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警察局遇见她的,看起来不错。
她穿了一条湖绿的长裙,缀着碎花的布鞋,手上带了一只祖母绿的镯子,秀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rayban的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线条柔和的颧骨和下巴,以及镜片挡不住的眼睛里的整片夜空的星星。我抽着烟,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当时的女生比现在的纯情太多,我只是像偶像剧里那样写了封情书,哪怕她是学习委员也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当然,也是因为我长得好。不过那个时候我也蠢得像张白纸,只敢去拉拉她的手。终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把她约到小树林里,她也答应了。当时的小树林是学校情侣约会最好的地方,基本上一抓一对鸳鸯。我抿了抿嘴往她脸上凑,她却推开我跑了。我颇为郁卒,在树林里吹了一刻钟的风,还被教导主任逮到了,只是看我一个人没证据,只能放我走。
翌日我拿笔帽截了戳她的背,她是我前桌。她好奇地半偏头看我,我低声问她昨天怎么突然跑了,她鼓着小脸有些生气。我大概猜到她是不知道小树林的象征了,只还是恼她不把我当男友,沉声问为什么拒绝我。她却脸上泛起一波红潮、摇摇头不说话,转过身去写了张小纸条递给我,“这样会生小孩的,我不敢”。我当场乐得不行,把书一摔就笑出声来。那堂是班主任的课,是个严肃古板的老头,指着我就叫我滚出去,我只好揣了小纸条出了教室靠在窗边乐。下了课搪塞过那老头,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玩够了吧,说说看到底是为什么。”她显出了天大的委屈:“我....我是认真的,真的会那个啊。“我无奈地笑了笑:“小呆瓜你们不是有生理课吗。”小呆瓜满脸严肃,跟我扯了一堆大道理,并信誓旦且地保证生理课就是这么讲的。要不是我生活常识够硬,也真要信了,到后来才知道生理课刚开始上,她就羞得不行捂着耳朵走神了。
跟这样的学习委员谈恋爱,就注定了我们的日程不会是咖啡厅电影院游乐场,而是图书馆学校和书店。不过也很美妙,她坐在我的对面,微微侧着身,中间隔了一本练习,她的右手拿着一支水笔,不断地写写画画,低声和我讲着重点,我边点头,边出神地盯着她的侧脸看。当太阳往西边走,整间屋子都暗沉下来,抹着红唇搔首弄姿穿衣品味又恶俗糟糕的管理员扭着肥腰嗲声嗲气地来赶我们离开,我半是为不能再偷看她讲题时漂亮的侧脸美好的下巴而懊恼,半是期待着送她回家的路上抓紧时间发生些什么。可她站起身捋平了百褶裙后马上噘起嘴扬着下颌:“回家你好好地把这些题目都想透了,我明天检查。”我心中一阵丧气,却又被那上扬的尾音挠得心痒,敷衍地笑过去就牵着她往外走,盘算着大抵又要抓我隔壁的四眼仔来问了。
就是这个角度,光洁的下巴,勾起的薄唇,比之当年青涩的自信又多了一份坦然与从容,简直迷人得要命。以及那顺着唇线点在嘴角的一粒细痣,尽是完美。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借着刚亮起来的路灯,刚巧可以看见她嘴角那粒细细的痣。在柔和的暖黄色光芒的照耀下,那粒痣就像一粒糯米,平时太细微注意不到,一且注意到了就忍不住想尝一尝它的味道,是不是像糯米和她样又甜又糯。
可惜,直到现在我也没尝过那粒痣的味道,不仅仅是羞于启齿,同时也怕她恼着成怒。她逗起来很有意思,像枝张牙舞爪却没了刺的玫瑰花,可我不敢逗得太过,就怕这枝玫瑰花真的生了气,就躲到了别人的掌心里。现在,就是玩过了,再也找不回那枝玫瑰花了吧。
在我还能摸摸那枝玫瑰花的时候,她给我织了一条红色的围脖。那是个湿冷的冬天,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去她家附近的小公园等她。我当时正窝在家里打游戏,本来想回绝了说改天吧,而她的热情和急切已经穿过听筒跳出来了。想想她兴奋得眼底的湖水都开始闪光的样子,满面霞色又矜持地咬着下唇压低声音的可爱模样,还是套了件厚外套换鞋出了门。
外面冷得要命,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行人蒙住了头和脸前行。风迎面刮过来一直钻进骨髓里,我和她家不算太近,也不远,于是我的外套下仅有一件白T,东得险些成圣。就在我快开始后悔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小太阳,浑身都暖了起来。她穿得很暖和,浅粉的羽绒服再加一条姜黄色的围巾,并不是多鲜亮的颜色,却暖融融的。而她脸上明亮的笑容和手中抱着的红色的围脖生生灼伤了我的眼。她在原地边蹦边冲我挥手,仿佛是怕我看不到。
我怎么会看不见呢,我的小太阳会发光发热啊。当初就是因为她身上有光,我想抓来看看。如今哪怕她武装成这副样子用上了当初甚至没听说过的高档化妆品,更自信了,更老练了,也更漂亮了,时过境迁,我依然记得从她的鼻梁到下巴的优美的弧。
之后我就戴着这条红围脖,除了跑步和打球,直戴到那年天气转暖,连一向最怕冷的她都解下了姜黄的围巾,才珍而重之地把它收了起来。在这期间,我成功地攻下了二垒。
圣诞节的前夜.街上的每对情侣都捧着个红苹果。她向我的丈母娘撒武说去同学家玩,跑了出来。我随大流送了她一个苹果,很大,很红,也很型像打了期,她也递给了我一个,不如我的大,但泛着健康的粉与生动诱人的光泽。我们沿着街道的一头走路过了红白色调的商店。我走在靠马败的一侧,左耳是喧露的车水马龙,右耳是她因天寒而沉重急促的呼吸。我有此夸张地笑着,像唱咏叹调一样:“苹果像红扑扑的你的脸,我真想把它含在嘴里。”她的脸腾地烧起来,从双颊-直红到耳尖。我拍拍她的头,感慨傻Y头总算开窍了,不料她只是踮着脚伸出食指指着我:“这个苹果不能吃的啦,平安夜送的苹果如果吃掉的话,两个....两个人就不能一直在一起了。”她刚开始声音中还带着忿忿,之后应该就低了下去,显得有些沮丧。我记不太清楚,因为我被她的话逗到了,笑完脑海中不自觉酝酿起一番话,心中有些忐忑。伸手摸了摸耳垂,我舔舔嘴唇,艰涩地开口:“不让我吃苹果,你该怎么补偿我?”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街尾,店铺少了许多。我藏在黑暗里,看着她茫然地抬头看我,眼神干净澄澈。黑夜总能给人犯罪的力量,我心一-横,伸手固定住她的肩,飞快地说:“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来取了。”话音落我探过去在她的唇上碰了一下,慌张地收回了手,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当时应该是脸傻缺地结结巴巴地说天色不早了送她回家.她大概当时也蒙了,两人就这么魂不守舍地回了家。
虽然只是短暂的唇与唇的接触,自始至终也仅有这么一个瞬间,却比热辣激情的吻动人心魄得多。她的唇软软的,像果冻一样,形状也很漂亮。当时我的新生的胡茬轻地扫过那颗痣,我没敢舔,不过还是很开心。
我正想得人神,她突然朝我走了过来。我熄掉了烟,征怔地看着她,并没有玄平的时间空间重叠的感觉。她和以前太不一样了。当年我在她家门口等她,,她向我走来的时候,是早上,晨暖初盛。她的手报着校服的袖子,低着头又怯怯地用眼角瞟我。而如今,她的双手悠闲地垂在两侧,随着行走而自然摆动,高跟鞋与地面笃鸭相击,目的性极强地注视着我,嘴角适度的圣和笑意又使人不至于觉得受到侵犯。
切都太不一样了。直到她在我面前站定,我才迟钝地伸出右手,而她却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一时有些愣,这几年长的脑子提醒我我该伸出手来拥住她,于是我抬起了手。只是此时她已经打算结束这个拥抱,她的坚定的后退的背轻而易举打开了我不果决的无力的手。她笑了笑没在意,我也笑了笑。
“好久不见。”她率先开口。
“好久不见。”我想我应该主动些,毕竟在我和她的相处上我一直是更主动的那个。“我很喜欢你新导的《沉沦》。虽然晦涩了些,但很吸引人。极度的疯狂的占有欲,腼腆青涩的外表,病态的人格与出色的形象,主角的矛盾处理很棒。”
....她.含混地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只觉得那一瞬间她的情绪出奇的复杂。我感到一息心悸,仅比少不更事帮兄弟打群架眼角余光看见一把刀子往我脖子上落的那一次弱上一线,可这一次太短,短得失真,又发生在警局这么和谐正义的地方,我就没管。她开始条理清晰咬字清楚地说话:“我也很喜欢《沉沦》,特别是主角的恋人,纯粹又干净,有这样美好的恋人,我可能也会忍不住把他关在家里。”
她低低笑了两声,我没有跟着笑。她扶了扶墨镜,接着说:“你塑造的角色也很出色,我最喜欢的就是丰殷。
我很惊讶。首先我混得并不好,除了一张脸还过得去,其他都不怎么样,再加上还是新人的时候不懂事,冲撞了一个大人物,并不很严重,却刚好够让我吃尽苦头。所以这几年我接的都是些小成本电影或是短剧,半红不火。我自觉演技一般,导演们倒肯夸我入戏快,这会儿听到她的肯定,我挺开心的。然而丰殷这个角色蛮特殊的,是部同志片里的,剧本和角色我都喜欢,再加上我只是个二流演员,又孤身人无牵无挂也不怕社会舆论,就演了.因为各种问题,这样的片子自然没能上映,只在网络上小范围流传,没想到她也看了。丰股是个职业骗子.擅长察言观色、洞晓人心,却掏心掏肺地喜欢自己的弟弟。为了弟弟,他把一一个正义的退役士兵骗得去杀人放火而粮铛入狱,而自己则被不明真相又天真过头受人利用的弟弟亲手送上法庭,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本以为她就算关注了我也该喜欢类似于热血的篮球少年或是温柔的钢琴学长之流,看来她的确改变了许多,我连这个都猜不准了。
不过她竟然还能看得上我的作品,无论真情假意,我愉悦地笑了笑:“不说这些客套话了。我真的没想到,你来当导演了,毕竟你当初是想当个心理医生?”
她嘴角的弧度更深。“我突然觉得导演挺有意思的,就往这条路发展了,看来我还做得不错。”
何止是不错,我心下戚戚。国内女导演不好当,她却是例外,拍出来的片子叫好又叫座,已经是这几年炙手可热的新锐了。明明当年她早早就周密地计划完了一生,半路出家却比凌云壮志的我好上太多,我现景如此凄惨,在初恋女友面前丢脸的感觉不好受。
她在墨镜下挑起眉毛。“说起来,我当年也没想到你有个演员梦。”
我皱了皱眉,尴尬地抬抬墨镜。她张了张嘴,露出一一个充满歉意又可爱的笑,生硬地转了话题:“我来警局补身份证,你呢?”
我下部戏要演个小警察,所以来这里找找戏感。哪位导演的作品?哦,一个新人,你不知道的。在脑海中模拟完了对话,我觉得无法说出口,对着我在最好的年纪最爱的女孩,以如今-个落魄的身份。好在镜片很好地遮住了我的眼神,使得我听见自己平静地说:“我来找个朋友。”
“哦?”我听出了她声音中的兴味,这是最糟糕的反应。我怀疑她马上就要提出来见见我的朋友了,万幸有个职员来找她谈手续方面的问题,她叮气:“看来今天是没机会了。”
我也喜悦地叹了口气,说:“太可惜啦。”然后点上了一根烟。
当年是我提的分手。
本以为我和她会一直走下去,然而意外总是发生得如此突然。我像往常一样把她送回家后,就开始往家走。路过繁华的闹市区,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拦住了我。我疑惑地看他,他问我:“想不想当演员?”
我对演戏可谓毫无概念,只是当时眼前闪过了几个白衣剑客在空中舞剑的模样,脱口而出:“想。”
我前十几年浑浑疆噩而积攒的朝气与冲劲好像都给了那一刻,心中对成为演员的执念强得惊人,脑子热得没法思考,当场就随他去了公司拍板签了合约。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说我现在实力不够,需要去专门的表演学院深造。我魂不守舍地点头,跟他去办了退学手续,再回家打点行李。去飞机场前我把她约了出来,在她家附近的小公园。
我说:“我们分手吧。”
她没说话。
我说:“我要去当演员,我们分手吧。”
她没说话。
我说:“就这么说定了,再见。”
她没说话。
这个时候的我还处于脑子不清醒的状态,能把话说清楚都不容易,就这么稀里糊涂分了手,也记不清当时她的反应。大概是意外、愤怒、不知所措再加上一些悲伤吧,如果毫无反应那么我这个男友也太失败了。
在我深造的两年里,我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感觉到当初的不管不顾着实有些奇怪,只是木已成舟。之后直有些怀疑,但我身上无利可图,而公司对我也很大度,并不因为我没出息就和我解约,我想无论如何也得混出个名头再去找她。再后来.我就听说,她去当了导演,直至今日。
我沉沉地叹了口气,接着抽这根烟。有个警员凑了过来,对我说:“这里不准吸烟。’
我说:“墙上没贴禁烟的标志。”
警员说:“哦,我不准。
我说:“刚刚我一直在抽,你什么都没说。”
警员说:“我现在觉得你戴墨镜抽烟的样子很像黑社会,影响不好。”
我只好掐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