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幌临近四月的清晨,春寒料峭。
我和西辞拉开地下室的门,雨水遗留下的湿润气息混杂着寒冷气流扑面而来。他进去打开了灯,里面闪烁几下之后开始变得明亮很难想象那样小的一颗灯泡能够迸发出如此气势磅礴的光。我走进去之后,栾树和子时也拖着箱子进来。我们的影子都被拖得很长。
感受到地下室潮湿的空气,栾树开始担心她的书在这里会长出霉菌,子时也一样。而我担心着我的版画作业,西辞担心着他的音箱。这些日常看起来平静稳固的东西,一且遇上水汽,身体里的负面情绪便仿佛全部化为了带有生命力的霉菌成长起来。可我们对此却无能为力。
来到札幌的第八个月,我们因为拖欠房租而不得不搬出公寓,住到价格低廉的地下室里。而在这之前的八个月里,栾树家里寄来生活费,子时替杂志修片,我在便利店做晚班,西辞在PUB驻唱,四个人的收入刚好可以和开销持平。
但踩着及格线战战兢兢支撑起来的事物总归会很快崩溃消解,原因是它们脆弱得缺少足够的底气应对突发变故的出现。例如这份我们四个人一直勉强维持着的收支平衡,它终究在上周被西辞打破因为他需要一把新的吉他。
西辞坐在PUB里给我们讲事情的经过时,我们都笑作-一团。
“那时我在唱枪花的《Don't Cry》,那个客人显然是喝醉了,说不允许我唱枪花,还说那是他女友和他的专属情歌。”西辞喝了-杯我点的百利甜,眼角就开始泛起醉酒的绯红,他的酒量一直差到让人怀疑是不是仅仅听到“酒”这个字就能让他醉倒。他继续说下去吐字含糊不清。“我没有理那个人,然后他就开始情绪激动起来,走到我面前来要我闭嘴,于是我就和他吵了起来。”西辞说,“幸运的是他用日语骂我,我不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而我用英文骂回去,他听懂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摔坏了我的吉他。”西辞耸耸肩。
栾树和子时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西辞和我们不太相同,我来札幌是因为考上了这里的美术学院,而栾树和子时在北海道大学分别念文学和传媒。可西辞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自己也说不太清。他的母亲离异后再婚,嫁给了一个比她自己小十五岁的男人。西辞没有反对,也没有立场去反对,两个人真心相爱,和那个人在一起后母亲脸上的笑容比过去二十年的总和都还要多。但在他们的婚礼上,西辞看着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牵起自己母亲的手,说“我愿意”,吻她,为她戴上戒指没由来地就突然觉得恶心。并不是心理上,而是生理上。真真正正地恶心,胃里翻江倒海,疼到让他弯下腰去。他知道这样不对,他应该希望母亲幸福,但这份感受很难表述清楚,他也实在难以承受。
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不远处张贴出来的北海道风景宣传海报。目光定格在海报里连绵起伏的雪光里就再也无法移开,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美术学院的课晚上九点十分结束,便利店的工作九点三十分开始。我时常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就像《NANA》里的远藤章司,在美术学院和工作地点之间来回辗转疲于奔命。不同的是我读版画系他读油画系,在那条通往地铁站的漆黑小路上有笑容甜美性格体贴的川村幸子陪着他,我的路我只能自己走。
周六的晚上便利店有非常难得的假期,栾树他们叫我去PUB里喝酒。我到的时候西辞那首小红莓的《Dying in the Sun》已经唱到了一半。吧台旁的光线里带着种昏昏沉沉的温柔,这种温柔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烘焙面包的香气,或者是雨夜中静伫的路灯。但这对一间卖酒的屋子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它总让人想要附着于什么柔软的依靠,例如温暖的怀抱或温馨的场景,而这些恰恰是来这里的人们所匮乏的。
栾树和子时坐在最角落的那桌,桌上放着几杯冰镇黑啤和马提尼。我走过去,坐到栾树旁边,把五合板放在靠墙的桌角下。
“还没做完?”栾树看了看我的板子。
“得重做。”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还好我没去考多摩美,不然在那儿指定死得更惨。玩艺术的人都是些有强迫症的变态。
子时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不就是玩艺术的吗,版画家?”“我?我是被艺术玩的。”
栾树安慰地拍拍我的肩。“好啦,这阵子熬过去就好了。”我转过头去问她:“你呢?早稻田大学那边怎么说?”栾树垂下眼。“不知道,还没有回复。”然后我们都没有说话。
栾树转学早稻田的申请书已经寄出去了近-周,时间被拉伸到令人忐忑的长度。如果依旧没有回音,接下来就应该是心灰意冷的自愈期,但栾树没有那样轻松的退路、她必须拿到申请批准。她的父母每天都打来越洋电话询问入学申请的事。“怎么还没有回信,不是说没问题的吗?”她父亲的语气里已经渐渐有了不耐烦的成分,“你到底在做什么?不会被拒绝了吧?我们可是已经告诉同事亲戚你被早稻田录取了啊,别给我出什么岔子,我们丢不起这脸。”
我常常遇见那样的电话打来,栾树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直轻声说“好”“知道了”“会的”,然后挂掉电话。而我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只能像现在一样保持缄默。
西辞唱完之后背着他的吉他下台走了过来,察觉到气氛不太对。“怎么了?”他问栾树。
“没事。”栾树只是摇头,然后举起桌上的杯子。“来,我们喝酒。”
两周之后,大概是我们那晚喝醉时趴在路边神龛上的祈祷起了作用,栾树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早稻田的人学申请批准,她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先是欢呼着冲上去拥住她,可放开之后就是无尽的沉默。
在札幌这快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将独处之外的所有时间都与彼此分享。陌生遥远的地方总让人变得更加紧密。从身体内部与灵魂深处延伸出的那部分根系,渗入陌生的土壤,让人拥有植物般的宽容。
但这份紧密的联系即将变得不完整,因为栾树不得不和我们说再见了一周之后她就得去东京办理入学手续。
那天晚上我和栾树睡在一起,床头灯的光亮撑不住地下室里那样大片深邃的黑暗,缩成一小团孤零零的暖黄。栾树用CD机放Galileo Galili 的《Sex and Summer》,在尾崎雄贵温柔的声线里捂住脸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我不想去早大,一点都不想。”她说。
“我知道。”我只能安慰地拥住她。很快感到睡衣的领口被温热的眼泪浸湿。
“我也不喜欢北海道。说真的,我压根不喜欢这里。可还好有你们在,我才能坚持下去。现在我得去东京了。一个人去。早稻田为什么要录取我呢?我想不通。比我优秀的申请人有那么多,为什么他们要选我。”
我看着她。“别这么说,你一直都是最优秀的。”
她直起身来,摇了摇头,整个人几乎快要被淹没在黑暗里。“可我不想要做最优秀的,我想要做平凡人,我本来就是--个平凡人不是吗,我只想要过那种普通的、不这么累的生活。”
我不知道要怎样给予她安抚,只能伸手去抹她脸上的眼泪。“别这样,别哭,你又没有做错什么,这又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
CD里尾崎雄贵的声音灌满了夏天的味道,他毫无忧愁地唱着“海风、汽水罐和穿白色连衣裙微笑着的女孩”,像是丝毫不必担忧这个世界上除了恋爱以外的任何事情。
“我一定会想你的。”栾树哽咽着说。
然后她凑过来,轻轻地,在我的嘴唇上印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有次我和西辞在那个永远泛着潮湿雨水气味的地下室里,用从放映室偷借来的投影机看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西辞说,如果他也去到巴黎,像男主角那样在昏暗暖昧的午夜街道里回到了上个世纪,遇见斯泰因,遇见妩媚动人的阿德瑞娜无论她当时是毕加索还是海明威的情人,他都会留下来,告诉她他爱她,并且永久地留在那个巴黎的黄金时代,再也不要回到满是失意失落失望的现实。
我说:“你这叫逃避主义。”用着玩笑的语气。但他并没有笑,他说:“我们都一样,我们所有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有些深刻晦涩的感触透过目光交融渗人我的意识里,突然间我想我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西辞来到札幌,是为了躲开他的母亲和继父。子时是因为高考失利。栾树是害怕平庸的学历会使她的教授父母蒙羞。而我,是因为担忧考不上多摩美,害怕报考之后如果失败会被人嘲笑“不自量力”,所以放弃了心心念念的东京,选择来到了札幌。
所谓的他乡,不过是一群逃避主义者们为了把自己藏匿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并借以获取安全感和正当逃避理由所建立起来的乌托邦。离家千百里,所有的指责和议论无法穿越遥远的海岸线来伤害我们的耳膜,于是我们可以自在生活,不去考虑那些熟悉我们本性的人的想法,心安理得地把消极沉溺作为生命的一部分,忍受孤独,尔后创造出全新的自我。
那么其实在另一一种意义.上,这里才是我们的故乡。
札幌的丰平川烟火大会开始的那天晚上,就是栾树要离开的时刻。子时和西辞都去了新千岁机场送她,而我一一个人搭地铁去了中岛公园看烟火。
如果对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事情做个排名的话,“送别”一定是稳稳坐在第一名的位置上。就像是将某个紧密相依的整体残忍地撕裂开来,告诉剩下的那一-部分“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坚强啊”,多得没完没了的眼泪,两只手攥得再紧再不舍分离的那一刻总归还是要来。所以我从不参与任何形式的送别,高中时期的毕业聚会也好,朋友的饯行也罢,任何有关别离的事物我都刻意避开,仿佛是坚信“如果我不说再见,我爱的人就会永远留在我身边”的彼得潘。
在中岛公园下了地铁,身旁熙熙攘攘的都是穿着浴衣和服前来观赏烟花的人们。我套着那件刚来札幌时在机场买的印着哆啦A梦的T恤,它在我的身上委屈地耷拉着脸,在那样色彩缤纷的和服海洋里,我显得格格不人。不过没有关系,我对自己说,我不介意,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我想起几个月前的某个冬夜里和栾树一起蜷缩在被子里看的一篇散文《羽》,它写:“如果说家乡,故园,旧土,始终有一根无形的脐带牵引在我们和它之间,那么唯有离得越远,越能体会到它被不断绷紧时从我们灵魂中拉扯出的不适与焦虑。”
在这个盛夏夜晚燃起漫天璀璨烟火时,我独自站在热闹的河岸上。亲人们微笑着相互祝福,恋人们只顾亲吻相拥。我不敢低头,因为害怕稍不注意眼泪会滚落下来。我知道我与他们都无关,属于我的一切都离我很远。那样深邃人骨的孤独感,在喧嚣的烟火爆炸声里,令世界显得更加寂静。而我站在人群里,装作不在意,装作丝毫不歆羡身旁相互陪伴嬉笑打闹着的人们。我想起栾树,我想她不过也只是从一个他乡去了另-个他乡,而我们都仍在逃亡的路上。我庆幸自己没有去送她,不然只会增添在这个难挨的世界上另一份难挨的感受。我逼迫自己抬着头,认真地看着烟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度,和一群陌生的人一起。身处他乡的人怀念故乡,故乡的人却拼命想要逃往远方。
我以为这一切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但事实上我并没有余地去选择。那道摆在我面前的选择题,自始至终,只有一一个选项。我缺乏面对残酷现实的勇气,一味退缩,于是只能选择接受并学会忍耐。就如同现在我只能仰着头固执地看着烟花,看着它们盛放然后死亡。
明天还要早起去占专业课的座位,晚上去便利店得换一双舒服一些的鞋子。烟花在高空描绘出绚烂的图案,夜风有些凉。我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目光试图越过那些复杂美丽的烟火向更远更高处的天际望去,仿佛视野穿透层层叠叠的明亮光芒和漆黑夜空,就能够看见那个,原本属于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