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之下，静悄悄的街上，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并肩走着，一匹白青马踏着马蹄慢慢跟在后头。
“小兄弟有如此技艺，请问高姓大名，师从何人。”白孟儒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寂。
“姓不高，名不大，在下吴小赖，并没有拜过师父，只是好奇学了点皮毛而已。”池思旷仍然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扯起谎来还是脸不红心不跳。
“原来如此，吴兄弟真是敏而好学。听吴兄弟的口音不像是这宁安城的人，不知吴兄弟是哪里人？”白孟儒举起扇子又问道。
这白孟儒真是啰嗦又多事，师父嘱咐不让我说的事情他却偏偏都要问，池思旷已有些不耐烦，但这说话的口音却是没法子掩饰的，只好老实说道：“我是东江人氏。”
白孟儒又举起扇子一副发问的作势：“那……”
话还未出口却被池思旷阻断：“白公子，你可别问了，我现在饿得很，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她一面说一面还耷拉着脑袋。
“啊，是白某无礼了。”白孟儒见状急忙赔着不是，嘴角却含着莫名的笑意。
说话间，不知不觉就已到了思玄楼。
思玄楼并不富丽堂皇。本以为天下第一楼怎么也得是雕梁映日，画栋飞云，亭台楼榭连绵相接，可面前的只是一座普通的孤楼，门上悬有一块牌匾，是用行楷所书的“思玄楼”。这三字藏头护尾，力在字中，可见题字者落笔时笔尖逆落，封藏而行，横鳞竖勒，疾中有涩。
“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池思旷看着那三字自言自语道。
白孟儒听得此言也不诧异，反而笑得更深，却故作惊讶：“不曾想吴兄弟如此博闻多识，对书法也有所造诣。”
池思旷霎时慌了神，忙捂了嘴使劲的摇头：“不不不，我是胡说的，不不，道听途说而已。”两番说辞一出口更是引人怀疑。
白孟儒倒也不追问下去，摇着扇子跨进门去：“走吧，吴兄弟不是饿了吗？”
池思旷跟着他进了门去，责怪自己怎么就是管不住一张嘴，明明不该说也不该吃，一时懊恼不已。
思玄楼内一派素雅，低矮的阑干与小巧的轩窗相接，户牗之上高悬着杏色帘幕，一楼也未置大堂，而是用荷风四面屏风相隔的一间间小阁间，西面有一翠竹屏风，比那荷风屏风大出许多。
这思玄楼的装饰倒是与我家中有异曲同工之妙，池思旷想到。见白孟儒朝翠竹那间走去，便也跟了去。
屏风后是一方藤竹矮几，四面各有一团蒲垫，四角各有一盏精美的宫灯，屏风对面，是一扇大大的窗，那窗并不是常见的菱格窗，而同样是以藤竹制成，以一根竹竿撑开。二人面对落了座。初入伏月，窗外时不时吹进一阵凉风，倒也舒适。抬眼望去，只见繁星满天，一轮明月嵌于碧落，窗内的人都被洒了一身月光，一时间二人面面相对，静默无语。
屏风外来了两位婢女，都是貌美如花。不慌不忙上了菜又退了下去。池思旷低头一瞧，先前她点的菜一道未少，不过竟多了一对酒杯和一只酒壶。池思旷见着酒壶便皱起眉头，心有不悦，最讨厌酒了。
白孟儒细细看着，便将那酒壶拿了下去。池思旷抬头看他，对上他明亮如水的双眸，心底竟生出一丝暖意，不由得脸又红了起来。白孟儒一手拂着袖子，一手将竹筷送至池思旷面前，池思旷接过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一片桂花莲藕入口，莲藕软而不烂，桂花清香却不甜腻；一块蜜汁乳鸽入口，鸽肉连皮带肉，掺着烤制的果木芬芳；一勺如意羹入口，菱角入口即化，并着蛋花一起滋味无穷。三道菜一一品尝过后，池思旷再也不低看这思玄楼：“天下第一，名不虚传。”白孟儒看着池思旷吃着也不动筷，听得这番话也不得意只是笑笑：“只三道菜就评了天下第一，吴兄弟真是捧场。”池思旷喝了口水，认真说着：“只三道便足矣。”
这顿饭吃了半程，池思旷一直没有放下筷子，白孟儒也一直没有拿起过筷子，池思旷也不与他客气，只管吃自己的。
“苏先生还好吗？”只听得白孟儒淡淡一问。可对面之人却大吃一惊，一口菜噎得喘不过气来，满面通红。白孟儒见状也是吓了一跳，忙为她拍着背。一口水下去，总算缓了过来，可池思旷的脸色却还是不太好看：“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若我没有猜错，你定是池姑娘。”白孟儒也不理她说什么，只自顾自说着。
池思旷手中的筷子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心知肯定糊弄不过去了，但也不能弱了自己的气势。便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你怎么知道？”
“其实很容易，其一，你的口技出神入化，世间除了玄门的弟子怕是难有此造诣；其二，你不但识字还懂书法，定不是一般的市井艺人；其三……”这白孟儒突然支支吾吾。
池思旷以为他故意卖关子，更是沉不住气：“其三什么？”
“其三你身材娇小，面容清秀，而且……还穿了耳洞，我便肯定你是苏先生唯一的女弟子——池思旷。”白孟儒越说越靠近，仔细盯着池思旷的脸庞。
“你……”池思旷摸着自己的耳垂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笔尖竟撞上白孟儒的下巴，鼻子一痛，一时间不知是摸鼻子好还是挡耳朵好，十分窘迫。
白孟儒仍是摇着扇子看着她笑，见他如此怡然自得她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得想法子转移了话题：“你跟我师父什么关系？问他安好做什么。”
白孟儒摇扇的动作顿了一顿，神情却暗淡了下去，只无力地说到：“晚辈有幸曾得先生教导过三年，除此之外再无关系罢了。”
池思旷听了却突然间有了斗志：“你且胡说八道吧，我自小跟随师父，师父门生虽多我却都是认识的，又何时收了你这个弟子却叫我不知？”
白孟儒眼中的光芒渐渐隐去，只道：“初和四年，我入玄门，却不是玄门弟子。”
池思旷更是不屑地一笑，初和四年自己刚满九岁，怎么不记得师兄之中有这么一位。初和四年，对了，那年师父领回一个小乞丐安置在梅灵小筑，叫大家不许靠近梅灵小筑一步，自那日之后再没见过那小乞丐，自己当时年纪小，很快就忘了这回事，难道这白孟儒便是昔日的小乞丐。池思旷思觉至此，不禁脱口而出：“梅灵小筑！”
白孟儒的眸子中竟绽放出一丝光芒：“玄门之中竟还有人记得我！”
池思旷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突然双手一拍大腿，哭号道：“悔死我啦，早知道你今日如此飞黄腾达，昔日即使挨上师父几板子也定要多与你这位小师弟多亲近亲近，那我下半辈子岂不是吃喝不愁了。”
“小师弟……”白孟儒见池思旷懊恼不已的样子不禁感到好笑，见她称自己为小师弟更是无奈地笑笑。
“不对吗？你虽长我几岁，但你入门比我晚，小师弟，难道不该叫我一声师姐吗？”池思旷一反刚才懊恼之态，脸上又是那玩味地笑容。
这位池姑娘倒是会占人便宜。苏先生当日领他进玄门却不容许他与其他弟子一起学艺生活，而将他圈在梅灵小筑不许离开一步，即便对他传道授业却不许他叫一声“师父”，只准他叫一声“苏先生”，先生对其他弟子总是和蔼可亲，对自己却总是横眉冷对，当时的他多么渴望与其他弟子一样叫他一声“师父”，没想到多年过去，没有师父的他却有了一位师姐，还是一位年岁小于自己的师姐。不过哪怕有一位师姐也是好的，至少，至少证明他白孟儒在玄门之中也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师姐。”白孟儒双手合拢，躬身作礼，这一礼太过认真庄重，这一声师姐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别，别，这礼我可受不得。”池思旷原本只是想逗逗他一解他揭穿她女扮男装之气，没想到他竟如此认真，自己倒心虚起来。
“师姐受得。”白孟儒弯着腰仍是不起身，恭恭敬敬的样子。
池思旷最受不了这些繁文缛节，平日里师兄们都让着她，师父与姐姐待她也是极为爱护，所以从不受这些礼节的拘束，如今与白孟儒只相处了一日真是要被他的礼数给烦死了。可这等境况皆是她自己作弄白孟儒的结果，也不能怨怼旁人。于是只能伸手去扶起了白孟儒，用师姐的口吻说道：“师弟啊，虽然我是你师姐，但是你也是年长于我，不必总是叫我师姐，叫我名字即可，总不能叫人说我占了你的便宜吧。”
白孟儒片刻之前确乎是觉得这位师姐爱占人便宜，可是想到自己有了师姐还是心中一暖，并不觉得叫声师姐会吃亏：“此言差矣，师姐就是师姐，怎么能……”
话未说完，又被池思旷气急败坏地打断：“哎呀，你烦不烦啊，师姐师姐都把我叫老啦！”
白孟儒忍俊不禁，打量着眼前的人儿。池思旷穿着一身葛布衣裳，帽子戴在她的头上有些大显得有些滑稽，一张瓜子脸，肌肤白皙，偶尔还透着绯红，一双明眸灿若星辰，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巴。虽然是一副少年男子的打扮，却还是娇俏可人。此间少女，宛若清溪。自己称她为师姐似乎的确是不太妥贴，于是朗然一笑：“池姑娘说得对，是白某唐突了。”
真是女人不撒泼耍赖，男人便是油盐不进。池思旷如释重负，笑嘻嘻地拉着白孟儒坐下继续吃饭。白孟儒仍是不动筷子，只笑着问大快朵颐的池思旷：“苏先生如今身体可还康健？”
“师父好得很，肯定比我活得还长。”池思旷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也停下筷子与白孟儒说起话来：“不过，白公子，你既入我玄门，为何不叫苏老头师父，却叫他苏先生？”
白孟儒忽然面容一僵，一时沉默不语。当初师父领他入玄门前对他说：“你是梅儿之子，我会救你，但你是龙境之的儿子，我不会留你。”“你不许叫我师父，只许叫我苏先生。”“三年之期已到，从今以后不许再踏进玄门一步。”那一句句的冷言冷语，他也想问为什么，是娘的儿子如何？是那个人的儿子又如何？苏先生又为何不许他叫师父，为何护他三年周全又弃他而去，这一切一切他也想知道究竟是为何。
白孟儒沉默不语，攥紧了手心，眉头紧锁。池思旷见状，便知自己又问错了话，今日自己怎么总犯糊涂。
月下的二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公子！公子！”一人匆匆忙忙从屏风后跑来，满面通红，原来是小棋。小棋见公子面色凝重，似有怒意，一时惊着了。公子素来都是儒雅温稳，不持威仪。跟随公子这么久都没有见公子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今日的脸色这么难看肯定是对面这小子做了极为过分的事情，不由得就将正事忘在脑后只怒瞪着池思旷。
池思旷被瞪得难受，索性偏过头去看着窗外假装欣赏月色。
此时，白孟儒却已舒展了眉头淡淡说道：“小棋，出了什么事？”
小棋听得公子发问，便收回了目光，凑上前去耳语了几句，白孟儒的眉头又微微皱起，却突然笑了起来。
池思旷不明所以，转而回过头来盯着莫名其妙的白孟儒。
白孟儒对池思旷说道：“今日我府上还有要事，不能相陪，改日定会给池……吴兄弟赔罪，还请见谅。”
池思旷巴不得赶紧走人，自己走不了他走也行：“哪里哪里，多谢款待，您请自便。”
语毕，白孟儒大步出了思玄楼，那小棋也急急跟了上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窗外传来打更人之声，不知不觉已是戊时一更。
不好，姐姐肯定要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