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小厮的话回荡在耳边,顾北漪抿紧了唇,看着那一桌的茶水,她拿起斗笠,重新盖在了头上,转身朝顾府的方向走去。
小厮愣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另一个伙计过来拍他肩膀:“看什么呢?人都傻了。”
小厮呆呆地说:“那姑娘长的……可真美啊,像仙女一样……”
“什么像仙女一样?你再不干活,扣了工钱成饿死鬼我会给你多烧几张纸钱的。”
那小厮回过神来,赶忙将那一桌茶水给收了,还吃了几块糕点:“这些公子小姐们……当真是浪费……”
浪费的仙女回到顾府,确定寒书没有回顾府,当真是不告而别之后,把自己关在厢房里整整一天。
可惜,没人再用淡漠的语调说着关切的话来哄她出来了。
一天后,青辞抱胸嘲讽道:“不过是走了个捡回来的下人而已,二小姐何必如此放在心上?大不了再过个几年,把寒书抓回来不就行了?如今这副模样,当真丢顾府的颜面。”
顾北漪冷淡地看她,扯了扯嘴角:“你若是能有一个朋友,你也知道朋友不告而别会是个什么感觉。”
一天了,心脏依旧是疼的,梵渡近些日子似乎找到了重塑她妖身的法子,魂魄之力衰弱,天将破晓也无法再掌控顾北漪的身体,顾北漪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无边的孤寂。
青辞不耐地放下饭盒,道:“先吃饭。”
顾北漪没动,半晌,青辞别扭地说:“……您吃完后,属下可以带您溜出去。”
顾北漪看着她,眨了眨眼,几秒后,抬手,动了筷子。
那一天过后,两人回来关系像是没有任何的进步,依旧是你呛我我怼你的状态,但是顾北漪没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没再提过一句那个不告而别的人。
梵渡对那个不告而别的人显得很气愤,但见顾北漪都不想提了,她也没嘴欠继续提他。
几乎顾府人人都以为顾北漪忘了那个少年。
可没想到,她十三岁那年,突然扮了男装,去考了状元。
……十三岁的状元啊。
顾安何以为顾北漪突然想考取功名是为了有势力可以找到寒书,但梵渡知道,这只是一个原因罢了。
她叹息。
她附身的人果真不错,品行皆为上品。
顾北漪十三岁那年,檀涟闹了饥荒,且不说女儿家不能抛头露面,哪怕是顾忌着顾北漪一体双魂的原因,她也不能轻易出府。
于是,顾北漪扮了男装,戴了斗笠,以“十五岁”的年纪,去考了状元。
檀涟不止有文试,还设了武试,顾北漪知道,双试皆佳者,必会得到皇帝的赏识,才会有面圣的机会。
于是,写的一手好字的“北渡”,在成为文试和武试的双料状元后,戴着斗笠,轻纱遮面,进宫了。
得到机会面圣之后,顾北漪将她的想法告诉了檀涟皇帝:可以派修士去荒境打猎。
荒境,野兽出没之地,野禽甚多,还有许多可食用的鲜美的果子。
因此,荒境虽名为荒,但荒的从来都不是活物。
但正常人从未将荒境列入救灾方案之内。
一是修士少,二是荒境难入。
荒境之所以荒,原因在于它荒的是人命。
毕竟普通人,便没有入了荒境还能活着出来的。
但修士不同。
皇帝愁啊。
虽然修士可以做到,但本事高的早都拜了门派潜心修炼,皇室养着的修士需要保护皇室,又哪能直接派出去?
沉默过后,顾北漪道:若陛下信任,未来的一个月,命人日日在荒境入口守着便可。
那个时候,皇帝才知道,这个年纪轻的有些过头,却已经拿了文武双状元的北渡,居然还是个修士。
这才得到了皇帝的重用。
顾北漪在荒境时,虽然人是有些寂寞,但好在还有梵渡陪着她,也不算闷。
十日后,梵渡试探着问道:“漪儿,你应该没想着寒书了吧?”
像是怕她伤心一样,梵渡赶紧道:“没关系,好看的男人咱们一抓一大把,等我回到妖界了,给你送十个八个漂亮妖精……”
“不想。”
空中的字一下子断了,顾北漪轻声道:“他要走是他的自由,他又不是为了我活着的。”
只是语气凉凉的。
于是梵渡日后便再没提过寒书。
一月之期至时,顾北漪身上也有了各种的伤,她到荒境入口,将乾坤袋里的野禽如过去的一个月那般扔到了那十几辆牛车上,算了算数量,确定足够赈灾之后,去了重灵观治伤。
毕竟十三岁的姑娘满身的伤痕,实在是不好解释。
于是,找了二小姐一个月的顾安何在知道“北渡”已经离开荒境后,差点没气病过去,本想大张旗鼓的找人,但想到要顾忌姑娘家的名声,更为了不被皇帝察觉“北渡”和“顾北漪”之间的联系,于是只能秘密搜寻。
谁知道得到消息之后,却是“北渡”回京,受封“渡王”。
毕竟只是一个徒有封号,没多少实权的闲散王爷,如果能套住一个修士保着檀涟,皇帝自然不介意封一个异姓王。
顾丞相病倒了,请了病假没来上朝。
顾北漪心下担忧,回了顾府,却被“卧病在床”的顾安何锁在了顾府里。
健健康康,甚至能蹦蹦跳跳的顾丞相鬓角白了几分,神色却凶恶:“你一个姑娘家,整天跑出去算怎么回事?抛头露面不说,现在还扮了男装在皇帝面前晃悠,生怕你一体双魂的事不被外面的人发现?!”
一体双魂,在外面的人看来,是不祥,是怪物,百姓见了人人喊打,即便是修士也反感、忌讳,想着要如何将此人除掉。
顾北漪是一个修士又如何,顾父觉得,顾府又没有别的有天赋的修士可以护着顾北漪,顾北漪只是一个修士,一个筷子轻而易举就能折断,星星之火怎么对抗得了山洪?
但顾北漪再三保证:梵渡已经可以自由控制控体的时间了。
梵渡找到了可以重塑妖身的法子,需要几年的时间,但是魂魄之力愈发强劲,至少不需要在黎明来临时如此惹人注目的烧符才能把魂魄换回来。
顾安何将信将疑。
梵渡每日黎明便会不受控制的掌控顾北漪的身体,于是顾安何就在第二天黎明盯着顾北漪盯了老长时间,确定梵渡的确可以自由上线,才松了点气。
但是,虽然顾北漪可以自由出去了,但顾安何仍有忧虑。
顾北漪毕竟是一个姑娘家,女扮男装总归不好,传出去得被那帮长舌妇戳脊梁骨,再者女子不为官,皇帝也会有所芥蒂,于是,顾北漪答应顾安何,在十六岁那年便向皇帝辞官,然后在十六岁及笈宴上,顾安何再将藏了十六年的宝贝女儿介绍给别人。
没错,十六年间,外界只知顾家有个二小姐“体弱多病”,经常“出门寻医”,不宜见客,皇帝倒是派过御医来看看,探过顾北漪的病,但被梵渡给用幻术变换出来的“不治之症”唬着了,皇帝便再没派过御医来,只是每年都送点补品过来。
顾夫人的病倒是好转了许多,即将及笈那年,她找到了可以让顾夫人彻底好转的另一株同心莲。
可惜,没等到用它的那个时候。
“……渡王也知道,渡王的相貌与来历是被天下人都关注的,但顾府虽然看上去是都没了,终究还是少了个顾大少爷,顾府的男儿尽是绝色,渡王也不介意朕看看你的相貌以辨不是顾家人吧?”
闪闪烁烁的烛光里,明明御书房格外的亮堂,顾北漪只觉得眼前一阵昏暗。
顾府……满门皆没。
奴仆……葬身火海。
而那“顾家小姐”,也走上了黄泉路?
身体像浸在了冰水里一样,动弹不得,虽然直直地站着,但顾北漪只觉得失了浑身力气,连指尖都发冷。
见皇帝朝旁边的奴才摆了摆手,露出了邪恶、欲夺人性命的笑意,顾北漪想反抗,但她被施了术,身有灵力却无法使出,单靠拳脚武功打不过暗处可灵力夺人性命的暗卫,只能任凭奴才将她脸上的面具摘下。
有一瞬间,御书房好似亮堂了三分。
美人美矣,可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淬了冰似的,冷冷的看着皇帝。
但皇帝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不会被一个年仅“十八岁的男娃娃”唬住,将惧意压下后,想吞吃血肉的恶魔咧开了嘴,露出了獠牙:“渡王如此好看,难保是那顾家顾北池,正巧朕留了一些那位顾夫人的血,不如渡王来试试?”
手掌被人拿起,用匕首划了条口子,血一滴一滴的滴入碗中,脸上沾满了血污的恶魔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一小瓶血倒了一点在碗里,却发现两者并未融合。
顾北漪眼中划过一道错愕,忽然,她眼角一瞥,发现墙角有一角红衣,一下子就没了。
皇帝有些震惊,但他并不知道京城里性格素来古怪的北渡如此配合的原因是因为被人下了咒,无法反抗,只当他是担心“顾公子”的身份即将暴露思绪混乱浑浑噩噩,但血又无法相融……
恶魔没了夺人性命的理由,只得扯着嘴角,尽力不得罪这位天赋卓绝的修士,笑着补救道:“既是误会一场,那朕与渡王之间日后便不会再有隔阂,只盼渡王能多为檀涟操劳了。”
然后对着旁边看傻的奴才呵斥道:“还不赶紧叫御医来给渡王治伤?!”
“不必了。”明白鲜血不融的原因,顾北漪原本冷淡的神色突然化开了坚冰,成了水,格外温柔,成了传闻中“温柔”的渡王,她轻声说:“陛下日理万机,不必在臣这样的小伤上挂念。叛贼既除,当务之急,还是需要重新填补空缺的丞相之位。”
原本想趁机再取点血待会儿再试一次的皇帝只好道:“关于丞相之位,渡王不必忧心,朕早已有了安排。”
丞相之位都早已有了安排,那“叛国立诛”的顾丞相是否也是在计划之中?顾北漪扯了扯嘴角,想要争辩,说出来的话却语气温和:“陛下既已有了安排,臣便先行告退,去处理顾……安何的后续事情了。”
皇帝深深地看他一眼,笑道:“去吧。”
顾北漪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御书房的,只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直到她想到了刚刚的那抹红影。
红色,寒书最喜欢的颜色。
顾北漪回头看了一眼,最后还是转身离开。
自那以后,性格时而冷漠时而温柔的渡王再没有冷漠过,在外也没有在戴过面具,北渡这个人,像是成了温柔的代名词一样,虽然有手段,却没有人觉得她不温柔了。
哪怕手腕越来越强硬,甚至在三年之内,养出了北战军,彻底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北渡睡着的时候,梦到些陈年旧事,睡梦中都是皱着眉头的,只是耳边有人在道:“殿下,做自己好吗?不要活成别人的样子,我会保护好你的,一定会。”
不要活成别人的样子……
可若不是这个“别人”陪着她十六年,若不是这个“别人”教会了她一身的本领,若不是这个“别人”对她温柔地说“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然后替她走了原本她该走的奈何桥,她又怎么活到今天?
怎么……替所有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