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何言醒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他头痛的厉害,清辙给他端了水过来。
他没接。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清辙,更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
谁的梦?不正是他自己的梦吗?谁的错?不正是他自己的错吗?爹娘的悔恨?悔恨的不就是他吗?什么天灾人祸,他自己不就是祸吗?他自己不正想这里所有的人死吗?是啊,他巴不得所有人都死!不是他们,他也不会成为这个样子。
“师父哥哥!”何奈脆生生的时候声音传来,她捧了一碟刚剥好的莲子,“哥哥醒了!哥哥哥哥!你睡了好多天啦!”
何言看了看她手里的莲子,背过身去,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
“乖,别吵哥哥。让他好好休息。”
何奈点点头:“师父哥哥也好好休息,最近你都很累的。”
“好,自己去玩会儿吧。小心一点。”
待何奈出去,清辙朝何言看了看,见他没有想同自己讲话的样子。清辙倒也不指望他这个时候还能同他讲什么。于是他自己说了起来。
“阿言,我都说了,这梦还与不还,你都不会快乐的。不过也好,你也并未想让所有人同你死。你睡了这几天,都想起来了吧。人呢,运气都是那些,这个人多了,那个人便会少,一个人替了另一个人的命,就得做那个人该做的事。天命不可逆。”
“我既答应过你能救,便是能救的。”
“我既说过,能护你,便是能的。”
清辙突然咳嗽了一阵,他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快结束了。都快结束了。今天,就可以。”
清辙朝门外走去,何言开了口:“我从来不是什么何言。”
“我知道。”
“可是你是,我的阿言。”
傍晚时分,何言终于起来了。知道何奈坐在门外一天,他突然有些心疼了。他抱起何奈,刮了刮她的鼻尖。“饿了吧,我去给你做吃的。师父呢?”
“师父哥哥出去了啊。”
“出去了?”
“是啊,这些天师父哥哥都常在外边的,很晚才会回来给我做饭的。他见你一直不醒,也是很担心的。”
何言心下一紧,“那,我们去给师父做饭,等他回来。”
“好。”
院里的人一半早就被何父何母赶出去了,想必也死了,另外一半,不在院里,估计也是走光了吧。清辙既然说了结束了,那他们应该是还活着。
院里实在是乱得紧,厨房里已经没有什么吃的了,他只能熬了些白米粥。然后和何奈在前厅等清辙。他怕何奈饿,让她先喝了些。
清辙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何奈已经在他怀里睡了很久。见清辙回来,他叫醒了何奈,起身朝清辙奔去。清辙无力的扶着木门,朝他无力一笑:“阿言。”眼看着他就要瘫倒在地,忙将他揽到怀里。
“师父!”
他从未见过清辙这幅模样,他灰色的长衫沾了大半的血迹,有的干透了,有的还是新鲜的。他左手腕缠了一圈绷带,渗出来的血迹触目惊心。他无力地抬起手碰了碰何言的眉间:“阿言。结束了。”
“师父!”何奈那晚是饮了他的血,那他不是让这里所有人都饮了他的血吗!他是宿梦者,不食人梦他本来就会死的!
“阿言,对不起,我救不了所有的人,还是有很多人死掉了。咳咳咳……”何言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整理自己的思绪了,“我知道,阿言不希望他们死的对不对。我说过会护着你,你想,做的事,我也会极力同你去做。”
“师父……”
“阿言……”清辙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阿言,你是我……唯一的阿言。”
“明月照酒映寒潮,奈何,潮潮覆我心……”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是那个装着碎玉的锦囊。何言同他的手一起握住。“师父……”“清辙的玉,是给心上人的。阿言,就是我的心上人啊……是我死也要护着的人。阿言不要难过,我是永远都偏爱阿言的。”
“世人都不爱你,我爱你。”
“你是我,唯一的阿言。”
清辙的手从他眉间滑落,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他的错却要师父来承担!他又何德何能让师父以命相护!何奈没有哭,她向何言靠了过来,唤了声“哥哥”。
他抱着清辙的尸体在那坐了很久,直到某天黄昏,他决定将尸身火化。让他震惊的是他并没有看到骨灰。他呆了很久,抹了抹眼睛,问何奈:“饿不饿?”何奈摇了摇头。
他转身,出了门。
何奈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跟上去,感觉到她没跟着自己,何言回头,发现何奈已经不见了。他四处看了看,一并消失的还有锦囊。突然他就笑了,他笑着抬脚出了门,笑着笑着,便在长街放声大哭。
何言不记得自己花了多长时间,他所有的尸体都带了回来,横七竖八堆在了前厅,那些活下来的人见他扛走尸体,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恐惧还是什么。他住的长街全是空了,死尸满地。他不记得自己带回了多少尸体,味道?似乎闻不到了。他在门口坐了很久很久,然后转身,点了火。
前厅迅速燃烧起来,火光跳跃,他突然不知怎的,就笑了起来。师父,也是我唯一的师父。
亦言先生醒来,自己仍在地上躺着,他挣扎着起来往香炉里倒了些香料。所谓香料,里边掺的不过是当年他亲手烧的那些人的骨灰罢了。
他烧了他的长街古巷,这儿长街古巷,倒也是他自己的没错。怎么来的,他不知道。何奈什么时候来的这里,他也不知道。他活了多久了,他也不知道。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吧。何奈怎么忘了过去,他也不知道。何奈还是不是一个人,他也不知道。她饮了清辙的血,早就不是他的何奈了吧。
亦言先生拿起那块青玉珮环,同当年一模一样。他轻轻笑了一声,当年是何奈带走了青玉,怎么又会到了她手里。那个青色莲纹旗袍的女子,正是岑锦洛。她如何成了现在这模样,他不知道。玉佩是谁修复的,怎么修复的,他也不知道。
亦言先生看着看着就笑了,他突然想起那天,师父同他说了很多个“不知”的一天。
亦言先生出了内室,晚了,该向平常一样,给何奈做饭了。
他拿了折扇,朝外走去。
好好,做一顿饭。
后记
桌上,亦言先生照常为她备了些荤菜,两人同平常一样,没有说话。
她默默吃着饭,时不时抬眼看看他。他想起她为他熬的粥。
他笑了笑,第一次主动同她讲了话。
“你可知道,先生是不食荤的。”
她闻言抬头,朝他笑了。他愣了一下,这个笑,跟当年岑锦洛在祠堂对他的笑一模一样。他脑海里闪过很多东西,包括早上岑锦洛离开时在门口那一声“哥哥”。
她看着亦言先生,笑意不减。
“我知道。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