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处早有军兵列阵等候,为首一人玄色巾帻、深红大袍,手执麈尾,眉宇清秀。陆青袖识得是弟弟阿诚,目光炯炯,随即含泪,却又不敢就大庭广众之下相认,只默默低垂了头擦了泪。
拓跋虔早上前将那为首之人拉了过来,指着贺兰讷道:“阿诚,这位便是当年叱咤草原的战神贺兰讷前辈,你的表舅父。”
年轻城主上前躬身拜见两人,恭谨说道:“将军辛苦。表舅父一路奔波辛苦,阿诚年少,不曾见过表舅父,不大认人,也没有提前知晓,只能匆匆迎接,实在惭愧。”
贺兰讷见他浑身打扮和所说言辞,颇觉有些造作,眉头微微一皱,说道:“城主亲自来,贺兰讷很感激,还要劳烦城主——我这小兄弟,现下需要静养。”
阿诚忙道:“表舅父放心,我已备了车。”略一招手,便有人赶了车来接,陆青袖望着阿诚头前走去带路的背影,略一迟疑,方才登上另一车。
车马行了一程停到陆府门前,早有人小心接了风隐带去休息。陆青袖下车迈入府内,看到自己家,满腹委屈和思念顿时涌上心头,两行泪直落下来。
阿诚谨慎留心客人,看到这围面女子下车落泪,不禁一怔,看着贺兰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贺兰讷忙拉了陆青袖和阿诚到一旁,阿诚大为疑惑,不过已有察觉,自己表舅父定有密事相告,向远处跟着的拓跋虔略一摆手,拓跋虔只好悻悻站定。
贺兰讷瞧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这是你姐,青袖。”
阿诚略微一惊,恍然道:“姐?你真是......难怪一路总觉得熟悉,姐你怎么?你这半年多跑哪儿去了?母亲可急坏了!我这就带你去见她。”说着便要上前拉着陆青袖走。
陆青袖直摇头沉声说道:“阿诚,这里不行,还是去偏堂,先不能让母亲知道我回来了!”
阿诚本来自姐姐无端失踪以来,每日担忧,如此突然重逢,欣喜若狂,哪知姐姐此时却脸色凝重,一时不解,但两人自小亲密,于是也不多问。回身看了一眼,先走去拓跋虔处,打发人带了拓跋虔去前堂先稍坐,拓跋虔心有意会,忙推辞去了。
然后三人才走入偏堂,阿诚又待人倒了三杯乳酪,才命人不必伺候退去别处,待人走远,阿诚脸上喜色重现,拉着陆青袖问道:“姐,你回来了,可太好了,你失踪了这些时日,我每日都被母亲责骂没用,现下可好了。”
陆青袖望望贺兰讷,这才回头缓缓摘下围面的帕子,轻声道:“阿诚,姐姐没法见人了。”说着将头埋在阿诚怀中抽噎了起来。
阿诚原本喜着的脸顿时僵住,陆青袖脸上那两道疤极明显,阿诚只一眼便明白了姐姐为何一路皆围面,更不和他相认。
听着陆青袖伤心抽泣之声,阿诚顿时便觉这两道疤也刻在了自己心上,面色沉重起来,却并不多问,待陆青袖哭声渐消,阿诚方才郑重说道:“姐姐,我这就去命人找城里最好的医者来,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母亲的。”
陆青袖本来只有贺兰讷表舅父这一层似有若无的依靠,才能坚持回了寒云城,如今弟弟如此懂事,终于安心下来,忙道:“不必大张旗鼓,防了母亲知道,还有,还有拓跋表兄。另外,须得派人四下去打听一位叫’还魂手’的神医,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他能医好我的脸。”
阿诚重重点了头,走到门口正要喊人来,却见一行人款步走了来,顿时怔在原地,贺兰讷和陆青袖皆是疑惑,同叫声:“怎么了,阿诚?”
阿诚这才踏出门去,高声喊道:“母亲,您......您怎么来了?”
门外传来爽朗之声,言语间满是溺爱:“怎么,做了城主,就不许母亲来瞧你了?听说来了客人,母亲当然要亲自来招待招待,你一个男儿家,心思粗得很。”
“是…...”
“来的是哪位贵客?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也好准备准备,实在失礼。”拓跋秋灵尚在门外,便又柔声问道。
“是……是贺兰表舅父,还——”
“贺兰?贺兰家表兄亲来,我自当出门迎接的,快让我进去赔罪。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失魂落魄的,快让道啊。”
陆青袖听到拓跋秋灵声音,一颗心都要跳出来,满目张惶却动不得半步,贺兰讷见了不禁纳闷:拓跋秋灵对这女儿究竟有怎样严苛的管教,令青袖如此怕她。一时也无他法,贺兰讷横跨一步,先挡在了陆青袖面前。
门外窸窸窣窣步履声越来越近,贺兰讷心中竟也有几分不安,不一会儿,瞧见门口立着一位美妇人,长裙拖地,束腰齐胸,唇红齿白,微微露笑,淡施脂粉,盈盈动人,发髻高束,戴着金色步摇冠,冠上桃形摇叶巍巍颤颤,默默不语间已尽是风华,贺兰讷不禁看得呆了,脱口而出叫道:“明珠——”
拓跋秋灵眉黛微蹙,细细看了贺兰讷几眼,讷讷道:“你是——”
阿诚从门外赶了进来,躬身回道:“母亲,这是贺兰表舅父,是魏王当年部下大将,陈留公与他相识,告知我才认得。”
贺兰讷见阿诚进来,这才从恍惚间回过神来,心知自己将相貌极似的拓跋秋灵认作了明珠,忙道:“哦,阿诚,没见过我,自不认得。秋灵,我是贺兰讷,我回来了。”
拓跋秋灵眼神微微一瞟,随即恢复笑意,上前让座道:“原来是贺兰表兄,竟有——十几年未见了吧?近来可好?”
贺兰讷想到身后陆青袖之事尚需解释,不便就坐,于是仍站着说道:“我……只在苟活赎罪罢了。今天来,是见见你和妹夫,另有事相求。”
拓跋秋灵和阿诚脸色皆是一变,拓跋秋灵瞧了一眼阿诚,笑道:“表兄,这些年想必过得辛劳,既来了,阿诚就好酒好肉招待。我夫君近来沉迷修炼,已有些时日不在家了,整日介在雾云堡那边,倒留我们这母子料理寒云城事务,你说好不好笑?”
贺兰讷先是一惊,随即释然道:“既如此,我不能久留,等我那位小兄弟,好些,我就带他去雾云堡——哦,还……还有一事,皆…...因我而起,说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说着侧了身,让出陆青袖身影。
拓跋秋灵温柔含笑听着,见贺兰讷吞吞吐吐,略觉不耐,便回头命人将桌上乳酪再换了新的,回身再看时,突然见到贺兰讷身后之人面上有两道伤疤,惊了一跳,方要掩唇,却又认出了是自己女儿,不由脸色遽变,因问道:“青......青袖?你的脸......怎么,怎么这样了?”
陆青袖嘴唇翕动,欲言又止,看着门口张望过来的侍女,眼泪落了下来,又将帕子捂在脸上。
贺兰讷为难至极,看着面色铁青的拓跋秋灵,竟也怔得忘了早前想好的劝解之语。
拓跋秋灵盯着陆青袖踱步思索一阵,片刻之后指着门口处正不知所措的侍女厉声道:“你们,立刻退下,方才所见如有他人再知道,连着你们家里都得做死人!”
两个侍女风一样的去了,又是害怕又是庆幸。
陆青袖更加不敢抬头看母亲,贺兰讷看着浑身战栗的陆青袖,又看看满面寒霜的拓跋秋灵,忽然想起少时玩闹间,那个与明珠名为姐妹却全然不似的小秋灵。
阿诚也黯然低下了头,拓跋秋灵又指着阿诚道:“阿诚,你亲自带人去,把城里顶好的医者挨个请来,多少钱都给,让他们除了治伤之外,其他一概都不能知道。还有,千万不能让阿虔知道,他和魏王亲近,这件事的风声决不能走漏到他那儿。”
阿诚抬眼匆匆看了看陆青袖,便即答道:“是,母亲,我这就去办。”转身出了门去。
拓跋秋灵吩咐完一遭,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身看着缄默不语的贺兰讷,转而笑道:“表兄,你方才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贺兰讷略一顿道:“要不,青袖先去休息吧,我来把前因后果,与你母亲讲清楚。”
拓跋秋灵走到陆青袖身旁,抚着陆青袖的脸说道:“来,让我看看。”
陆青袖不情愿的抬起头,将帕子移开,眼都哭红了,颤声道:“母亲,这......真的不是我不小心,是——”
拓跋秋灵怜惜道:“傻孩子,先去吧。没关系,伤好之前,用斜红妆遮一遮,瞧不出来的。”
陆青袖诧异的问道:“斜红妆?母亲你,你真的不怪我?”
拓跋秋灵接过陆青袖手里的帕子,亲自给她围在面上,嘱咐道:“这几天只叫你贴心的侍女伺候,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了,回房路上别和人说话,去吧。”
陆青袖这才向贺兰讷施了一礼,自回房去。
贺兰讷等陆青袖走远,这才看着拓跋秋灵道:“秋灵表妹,此事,确因我而起——”
“哦,表兄你坐下说。”拓跋秋灵这才施施然坐了下去。
贺兰讷一怔,才坐下细细把慕容广挟持陆青袖一事说了,说完静静看着拓跋秋灵作何反应。
拓跋秋灵早无笑意,冷冷盯着门外道:“拓跋明珠,难为表兄还记挂着她,这等离族叛亲的人,以后不提也罢。至于姓慕容的,竟然还敢欺负到我拓跋家人头上,当真不知死活,不出十年,定让他们灭族亡国,以血此恨。”
贺兰讷早年间因拓跋明珠离去一事亦曾埋怨于她,但听了拓跋秋灵所说,心中颇不是滋味,又听到“灭族亡国”之说,不禁问道:“秋灵表妹,何出此言?难道魏王,有南下之意?”
拓跋秋灵收回目光,笑道:“表兄说笑了,秋灵一个女人家,怎会知道这些家国大事,不过胡乱猜测罢了。表兄这些年困在中土,只怕还不知道,魏王早与慕容垂失了往日情分,早先派九原公去了趟大燕,回来便说慕容家子嗣无才俊,下臣皆虎狼,恐怕要自己内乱了。表兄想想,那慕容垂如今已年近七十,还能活得几日?过得几年撒手一去,若果如九原公所说,到时弱主强臣,岂非正是天赐良机?退一步讲,就算魏王无此心思,燕帝将中土收入囊中,接下来便是北上,魏王既不与之交好,必然兵刀相加,魏王励精图治、国力强盛,那燕国已是暮年之姿,焉有不败之理?届时国仇家恨,便能一并报了。”
贺兰讷早已对这等征伐之事失了兴味,可听到这位秋灵表妹条分缕析,实比一般男子想得透彻,若给她机会披挂上马,不啻为一代名将,心中不由暗暗升起敬佩之意,也无怪乎陆青袖对她敬畏有加,想了半晌方道:“秋灵表妹,有此见识,表兄惭愧。”
拓跋秋灵想到眼前这位表兄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觉微微含羞,忙道:“表兄勿怪,秋灵一时恼恨那慕容家,多说了几句。要说马上功夫,表兄当世难逢敌手,魏王失而复得如此强助,定然欢喜,这下表兄又有一番功业要闯出来了。”
贺兰讷颇觉惭愧,摇摇头道:“表妹切勿,再言功业,当年一时着魔,杀了许多无辜人,早该赎罪自戕。若非青袖,我便欲自绝中土了,此番回来,不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以慰此心。”
拓跋秋灵言辞拳拳,已将贺兰讷当成一位力图恢复旧日荣光的英雄来看,不料贺兰讷如今说出这种毫无奋发之意的话来,心中顿时失望至极,勉强一笑道:“表兄如此想,倒也不错,可惜今后安远将军神勇之姿无缘再见了。倒是时候,让阿虔阿诚他们这些年轻人,强行出出头了。”
贺兰讷并不惋惜那些虚名,只想到阿诚年纪轻轻便接替陆云飞位子,不由好奇问道:“陆兄他,正值壮年,怎么忽然——”
“表兄说笑了,哪有什么忽然。夫君没比表兄小许多,也学起了表兄这般归隐平淡的心思,不问城中事务。可魏王又极重视寒云城,不少诚服的部落都来寒云城做编户,找来找去,只好先将阿诚安排上,我年轻时跟着夫君料理过不少事,在旁帮帮忙罢了。表兄先前说,有朋友受伤,要寻夫君医治是吧?我虽入了寒云城这些年,对他们的五行道法、修炼什么的,却是怎么也半通不通的,不像表兄,天赋异禀,听闻好多门派之主都不是你对手呢,这可令我着实羡慕了。待表兄休息几日,我便派人送你们去雾云堡,倘或——急得话,我遣人把夫君叫回城来?”拓跋秋灵侃侃言说,贺兰讷一阵佩服一阵惭愧,直待她说完也没插上话。
贺兰讷怔了一怔,反倒觉得拓跋秋灵比阿诚更像个城主的样子,只好讪讪一笑道:“哦,不必不必,我那位小兄弟暂时无恙,待今晚一过,我便启程去雾云堡了。”说罢起身便要出门。
拓跋秋灵忙站起身来,眼神略一戚然道:“表兄明日去了雾云堡,代我......代我向夫君问句平安,雾云堡那里我倒去的次数不多,但寒气极重,让他万万保重身体。还有就是,青袖已回来了,让他不要再……再牵挂了,青袖脸上的伤,也不必跟他说,免得扰他修炼。”
贺兰讷心中正猜测这夫妇两人似乎微有不睦时,突然听到门外远远传来下人通报的声音:“夫人,老城主回来了。”
拓跋秋灵眼神微微一动,小声道:“怎么?”随即看了一眼贺兰讷,忙笑道:“表兄你看,这说着他,他倒自己来了,省了你亲自跑去雾云堡了。”边说人已走到了门前去迎接。
贺兰讷跟在拓跋秋灵身后,果见门外走来一个仙风道骨、素衣飘然的人,一路行来轻轻盈盈,竟似履不及地,看他面容虽显得清瘦非常,但神貌间仍能辨出旧时的不俗模样,倒是眼神不似印象中那般精芒四射了。
拓跋秋灵柔声叫道:“云哥,太好了,青袖……青袖她回来了,这下咱们可团圆了。”说着用衣袖轻轻拭了眼角泪水,上前扶了陆云飞一臂。
陆云飞轻轻抽回手臂,急问道:“青袖在哪儿?我要去见见她。”
拓跋秋灵轻声嗔了一句道:“看你心急的,青袖自然在她闺房中,此刻想来已歇了,你既回来了,明日见她也不迟。你道是谁把咱们青袖救回来的?”
陆云飞浓眉一挑,疑惑道:“救回来?是谁救的?青袖可吃了什么苦吗?”
贺兰讷闻言忙迈出门去,抬头问道:“陆兄弟,可还,认得我吗?”
拓跋秋灵指着贺兰讷道:“便是这位,救了咱们青袖,你认得,只是多年未见,不如猜猜他是谁。”
陆云飞抬眼望着贺兰讷许久不言,又低头苦思良久,忽然抬头飘身至贺兰讷身前,又惊又喜道:“你……你是贺兰讷,贺兰兄不是?”
贺兰讷听得陆云飞竟还认出了自己,心中欣然不已,一把抱住了陆云飞,哈哈大笑几声方道:“正是,正是我贺兰讷,我又回来了。”又重重拍了拍陆云飞肩背,这才松开手。
陆云飞喜上眉梢,上下看了看贺兰讷道:“贺兰兄,你……汉话说得这么好了,这些年你跑哪儿去了,大家都很惦记你。”
贺兰讷与陆云飞曾于道法修炼上略有切磋,一个天才英豪,一个火元之身,彼时二人便有惺惺相惜之感,不料贺兰讷一失踪便是多年,陆云飞少了一个同辈知己之人,着实遗憾唏嘘了许久,久别重逢之下,倒忘了再问陆青袖之事,一旁拓跋秋灵稍稍松了口气。
待二人手拉手迈入房中,陆云飞又回头向拓跋秋灵道:“能......派人送些酒肉来吗?”
拓跋秋灵忙唤人取了好酒好肉来,因劝道:“你们既然如此高兴,便喝上几杯,我在一旁给你们倒酒。”
“不必,你先去,我和贺兰兄许久不见,自己倒酒吃肉还快活些,你......你劳累一天了,去休息吧。”陆云飞忙阻道。
拓跋秋灵脸色微变,随即又笑说道:“那……我让人在外候着,免得你喝多了,找不到回房的路。”
陆云飞一挥手道:“我与贺兰兄自然要豪饮,醉了,我们便和衣睡在此处,当年在草原上还不是如此?你......你不必担忧我们,自回去吧。”说着已端起碗递给了贺兰讷,自己又端起碗来,一倾便灌入喉中。
贺兰讷见陆云飞如此豪意,想起当年纵马草原饮酒吃肉的风光,于是也仰脖干了一碗,只觉清冽柔润,大笑道:“哈哈哈,过瘾,还是草原的酒,更合我胃口。”
贺兰讷转眼看到拓跋秋灵仍在一旁,略有歉意说道:“秋灵表妹,是我失礼,陆兄今晚,若喝醉了,我亲自送他回房,怎么样?”
拓跋秋灵神色哀怨,看了看陆云飞道:“那……我先去了,你……和表兄还是少喝为好,比不得年轻人了。”说完,又向贺兰讷一笑道:“表兄,再谢你救了青袖回来。”
贺兰讷见她眼神闪烁,便即想起她不让说青袖面容被毁一事,于是点点头。
拓跋秋灵见贺兰讷会意,这才自己悻悻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