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所听到、看到的匪夷所思的事情越来越多。于是我只能说得越来越少。
我开始独来独往。我成了别人口中的怪物。
初三的某个下午,我潜心于手中那本《安徒生童话》。
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气息的年级级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很焦躁地问我:“喂!你们班朴易思哪?”
我没有理睬她。级花苦追我前桌朴易思的事情人尽皆知。
她不满地皱了一下眉,转身离开的脚步声像巨石般砸落在地,惊起四周沉睡的尘埃。我不由得怀疑她的真身是否是一-头大象。
我定定地看着她低声对教室门口等她的狐朋狗友讪笑着说着些什么。我很好奇,试探着侧耳倾听,随之传人耳朵的是一阵刺耳扭曲的蛇叫。她说:“智障又哑巴的怪物应该去什么学校?”
我像一一个瞬间被接通电路的机械,穿过人群,将手中的书砸向她。女生蛇一般地尖叫了一声,捂着头,愤恨地直视我。
正当她吐出分义的舌头,露出隐藏在嘴角的獠牙,一副凶煞恶毒的样子要还击时,朴易思她要找的男生.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腕,只对她说了一个字一滚。
我呆呆地望着朴易思潇洒的背影。他忽然转过头来,双眸明亮,纯粹无邪。
那一刻,无言以对的紧张感漫过全身。我开始不停地打嗝,这让我感到很尴尬。周围的人都在窃笑。
他嘴角轻扬,问我:你没事吧?
我僵硬地摇了摇头。
这时,我听到耳旁有花开的声音,天空中一束束烟花的绽放声,有流星陨落时与大气层的剧烈摩擦声,有级花渐弱的哭声,还有轻快的上课铃.声.....
当我坐在高中图书馆里乳白色的大理石地砖上轻声把这个充满浪漫元素的段子讲给高我一一个年级的T时,他正小心翼翼地翻阅着那本被雨水泡过,泛黄发硬的《安徒生童话》。
他听完后,露出智者思考时的阴郁神情,迟疑着对我说:“泡沫,你喜欢他,对吗?”
我呆了三秒,笑了笑说:“你真聪明。”
我叫他T.因为每次见到他.无论在哪里,无论穿什么衣服,他都会在外面套一件Tshirt.这种行为很古怪,但也正好可以让我在人群中-眼就找到他。
他叫我泡沫,理由很简单,他英语很烂,而我刚好喜欢紫色。
我和T同是失语症患者。但我想我们惠病的本质不同。
一个人患上一种病,至少有一种原因,我想朴易思就是我心中那个隐秘而美丽的原因。
我没有对T讲那件事以后的事,因为书上说:所谓浪漫,就是没有后来
但令入难过的是,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我们不忍卒读的后来。
后来,我被一群小混混堵到了小胡同里。他们问我和朴易思是什么关系。我什么也没说。
然后他们就把我书包里的课本都撕了。
纸张与空气的摩擦声像一把锋刃的剪刀,剪断我的呼吸。
张张洁白的书页倏忽纷乱成振翅而飞的鸽群.似真而幻的夕阳绽放
成玫瑰般的血红色,晕染着它们稀疏的羽翼。
上了高中以后,我依旧是别人口中的怪物。但我知道.他们才是一头头可怜的怪物。
我看见同桌长着三只眼睛。她总是在课间用两只眼睛勘测周围人的动向,用第三只眼睛偷看自己好朋友的日记。
成绩单发下后,位列第二的学委在第-一名的名字上刻上重重的方框。我看见她因熬夜学习而布满血丝的眼角流溢出一滴滴鲜血。
我看见一个学习很烂,却被固定安置在讲台旁边的男生递给班主任片绿箭。老师嚼完口香糖后吐出来却意外地变出了几十张元纸币,而她却很淡定地将钱揣入兜里。
走廊拐角,一个人拥吻着-一个女孩,我看见那个人披散着的鬃毛后长着狮子般狰狞可怖的面孔。
我听见教学楼里充塞着各种动物的嘶吼声,各种铁器的碰撞声,各种尖利不满的哭喊声,各种诡异恐怖的嗤笑声....
我只有学着不去回想那些充满阴暗与丑恶的事情。
我总会在午休时去图书馆自习。
但每次无论我多早到图书馆,总会有一个穿T-shirt 的男生比我提前到。
就在我们彼此视对方为空气的第三周,他递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也是失语症患者吗?”
就这样,我认识了上高中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T.
也就在那天,整日躲在班级里深居简出的我终于在走廊里遇到了朴易思。他还是那么帅气。
我走过他身边时,他主动向我打了声招呼说:“你也在这里啊?”
我表面装作淡定地点头,心里早已喜出望外,载歌载舞。
是啊,我也在这里。因为你也在这里。
我和T每天都会在图书馆会面。我喋喋不休地叙述有关于自己和朴易思的奇遇记,像台播报时事新闻的小广播,T是我的忠实听众。
“今天我值日去水房打水,朴易思就在我旁边,他帮我把水抬回了班。他说:‘你们老班怎么能让女生抬水呢?....”.
“今天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人很多,我在人群中一眼就望到了朴易思....”.
T突然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说话。我对他的打断有些恼怒。他望向窗外。雨点砸落在明亮的玻璃上,我听见滴答滴答的雨声。这一次它们没有被我的耳朵夸张地放大。
天是灰暗的白,那一刻坐在我身旁的T很温柔,很安静。学习成绩很好的他是一一个理科生,却有着属于文科生的细腻。
那天他穿着苍绿色的Tshirt,像苍茫雪地上一片静寂的绿叶,纹理清晰、叶片饱满。
他给我带来温暖和希望。
从秋天到冬天只不过是一个从落雨到飘雪的过程。
那年的第一场雪降临在 11月某天的深夜。我被T的11通电话叫到一家路边摊。
暖黄的灯光照着他安静的脸庞,他在白色高领毛衣外穿了一件黑色的T- shirt.他打了个嗝,说他打算一会儿打电话对喜欢的女生表白。
我笑呵呵地说好啊,我可以冒充一次上帝,当你们的见证人。
他打了两遍电话,可是都无人接听。在打电话期间他一直在不停地打嗝,他告诉我他失语症要犯了。
我谅解地拍了拍很怂的他说:‘‘没关系,我挺你!”
在他累计打了11通电话后,我已喝了半瓶烧酒,昏昏欲睡。
后来他叫醒了我。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他太过紧张,他直打寒颤。他专注地看着我,目光炯炯有神,像要对我说些什么,可却因为打嗝,迟迟没说出来。
最终他放弃了。
我说真可惜,我当不成上帝了。
他送我回家。直到我们分手,他还一直在打嗝。
雪一直在下,无声无痕,寂静飘落,覆盖了他转身远去的足迹。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屋门,发现躺在床上的手机里有11通来自T的未接电话。我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学傻了”。
此后我一直拿“初雪告白未遂”事件来耻笑他。并且每次都要配合地拿出朴易思“潇洒拒绝级花”的事件来进行鲜明的对比。
而T每次都羞赧地在一旁挠头傻笑。
日子不痛不痒地过去了。
高一暑假,我和T约好一起去海边。
走在海边,我踩着细软的泥沙,捡拾五彩的贝壳。清凉的海风夹杂着咸涩的味道,像少女悲伤流下的泪水,像一首匿名伤感的诗。
我回头寻找穿着淡蓝色宽大T shirt的T。
他迎着风,望着暗蓝的海面。黯淡的夕阳映在他的瞳孔里像一朵即将凋败的花。我走向他。
“你知道住在海底的小人鱼吗?”他平静地问我。
“当然啊。”我欣赏着自己捡的-箩筐贝壳,漫不经心地作答。
他说:“勇敢的小人鱼用美妙的声音交换了双腿,只为了走近深爱的王子身边。可是她却永远没有办法告诉王子她爱他。我觉得......我现在就像失语的小人鱼一样
“你没事吧?”我觉得他的话很好笑。
“泡沫,如果你看到小人鱼,请你替我向她借点勇气。”他说得一本正经。....你怎么了?”
“其实有些人只是输给了时间。如果我比朴易思更早认识你,我会成为你患上失语症的原因吗?”
远处传来阵阵涛声,深沉而阴郁。
我的心变成了-面鼓,任凭海浪一次又--次地击打。
夕阳悄然滑落下海平线,他眼中的光芒闪而逝。我看见他身后升腾起无数七彩的泡沫,它们飘无所依地奔向未知天际,却终免不了消亡的命运。
海浪翻涌不息的声响让我回想了很多有关于T的往事。远处的房屋在倾塌.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不时传来,仓促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世界骤然漆黑-片。
“我有些冷了,“我说,“我们回去吧。”
可我不知道,我们终究是无法一起回去的了。
次日清晨,我孤身一人站在拥挤死寂的返程的客车上,听见广播里播报着某海域海啸的新闻。
看不到尽头的等待总是显得那么漫长。
之后的半个暑假里,我报了游泳班。我学着像一条鱼-样潜在水中。因为我必须要去大海深处,替一个名叫T的男孩向小人鱼借勇气。
我知道,我欠他一份勇气。而他欠我一句话。
但我后来才想明白,即便我在海里遇到了小人鱼,我也没有办法在水中张口和她对话。而且小人鱼早就幻为了泡沫,升到天堂去了。
那我在有生之年就永远没办法听到T亲口对我说那句话了。
于是我因为自己的一个想法,在别人无法窥探的水中,放声大哭了出来。
周围游泳的人都以为我溺水在呼救,连忙把我救了上来。
我妈知道我溺水这件事后,再没允许我去游泳。
上高二后,我再没有遇见T。但我时常会想起他。我始终觉得这个连再见都没有来得及对我说的男孩,-定会在一个晴好的午后,再次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眼前。
但他始终没有回来。
当朴易思嘴角上扬,站在我面前时,我听见这一年第一片雪花在空中盛开的声音。
然后他说,他喜欢我。
我的耳朵仔细地搜索着一个频率,但始终没有找到。
只有钟声。浑厚沉寂振聋发聩的钟声。
凌晨,我穿着件白色高领毛衣,外面套上-件黑色的T恤衫,独自站在街角的电话亭里。我给T打了11 通电话,却都无人接听。
雪-直在下,像要埋没过往的一切。
我的听力又开始日益敏锐起来。夸张到每次从走廊里经过,我的耳朵都会搜集到一箩筐窃窃私语的秘密,尽管我对那些毫无兴趣。
我如履薄冰地来到令我感到风声鹤唳的高三年级部,窃听到些许关于T的消息。
我知道了,他很小就因为家庭的破碎患上了失语症。知道了他在高二暑假只身去往海边后再也没有回来。知道了他的梦想在南方有海的X大。
其实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他,是他的出现让我忘记了我曾看到过的种种阴暗与丑恶,让我知道这世界的美好。只有在他面前我才可以无所顾忌滔滔不绝地言语。
无奈所有故事都有后来。
当黑暗的高三降临时,所有人都像患有失语症-一样。在一个沉默的大环境中保持沉默,使我觉得自己不再孤独。
我的衣柜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T恤衫,每次心烦疲累时我都会打开衣柜,看看属于我自己的彩虹,让洗衣粉清新的香气紧紧地拥抱着我。
每次路过行政厅的红榜前.我都要出神地望一一阵。那上面穿着绿色T-shirt的T静静地微笑,望着同样望着他的我。
我想他一定会在有海的X大等着我。
一想到这里,我就像哪怕被割掉舌头,失去声音也毫不畏惧的小人鱼,孤注一掷地下定决心,要用一年奋不顾身的努力与那位名为时光的女巫做笔交易,来换一个一年后与T见面的机.....
夏天的雨落下。当我在高考的志愿上骄傲地写下了x大时,笔锋回转处氤氲开熟悉的场景。
恍惚中,我又来到了那年我和T一起去的海边。
一个身穿浅蓝色T-shirt的少年孤独地站在那年的海风里。他在等待一一个答案。
我拎着满筐的贝壳,赤足踩在细软的沙滩上,朝他走去。
“你知道《安徒生童话》里的小人鱼最终变成了什么吗?”我轻声问他。“泡沫?”
“没错,小人鱼最终变成了海上的泡沫。所以,我不必再去向她借勇气。我有足够的勇气告诉你....”..
就在这时,没过脚踝的海水迅速蔓延升涨,滔天的巨浪携卷着湿濡嘈杂的回忆如一一个复活觉醒的巨人,他嘶吼呼啸着深埋在海底的悲伤朝我走来。我看见躲在他身后的太阳悄然滑落下海平线,七彩缤纷的泡沫天真无畏地升起,映着夕阳哽咽的凄美,在半空中破裂消逝,无一幸免。就在我伫足观望时,T奋力地将我推向虚无的海岸,他带着夏日阳光温热的指尖划过我沁凉的手臂,我拼命地朝他嘶喊,嘴里却像塞满了棉花,无法出声。我看见他像一碗温润忧伤的花瓣被钴蓝色凶猛的巨浪挟持,漂散在我触目不到的远方……
纷然而下的海水毫无保留地陨落入我眼中,冰凉的脸颊不明所以地任由它们肆意滑落。那-句“我喜欢你”就这样恒久地被浸湿在深邃的海水中,在一个个沉默如月光般的深夜,伴随着浪花盛开的声音,一次又--次打湿我手边的枕角,侵人我失语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