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云一通微言大义,已经涉及到自身根本学问,传道也。张庭树脸上早已敛去笑意,等着王幼云开释。
王幼云却招呼张庭树坐下,出了夫子庙眼前豁然开朗,却有一株老槐树,正是三槐之一,唤作“养正槐”的那棵老树。
两人斜靠老槐,席地而坐。
“庭树,我再问你,你觉得道理是否应有界限?”王幼云发问。
张庭树沉思,半晌无语,只觉有也对,没有也对,如同在一团乱麻中抽出一根线头,却打成了死结。
王幼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干枣子,约莫有七八枚,自己留下两个,其余的放到张庭树手中,说道:“不如听听我所学所想?”
待咽下口中的枣子,王幼云说道:
“学问无边界,道理却有界限,并不是说万古如一。随着时过境迁,移风易俗,有些显而易见,约定俗成的东西也会有所变化,就算是圣人典籍,也有不合时宜的地方,故纸堆中藏的也不定是微言大义。
我最怕的是你以偏概全,见一叶而障目,正如善恶之分,人性之杂,最不得深究。
其实在善与恶,道理与道理反面之间通常也不是完全泾渭分明的,有些区域甚至是模糊不清的,需要新的道理和边界来加以看清。
倘若这世间是一座高峰,你站在最顶处往下看,最底处是人世间最根本的几个大道理,再往上是这几个大道理衍生的道理以及为约束大道理衍生的新的道理,密密麻麻,严丝合缝,正是这世间最大的文字狱,道理笼。
再由这天地间最大的文字狱去切割人心,让这有界限的道理规划出人心的界限,让人人在这道理方圆中得有限的自由,是为规矩。”
王幼云顿了顿,擦了擦嘴角,冲着把手中枣子递给自己的张庭树摇摇手:
“道理有千斤重,落于纸上不过数千言,落到‘行’上却是万里路也不止。
刚才那一大把的道理,大可划为‘知’,知‘道’之后,乃是行、动。知道道理本身属于知的范畴,确定道理的边界却是属于行的规划。
格物,至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乃君子寻道之本,需自身持正,才可发声。
我辈读书人一生,无非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当如大日,照彻一方光明,
若不成,则如萤火,不必听自暴自弃者者几番言语便心有戚戚,不因随波逐流者放任自流而折了风骨。
世间有太多人困于一隅,不得明心,只知跟随大流,你需时刻扣问己心:从来如此,便是对吗?
你若心中有大意愿,愿意为这世道多做些事情,那便去做,只要是你觉得对的,那便不用去管旁人如何如何,道路泥泞,沾衣湿身,不得自由,那便整衣再行,只要前路光明,埋头向前便是。
还初道人有一书,名曰《菜根谭》,号称道尽三百年世事余韵,其中修身篇开篇有一小段我觉得极为出彩,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锻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与你共勉。
只待得这世间道德崩坏,天倾在即,而众生如顽石,懵懵懂懂,冥冥不知,需有一人点破顽石,正其风骨,以自身脊梁作柱,使这广厦不至于因冷风而倾颓,屋舍中人不因风雪冻毙,做那黑幕中的一盏明灯,那风雪夜中的一点薪火。
这便是读书人所行,所为,才不枉费我等十年寒窗,读了这些个圣贤书,才不负华章文字。
读书以明志,明志以践行,自书始,因书终,一以贯之,当算从一而终,力学笃行。
我的先生告诉我,他曾遇到过一位对这世道太过失望,隐居深山的老学士,于国,于家,都不曾辜负,只是于己,却苦不堪言,心关难过,弃冠投笔,只愿远离人间,做一闲散翁。
那位慕容雅光老先生在他自撰的《雪村集》里写到过一段话: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大众谋福利者,不可使其孤军奋战,为自由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现在读来,口中犹有余味,耳边犹有余声。”
张庭树不禁问道:“先生的先生是怎样的人物?”
王幼云笑了笑,站起身,却不再言语。见王幼云起身,张庭树也连忙站起,执弟子礼叫先生:“多谢先生解惑。”其中意思,却与之前所称先生有大不同。
王幼云微微笑受礼。
“庭树你要记得,我所说,是我的学问,不是你的,我要的,是你的答案,它就藏在你这里,和这里。”说着指了指张庭树的心口,又指了指张庭树的双腿。
“我等着你以后来告诉我你的答案,说说你的道理。”面上温和笑意,向张庭树伸出右手:
“庭树,随我去白鹿书院吧,去见见那里的文章,去见见更有味道的山山水水,去见见你没见过的学生夫子,也去见见先生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