身就走，她不是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她普渡不了别人，只能优先周全自己。
季梁一路随着周一走出院外，待周一打开车门时，整个人强拦在车门与周一中间。周一后退他前进，周一站定，他站定。
“你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没有”。
“周一，你能不能把你的烂好心分一点给我？哪怕一点点？也好叫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什么，可是今天我却疯狂嫉妒一个出来卖的妓女，可不可笑？你有那么多时间听她讲故事，却从来没有时间回复我一条信息。你轻易许给她一个承诺，却连喜欢我的勇气都没有！周一，你看看我吧，你看看我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
季梁边呢喃边逼近，直至将周一抵在墙角退无可退。他长舒一口气将周一揽入怀中：“你就当捡了一只猫或者一只小狗回家，我很好养的，你给点阳光就能活！”
四月初的上海医院地下停车场，晚上六点仍有些微凉。季梁用身上的风衣包裹着单薄的周一，周一个儿不高，头正好贴在季梁心脏处。那里跳动的频率震到周一耳朵里，一下一下将周一设的心墙砸的粉碎。
关于季梁这个人，关于喜欢上他这件事，周一反复确认过多次，在一起又能怎样呢？会死吗？会招致世界末日吗？就因为他有黑道的背景，周一多方权衡下不愿牵扯进去，所以一避再避。如今他已离开，又是为了她离开，哪个女人不曾对感情里有着偏执的虚荣？偏给她宠爱，偏为她离开，一个偏字怎能不叫人昏了头脑？
季梁拥的太用力，周一挣扎了一番，终是败下阵来，回拥着他。
那就在一起吧！周一清醒的时日太长，蒙上眼睛相信这个人是她做过的最冒险的事！来日撕心裂肺也好，万箭穿心也好，她统统认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