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苍举了举手中那只柔黄古埙,说道:“正好,我要把它放回‘土韵’房中,就先带你们去看看乐器八音吧。”
于是三人径直朝南向那几间排列齐整、装饰异乎寻常的韵房走去,站到前排的“金韵”房边,吕苍自豪说道:“这前后八间房,就是我族中一直存放乐器八音的地方,每间房中的乐器种类就是房楣上的题字所指。我这只小‘曛黄’的归属在‘土韵’,寻常时候,这些房中的乐器是不允许随便拿出来演奏的。”
佳期眼神中满是惊讶,叹道:“吕苍姐姐,你这只埙还有名字啊?”
吕苍微微点头道:“嗯,别看它颜色平常,可音质却是‘土韵’房里最顶级的埙了,它形制古拙,是我族传世之宝大‘曛黄’前身的一部分,流传至今,少说也有五千年历史了。”
风隐听闻这只古埙竟来自如此久远的时代,心中也不免泛起波澜,于是问道:“这么说,还有一只比它更大的古埙吗?”
吕苍道:“是的,大‘曛黄’可是小‘曛黄’体型的数十倍之大,圣姑说小‘曛黄’其实就是当年制作大‘曛黄’的余料做成的,二者形制和音孔位置数量完全一致,颜色也是一模一样,你们跟我来。”
说着她把风隐二人带至后一排房子前,风隐这才瞧见了后排四座房子的门楣上那匏、土、革、木四韵,他朝“匏韵”房中看去,见到了与孔见微手中所持笙一般模样的乐器大大小小有几十个,整齐摆放在案桌上,隐隐可看到房中所挂帷幕丝帐,比圣姑房中置琴那间的装饰更加精致。
吕苍打开“土韵”房的门,将风隐和佳期带进去,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画说道:“你们看,这就是大‘曛黄’的样式,是不是和我手中的小‘曛黄’一般模样?”
果然,那画面中的大“曛黄”的颜色也是如西坠日暮般昏黄,微微泛光,而且也是六孔,形状似梨非梨、似桃非桃,佳期脱口而出:“简直是小“曛黄”长大后的样子!”
吕苍嫣然一笑,将小“曛黄”恭恭敬敬放回案桌上一个精致古朴的台座上,然后带二人出了房门才解释道:“大‘曛黄’其实就算族中人也很少看得到,但每有外人闯入玄音五顶,圣姑总喜欢带他们去看看大‘曛黄’,听听大‘曛黄’所奏的上古之音,那埙声旷古悠远、婉转轻扬,就像是上古先人默默低语,令人着迷。”
佳期听得仿佛都醉了,风隐却想到别处,于是又问道:“看那画中,大‘曛黄’至少也有半人多高,吹音孔似乎也比寻常人的嘴都要大,这么重这么大的乐器,人真的吹得响吗?”
吕苍眼神闪动看了看风隐,然后道:“嗯,你说到关键处了,大‘曛黄’却非等闲人所能吹响,没有三十年的音律造诣和道法修为,在大‘曛黄’面前,只能手足无措,我自小学习音律,也在乐律中感受五行力元,增强道法修为,但至今仍然无法令大‘曛黄’响动半分。”
风隐忽然想到迎宾式上孔见微那招“隔空鼓笙”,恍然大悟,不由感叹道:“我原以为修炼道法,增强体魄,只能对付妖邪、除魔卫道,没想到竟在此处见到了精深道法的如此妙用,当真稀奇。”
佳期蕙心兰质,虽不习道法但听吕苍和风隐所言自然也明白大“曛黄”的吹奏法与孔见微奏笙自是“异曲同工”,又想到孔见微带她飞升入空的场景,不禁赞道:“那位孔叔叔当真了得,他飞天的本事比我母亲还要厉害些呢。还有孔叔叔的舞蹈,就像母亲给我讲的故事里那些会飞来飞去的神仙一样。”
风隐听闻此言,也想到在桃林中凌波仙施展的那一式“天河泻地”,与孔见微借木元道法而作的“旋天落地”均如天人降临凡间一般神妙奇绝,若从道法深厚而论,凌波仙那一式一气呵成,竟无迟顿,且纵掠高度与持续时间皆比孔见微要稍高一筹,佳期想必是因被孔见微相携入空落地,感受更为切体,所以才有“比我母亲还要厉害些”的想法。
吕苍见二人尽皆叹服,于是稍稍热情的说道:“你二人若有兴趣,如圣姑所言,可以挑些乐器或者舞蹈来学,音律乐舞其实和五行道法修炼皆出同源,均是生克制化、阴阳平衡的法门,说起来,这五顶上许多外来之人都因音律乐舞与修道炼法的明相暗合,决定终生不离开此处,只想钻研深究,耽于此道而自得其乐。”
佳期听了似乎心驰神往,风隐却略感奇怪:“很多人都这么想吗?”
吕苍道:“当然,我们玄音八圣中的索游空叔叔,还有岑邈茵姑姑,都不是玄音五顶族人,听圣姑说,他们从上山来之后一个醉心竹笛,一个痴迷琵琶,而且还以这两样乐器合奏的曲子编排舞蹈,他们两个也是因此而相识相爱,若不是......若不是邈茵姑姑多年前在商顶高崖处练舞时不慎摔下,他们二人可真称得上是我们五顶上最快活的一对神仙眷侣了。”
风隐心中想起前一天晚上在“丝韵”房中所见那两人对奏伴舞、亦喜亦悲的情形,再联系吕苍口中所说,猜测那两人正是索游空和岑邈茵,口中感慨道:“他二人恐怕也因为这个遗憾而多次相拥相泣吧。”
吕苍疑惑道:“风公子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们虽然心中为邈茵姑姑惋惜,可游空叔叔和邈茵姑姑二人非但没有受此事影响,反而因为二人共同的乐舞中舞蹈部分也要游空叔叔承担,最终创出了令五顶所有人啧啧称奇的‘反弹琵琶’舞姿,每每乐舞兴致勃发之际,游空叔叔的身体和琵琶像是长在一起,或在腰背处或在脑后,作出不可思议的乐舞动作来,而且还能自如弹拨琵琶,乐声丝毫不会紊乱,加上游空叔叔的异域风情,五顶多少女子都为之倾倒呢。只是可惜,游空叔叔的这身‘反弹琵琶’绝技没有其他人学得会,就算学得最像的人,也只形似或神似,最难的就是,琵琶置于身后时游空叔叔总能以奇异的姿态去拨弄琵琶弦,而其他人都没办法做到,所以能做到形似神似且质同的一个都没有。”
风隐和佳期都满口称奇,不过佳期却灵感一现说道:“吕苍姐姐,为什么不让学游空叔叔跳舞的人,用孔叔叔鼓笙的法子来弹琵琶呢,这样不就舞姿和琵琶声都兼顾到了吗?”
吕苍微微笑道:“佳期妹妹,有机会,你要看看游空叔叔的反弹琵琶舞姿,你就知道那一刻不用手去弹琵琶会失去多少风姿和韵味。”
风隐心中暗暗赞同,他见过索游空倾注全身力量和情感爆发出来的反弹琵琶舞姿,正是那一刻还能用手弹拨琵琶弦的神韵令天地都为之动容,凡人只有感动和热泪盈眶才能释放观此情思充沛舞蹈所迸发的情绪。
佳期只是对亲见索游空舞姿充满向往,心中却并不能事先做起将受震撼的准备,于是只道:“嗯,那有机会我一定要看看游空叔叔边弹琵琶边跳舞才好。吕苍姐姐,你说的‘乐器八音’就是这八间房子里的乐器吗?我曾听师父说起过一些乐器的事情,但还未曾亲眼见过这么多种类呢,你们这玄音五顶可真神秘。”
吕苍听了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可神秘的,不过是些乐器罢了,虽然平时不会弹奏,但每次迎宾式还有八音盛会,这八间房子里的乐器可都要轮番上阵呢。”
佳期听了惊讶不已,问道:“真的吗?我有机会能把这里所有乐器的弹奏都听一遍吗?”
吕苍道:“那是自然,你要是喜欢,我和圣姑去说,也许过几天你们就能听到我们玄音八圣用其他乐器的合奏了。不过,我是专攻‘土韵’乐器的,可‘土韵’乐器只有两种,一个就是你们见过的埙,还有一种叫缶,你们看,就是那件长得像盆似的乐器......”边说边指着“土韵”房里的一件确如盆状的物事,她脸上略显无奈继续说道:“因为我自小不喜欢击缶,圣姑也不强求我学,所以至今我也没听过那缶在合奏中的声音如何。”
佳期似是十分赞同的道:“我看那只盆子敲起来可能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吕苍姐姐你吹的埙好听,之前在上孟古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埙声,就好像喝了蜜糖水一样,浑身都暖洋洋、甜滋滋的。吕苍姐姐,你说我和风隐哥哥可以随便挑乐器学,那......我能跟你学吹埙吗?”
风隐听到佳期萌生了学吹埙的想法,心中早日离开五顶的想法又淡了几分,不过既然佳期喜欢想学,他当然也不会阻拦,只盼吕苍能用些速成的法子,教些简单的曲子,这样想必也不会耽搁太长时间。
哪知吕苍听了佳期的话,反倒面含讶异,口中道:“吹埙?跟我学?应当也不是难事,只是这吹埙法一直在我族圣姑圣女之间单脉传授,我也是因为自小被圣姑选为圣女,才学了这古埙的,其实八音中好听的、适合女孩子学的乐器可多着呢。‘丝韵’里的琴、箜篌弹起来风轻云淡一般恣意逍遥,还有精通‘竹韵’的邈茵姑姑,她吹的笛声泉流鸣溅一般,五顶中没有一个人抵得上她,还有‘石韵’里的磬音,我就很喜欢,敲一下磬,声音可以传遍五顶萦绕不绝......”
佳期听了噘嘴道:“不就是那个黑黑的石片嘛......我看那个大叔敲它的时候面无表情,实在乏味的很。”
吕苍忙伸出玉手轻掩佳期的嘴,然后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又仔细扫视了一眼四周才压低声音说道:“佳期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当着井遨羽叔叔的面说这种话,他听了会不高兴的。而且你今日看到的磬只有一片而已,故觉单调也情有可原,但井遨羽叔叔认为这是‘大道至简’的乐音,一击足以令人悟道,虽然......我也不太懂,可是他自己真的很在意,而且他通过磬音修炼的五元道法,五顶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就连圣姑都要敬佩他三分。组合巧妙的编磬就和你们今日所见编钟一样,能敲出更加有节奏感和起伏变幻的乐音来,你们随我来。”
风隐和佳期跟着吕苍来到第一排的“石韵”房前面,透过窗户可见内里确有青、黑两色的编磬多组,与一旁“金韵”房中的编钟组合类似,这两韵乐器均以大小不同、形制一式组合起来发出动人的乐音,少则十几枚一组,多的则由几十件组合而成,仅从气势而言就令人神往。
接着吕苍又分别讲了“匏韵”中除了笙以外的竽、“革韵”中的雷鼓、“木韵”中的柷和敔,讲到“木韵”时,佳期不禁又好奇道:“奏柷敔的那个大叔,只在合奏开始和结束能参与一下而已,是不是太可怜了?”
吕苍点点头道:“我起初了解到柷敔在合奏中的作用后,也心疼了孔司礼叔叔一阵,可后来圣姑说,孔司礼叔叔自小重礼法、守繁缛,对这种仪式上的事情从来都是谨遵不忤的,甚至乐于此道,自那以后我就只觉得他是个怪异的人而已了。”
风隐听了眼神一动,问道:“你是说演奏柷敔的那个人,也姓孔?”
吕苍道:“嗯,是的,我想你也猜到了,他和见微叔叔是兄弟,说起来见微叔叔还要比他大几岁呢,可是因为司礼叔叔整天一副严肃的样子,反而更显老成持重一些,所以有人私底下叫他‘孔老大’。”说着不禁莞尔,忽又意识到自己取笑长辈有些失态,忙收敛了笑容。
风隐和佳期听了,想到迎宾式上孔司礼的那副正经模样,也都笑了起来,正自言笑间,忽听得山谷间回荡有“咚咚咚”轻快的鼓声,佳期朝山门方向望去,疑惑道:“咦?这山腰上有人在敲鼓吗?听起来如此欢快!”
吕苍也望向山门道:“嗯,应该是杨鸣武大叔,杨家可是‘革韵’世家,在圣姑出生之前就一直掌管着八音中的‘革韵’,尤其是雷鼓绝技。走吧,正好我也要带你们看看宫顶上其他人在做什么。”
三人边急匆匆穿过山门来到山腰处的梯田间,果见那个迎宾式上敲鼓的大叔被一群荷锄握犁的人围在一处,只见他双臂遒劲有力,泛着铜色光泽,一槌一槌敲在那面五尺大鼓上,鼓声节奏舒缓则结实沉稳,鼓点转急则振奋人心,人群中不住的有人叫好,更有人随着鼓点扭起腰肢,全然忘了肩上还扛有农具,敲了一阵子杨鸣武忽然停了下来,与近旁的几个农人激声吵嚷起来。
风隐转向吕苍问道:“这位杨大叔怎么和人吵起来了?”
吕苍不好意思的笑道:“这哪是吵起来,这是在和粟亮宫、谷明商两位大叔讨论鼓乐节奏呢。杨大叔深知许多上古音乐皆来自民风民俗之中,所以经常在田间地头参与农事,感受天地造物的韵律,兴致起来了就敲起鼓乐与大家高歌共舞。你们别小瞧粟亮宫和谷明商两位大叔,他们虽然常年在和农事打交道,可也因此从自然万物中体味到了乐律真谛和五元行运,他们的乐律造诣不比杨大叔低,道法修为也极高深,所以杨大叔如果要创出新的鼓乐来,非得和他们两个切磋琢磨一番才行,若讨论深入时激辩乐理,不懂的人真以为他们三个要大打出手呢。”
风隐心中大是吃惊,他从未想过在这等寻常辛苦的劳作中不仅能创造新乐,还能提升五元修为,如此来看这世上必然还有更多奇妙的道法修炼方式,他忽然觉出之前在无界峰潜心修炼的方法似乎有莫大的弊端,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弊端又无法辫得十分清晰,心中对玄音五顶的隐隐怀疑开始转为好奇了。
风隐正心念大动时,田间杨鸣武与其中两个农人的讨论似乎产生了新的想法,三人找了一处坚硬的地面,口中“嗒嗒嗒”的喊着拍子,脚下开始依拍踏地,然后其中一人缓缓哼唱起来:“五顶云,田间高,一把盈握育青苗,夫妻夜仇皆可抛;雷鼓响,舞轻摇,三人六足踏轻调,动人乐曲满山飘——”词虽简易粗糙,但唱的皆是生活琐事,饱含深情,加上踏拍而和极为质朴,待复唱复踏时已有更多人加入其中,众人踏足气势豁然浓烈,歌声中男者朴厚浑圆,女者清亮辽远,此起彼伏,互相应和,与适才三人踏唱情形截然不同,别具风味。众人兴致高昂时,突然又传来鼓点声,原来是杨鸣武灵感又起,于是附和着踏足节拍敲将起来,只是鼓边敲击的脆响更多些,如此与众人融融一体,田间氛围比之早间迎宾式的欢声高乐还要热烈。
吕苍和佳期也来了兴致,将风隐拉入人群中,学着众人的节奏踩踏地面,吕苍自不必说,佳期似乎也颇有天分,很快合上众律,风隐一来拘谨,二则确无音律禀赋,一时脚下慌乱不堪,窘得满脸通红,吕苍凑近风隐耳边兰气微吐说道:“风公子,还记得山门上的那副楹联吗?‘玄音缥缈敬天常,素曲淡泊依地德’,其实除了敬畏天地以外,《敬天常》和《依地德》也是上古时能歌善舞的部落葛天氏创造的八乐其中两章之名,虽然时至今日已不知它们所唱具体内容,但我想与此时此地此景理应是一样的,这就是乐舞的神妙之处,我们总在性情投入时与古人不谋而合。”
说罢,吕苍拉起风隐双手,口中哼唱新词,用手指在风隐掌心轻点节拍,脸上热情洋溢,风隐仔细回味吕苍所言,似乎略有所悟,竟在吕苍的指点下,慢慢合上了拍,与众人一起歌唱一起舞蹈,虽然动作仍显稚拙,但他已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