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棵四楼高的香樟上知了不停叫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配合着刺眼的阳光一同映人林子言的眼中。昨天才下过雨,今天却没有丝毫凉爽的微风拂面。
不过南方的夏天总是闷热的,他想。
教室里安静得很,能听到的只有试卷翻动的声音以及笔尖刷刷刷在纸上写个不停的声音,在林子言耳中不亚于窗外断断续续的蝉鸣。窗外滚滚热浪源源不断地往教室里头钻,原本就很压抑的空间此时更显得逼仄了。
他烦躁地揪着衣领,似乎是想把领口扯得更开,同时将手中揉作一一团的试卷故作潇洒地投入身后的垃圾桶中。“砰”的一一声,完美人筐。
“林子言你又把试卷给扔了。
“嗯,看着心烦。
平淡无奇的语调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在高考大战的面前,似乎没什么别的事能够撩按心弦。教室里的少年们还是一个个理头苦干,额有几分不受外界干扰的得道高僧的气派。不知道得道高僧会不会手里塑着纸张满头大汗。
还好林子言偶尔能从前桌那儿得到一丝丝微风,不过与此同时会传来一阵哗啦啦的纸张抖动的声音。
一听就知道那个学渣又在扇扇子,林子言撇撇嘴没出声。
他的前桌有一把神奇的纸扇。纸扇是由数张周考试卷叠起来拼凑而成的,扇面隐约可见触目惊心的红又叉,力道之大似乎将纸张都给划破。每当前桌拿起这把纸扇扇风的时候,林子言总能感到迎面而来一股阴凉的杀气,杀气之大好似能镇住炎炎酷暑。
一个万年学渣却怀有一颗杀进年级红榜的野心,也是蛮拼的。
与之相反,那个在角落窝着的,一天到晚不发出任何声响的鸡窝头却是班上乃至年级数-数二的学霸。鸡窝头学霸没有任何带有杀气的“武器”,但他却有最坚固的“堡垒”他的脚边堆着各种各样的教辅资料,一层垒着-层,刚好到他的腰部。
看着学霸脚边的资料,再看看自己桌子上的38套,林子言顿时觉得前途无望,他深深叹了口气:“唉,我上辈子一定就是那朵哀怨的丁香。
“可是你再不把试卷捡回来,下节课一定会被老班揍成颓圮的篱墙。
林子言的班主任是一个教数学的老头。老头的真实年龄远没有看上去这么老一他看上去像是退休好几年的老男人。老头没有满头白发,距他有头发的岁月已经有好几年了。
于是一个未老先衰的数学老师就这样连拖带拉地把这个原本不成器的“和尚班”便是拽到了年级第一的宝座上,只是老头看上去更老了。
别的班戏称此班为缩小版的西点军校,而隔壁那个文科班轻松得像新东方,做西点的那种。在这苦闷的高三季里,林子盲在别班的好友总以“围观那个数学老头几点放学”作为仅有的乐趣。每次林子言看到好友那张紧紧贴在玻璃窗上的脸就特想糊他一脸英语单词。
“你们这群小崽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个个的都以为自己做了几本破书就了不起了?就那么一点点题量也好意思叫苦喊冤?你们在哪个班学习有自知之明吗?你们在重点班!理科班中的重点班!
讲台下坐着的同学默默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口水沫。
“同学们呐,别怪老师心狠手辣,老师是为了你们的未来啊!等到以后别人乐呵呵去读南京大学,你去读蓝翔技校;别人去的北大,你去的北大青鸟;别人进的清华,你混的是清华紫光。老师都替你们丢脸啊!’
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这几句话,林子言已从当初听到时的捧腹大笑进化到高冷少年,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可还没翻到一半就被老头儿犀利的眼刀给逼了回去。半边眼白还吊着,活像个要死不活的丧尸。
老头儿继续用他满含怒意的目光瞪着墙边那具“丧尸”,一边说教不停:“还有某些个同学,怪异得很,心比天高,成天在纸上写写画画,都高三了,身为一个高智商的理科生竟然看些下三滥的小说,写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还自鸣得意....
有些同学吃吃笑了起来,对林子言投以同情中又掺杂着幸灾乐祸的目光。林子言苦笑一番,手在抽屉里抚摸着那些文集和小说。“委屈你们了,‘下三滥’们。”
接者又有几个同学被含沙射影地批评了顿,好不容易等老头儿絮絮啊讲完已近半个小时班里的人“呼啦”一下敢开。林子言在人群后尾随大部队杀向估计只剩下方便面的小食堂,跑到一楼拐角处却被一双白哲的手给拽了回去。
哎酌我去,兄弟行行好,别用啊,回头我让你插个队。”他头也不回连声求饶,眼巴巴盯着那条奔向食堂的幸福大道,整个人都不安分地扭着。
“你个呆子,我都等你大半天了,你倒是连个正眼都不赏本姑娘一下。”扎着马尾辫的少女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林子言扭身躲开,心中暗想:什么姑娘啊,姑奶奶还差不多。
“茉莉花诶,小的要饿死了,放小的条生路如何?
马尾辫少女递给他一袋还有热气的饼子与饭团。“喏,给你带的。
林子言不管三七二十接过来便开始狼吞虎咽,其间有几个隔壁班的学生正上楼,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更有甚者吹起了口哨,差点没把他给呛死。
要说起来,林子言和这个马尾辫少女之间绝不是粉红又暖昧的校园纯爱小情侣的关系,而是两朵奇葩凑一起了。
林子言这-届的学生都知道,理科重点班的那个林子言是个小文青,弹得了吉他背得了宋词,看得了《全球通史》,翻得了《古文观止》,连《货币战争》都被他化学老师收了好几本。
对面文科重点班偏偏有个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姑娘,科普小说和物理学刊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搬,表现出的浓厚兴趣让不少理科班的汉子都叹为观止。虽说她有--个无比小清新的名字,但她的名声还是渐渐传开
一朵奇葩的茉莉花”。
就这样,两朵奇葩渐渐从陌生人变成至交好友,连小黑板都可以--起上的那种。小黑板是这个学校扣分公示的公告牌。
而现在,林子言心满意足塞下最后一个饭团,一回头就发现茉莉含情脉脉凝视着他。他不由地浑身一一抖,试探着说:“谢了哈。”茉莉继续用柔情似水的目光看着他。
“明天我还你钱?”
茉莉缓缓摇头。
“下次我给你带饭怎么样?”
莱莉的声音柔得都快化成一摊水了:“你明知道,人家想听的不是这句呐。”尾音还有点发颤。
林子言绞尽脑汁竭力想出了那句有违常理的话:“我把我那本有机化学的实例借给你?”
茉莉听罢一拍大腿,爽朗笑道:“早这样说不就完了?非得姐求你。林子言面无表情转过身,心中暗骂:下次我还理你就是个草履虫。他迈开长腿跨楼梯。“走了啊。”便头也不回向前冲去。身后依稀传来茉莉花儿的大嗓门]吼着:“归去来兮!”
他嘴角抽,脚步却是慢了下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林子言觉得自己不能再像茉莉一样坚守着自己的一片田园了,他得面对现实。现实就是他肩负父母厚望,他得对得起那些日日夜夜背生物笔记的光阴,他不能让老头失望。可是,自己又该归到哪儿才算正道呢?
窗边那棵香樟的叶子都被烈日晒得有些萎靡,叶子的边缘往里头卷。树干上的那几只知了跟复读机似的,反反复复叫个不停,扰得林子言心中更加不得安宁。
他望着地板上垒起来的那杳书,就如徐志摩饱含深情地望着林徽因,心生爱事却无法企及。他仰天长叹声:“既生文,何生理!”复而悲愤交加扭头瞪向书桌上那一堆“原配”心下五味陈杂,如同囫图吞下不擅烹性的母亲做的黑暗料理还不得不挤出个淡淡的满足的微笑。
林子言纵然自谢威猛先生”,常道堂堂七尺男儿不轻易掉泪,此时此刻却也真真确确觉得空气太湿润,不然怎会糊了视线?可是书本被阳光药得有些许费手,分明在宣告着这是盛夏。
盛夏的烈日实在男狂,他眯眼看着窗外酒满大地的阳光,只觉得满眼的光芒都化为演滚热浪,灼人的烈焰似乎将人心胜都烫伤。他甚至能闻到化学实验中老师强调过无数遍的刺鼻味道,脑海中回荡着“噼里啪啦”木柴投人火海的声音。
忽而万丈火海又变为耀眼的光芒,如镁条在氧气中点燃绽放。他觉得自己化为了那根镁条,耗尽生命才能换来绽放,炸得自己遍体鳞伤。
耀眼的白光逼得人直想落泪,林子言第一次觉得自己敏感得不可理喻。他只好闭上眼,向那片耀眼的白光妥协,等待眼皮上方出现的仍是片橘黄色的光晕。
他捂着眼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心率这才渐渐趋向正常。
窗外的知了还在不断高声尖叫,他小心翼翼将手挪开,眼皮似有千斤重。当他费劲地睁开一条缝打量时,却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地上垒着的“杂书”、桌上放着的题典、窗台边几片晒菱了的树....与之前毫无差别。
可林子言分明觉得刚刚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了。
“言言,快出来吃饭,今晚你得返校上自习呢!”门外母亲的催促声传了进来,也使林子言更加清醒。
揉了把脸,他三两步凑到书桌边把厚厚的题典往怀中--塞,朗声应道:“哎,就来!
于是他迈过地上堆砌起来的障碍物,走到门]前稍稍一顿,心中千言万语与愤懑不甘到喉间只凝成一声长叹。
“再见。”
纵然干万应届考生心中都不乐意,战场的鼓声却是越奏越紧,咚咚直敲得人心脏发疼。
窗外的那些香樟绿了又黄,秃了又长,学霸的题典换了一本又一本,学渣的纸扇越折越大。唯一不变的大概只剩下数学老头爱拖堂。
去年夏天那个靠着玻璃窗玩知了的少年如今已学会抓紧一-分秒来多做几道物理题。
听着老头的唠叨,林子言抿着嘴唇假装没听清刚刚老头表扬的模范人物中正有他的名字。
他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执笔在一张纸上不断推导着公式,密密麻麻列了大半个版面。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咬唇泄愤,面部表情极为丰富但看得出他十分认真。
在他推翻之前的结果且重新清算了四遍之后,老头终于闭上嘴,大手-挥宣布放学。
林子言轻轻呼出胸口憋着的闷气,翻手从抽屉里拿出--罐八宝粥权当晚饭。他随手将方才那张草稿纸翻过一面,看着上面印着的报名表实在恍若隔世。
想必是茉莉偷偷塞过来的吧,去年和她约好一起参加比赛的。他这样想着,心里却有些异样的情绪似针一般扎着心头肉。
哈哈,哥就是这么牛气,想进年级前十就进年级前十,说再见就能再也不见。
可是林子言怎样都笑不出来。他死死盯着桌上那张写满算式的报名表,想起他去年盛夏时的苦苦挣扎,想到被他锁在书柜最底层的曾经的挚爱。
同样被锁在底层的,还有他那不可见人的天真梦想。
林子言突然狠狠揉着报名表,将它捏成一个纸团向垃圾桶砸去。“砰”的一声,砸在他的心头,连带脑神经都有种痛感。
看着窗外逐渐降下的夜幕,他想,大概是因为南方的夏天总是闷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