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喜对这叫云烨的主簿大有好感,听说是什么兵家的读书人,赵四喜这倒是没听过,不过倒是知道一件事,来军营时长官都会登名造册,每人发一块刻着自己名字和籍贯的小木牌,叫“登名牌。”
说是为了区分,免得死的都不知道是谁。
随着小木牌一块下发的就是每家每户的贴补钱了,赵四喜知道,首先向大将军提议贴补钱的就是面前这个笑时会把眼睛眯起来的年轻人。倒是赵铁柱对云烨有些意见,却也说不出什么。
赵四喜一听说有家书至,连忙凑上前去,“多谢主簿大人告知,不知家书现在何处?”
云烨作为军中主簿,兼领军中一应文章杂物,榜文,军令,军报,奏折等等,都要经这位云主簿的手,不过收信倒是不在此列。
只是有人打听到了军营门口,正巧云烨正在附近,知晓军中有这么一人,才解了误会,不然治其个擅闯军营之罪也是应该的。
云烨能者有二,一为撰文,其所做文章瑰丽华彩,大气磅礴,丝毫不像是一小小刀笔吏所做。二为过目不忘之能,尤其是在记人方面,见一面则留影于脑中,未有谬误者。赵四喜已经在这扎营快七个月了,云烨自然记得。
“书信在我帐中,还请诸位随我去一趟。”云烨答道,并伸手引路。赵四喜一行人连称不敢,向主簿营帐而去。
不一会,一行人进了营帐,四下探望,帐中倒是整洁,就是一人住空旷了些,偌大的帐子,就摆了一张小书案,案台上堆着一摞书籍,再就是笔墨纸砚,油封等,一应俱全。
案几正中正摆着一大一小,一厚一薄两封信和一个小包裹,不知是什么。
云烨从案几上取过信封和包裹,递给赵四喜,赵四喜接过查看,火漆倒是完好,再细细打量,这大的,厚的是赵四喜他爹写给他的,小的,薄的这封是王夫子写给赵四喜的,赵四喜疑惑,向云烨告罪一声,说一声叨扰,就地打开了他爹写的那封。
一打开,嗯,是爹的字迹。赵四喜他爹虽然没上过学,却在军中学过几年的字,后来又讲给了赵四喜。
只是手指有疾之后,不大握的住笔,所以写字时字极大,也不美观,让人印象深刻,赵四喜一眼就能认出。只见上面写到:
四喜,你已离家两月有余,为父甚为挂念,亦甚是想念,为父听闻平津城战事愈紧,不禁心中焦虑。
我儿出行两月,不得半分音信,只得书写信笺,托人顺路的捎去平津城,只盼我儿平安。
读到此处四喜不禁有些湿了眼眶,原是书于三月的信,只是在路上耽搁了两个月,竟此时才送到。
赵四喜知道,自家老爹自手指受伤以来,甚少动笔,只因动时手指极痛。赵四喜不能想象得到父亲是怎样忍着腰痛和手痛将这洋洋洒洒的书信写完的。
再往下读: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我儿当以保命为先,我儿小时顽劣,你娘又早逝,为父亦是不舍得或许苛刻于你。
可现在为父心中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应当多教你些阵斩,冲阵,还有最有用的保命之术,可惜事已至此,为父只能盼你安全回来。
另随信附上三颗春见橘,为父记得你最爱吃此物,正巧有货郎挑担从门前而过,便用家中腊肉换了了些许,数了数共计七颗。
送予你峰田家叔父三颗,平时你叔父一家照你良多,你我应怀感恩之心,此处与峰田你兄一同上阵,需多照应些。剩余四颗,为父尝了一颗,甚是甘甜,想来你应是喜欢。
还有一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思前想后,私觉得应是告诉你的。”
前面言语,赵四喜只觉敦敦教诲,耳提面命,全是金玉良言,读到此处,赵四喜心中一紧,连忙往下读:
为父近日里身体偶感不适,你也知为父身体毛病,你临走时为父便风寒缠身,一直不曾好利索,近几日更是厉害,腰腿疼痛,手指膀子亦然,疼的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想来……想来大去之期不远矣。
想了又想,还应告知你一声,只是万万不可被此事扰乱思绪,好了,不必过多牵挂,此信就到此为止吧,你还需保重己身,勿忘回家。
赵四喜慌了神,连忙打开第二封王夫子的信,扫了一眼,只觉天雷阵阵,信中寥寥数语:
四喜侄儿亲启,汝父赵氏讳晨阳公于四月初十病故,病故前交代,言,告知吾儿,勿挂,勿念,早还乡,语毕,气绝,身后事皆有村里长辈安置,四喜侄儿勿慌,若战事稍缓,还记得回乡祭拜一番。
赵四喜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禁坐倒在地,手中包裹也掉落地上。
赵四喜慌忙捡起,打开包裹,正是三个春见柑橘。
春见者,取此柑橘成熟于春三月之意也。
赵四喜拿起一个春见橘,父亲送来时应是新鲜的,可如今在路上耽搁了两个月,皮已经发黑了。
赵四喜却不管不顾,狼吞虎咽,一口吃下,吃着吃着,不觉泪流满面:
“父亲,您给的橘子孩儿吃到了,很是……很是喜欢。”
只是如今只见橘子,不见人,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云烨看着默不作声,却泪流满面的赵四喜,低头哀叹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焚的却是这芸芸众生,莫有能挣脱者。
我们且出去吧,让四喜自己待一会。”后一句却是对赵峰田和赵铁柱说的,后两人紧随云烨退出了营帐,只留赵四喜孤身一人在这空空荡荡的营帐中。
过了半晌,有嚎啕大哭声自营帐而来,断断续续,如野狐啼鸣,杜鹃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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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津一战,北晋大魏出兵达三十五万,决战于平津城西北,兵家子弟云烨设饵于大芒江下游西津渡,撅河引洪,水淹魏武卒,魏军十不存一。
北晋一品大宗师司马仲彦与大魏兵圣吴神通交手,将其斩杀与阵前,举世皆惊。
此战又被记载为“斩圣”之战,圣,即是兵圣吴神通。
又因兵家子弟云烨以三千人为饵,坑杀近二十万魏军,一时声名大噪,毁誉参半,有称其为“狼子心,心狠手辣”者,亦有称其为“慈不掌兵,天生帅才”,大力鼓吹,被称作北晋“幼虎”。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心事,只关注大局,有了三千战损坑杀魏军二十万的对比,那三千人仿佛微不足道。
大浪潮之下无辜的牺牲者,所有人都同意,默认了他们的牺牲,唯独没有问的是被牺牲者自身的意愿。
龙符元年五月末,西津渡一役,那三千人饵料中,死了一位少年,整理遗物时在其身上仅发现两颗干扁发黑的果子,难以辨认。
有人认得,说是柑橘。
之后火化,连同登名牌,随其仅剩一人的同乡,如今已经改名为赵枕戈的赵铁柱一同还乡,五人去,一人回。
春见,不得见,父亲,我来见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