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生看着魔法灯的光照在查尔斯红扑扑的脸颊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查尔斯抱着膝盖,看着漆黑的夜空继续说到。
“也是最笨的孩子。剑术一窍不通,占星术毫无天赋,从六岁开启学习魔法,到今天也没能到中级。”
“我反应也很慢,所以父亲有什么事情都不会带着我,就连叛乱也是,我的两个哥哥都出去帮忙了,只有我待在王都外的庄园里,和母亲一起。”
“我甚至都不知道叛乱的事情,只是以为他们去占星司工作,也完全没问为什么我们要待在城外。”
“直到士兵来到我家里时,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母亲在房中自缢身亡,庄园中的人全都被杀了,我像是个废物一样趴在母亲的尸体上哭个不停。桑亚大人走进房间时,我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了。”
“对不起……”付生有些愧疚地看着他,后悔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关系的。”查尔斯用他那双单纯善良的眼睛看着付生。
“桑亚大人当时就是这样和我说的。”
查尔斯的眼里流动着难以言明的光彩,在这不算明亮的夜晚,像是一团火花在跳动。
“她没有杀我,而是捧着我的脸,轻轻地这么说到。”
“但是我推开了她。我当时并不想活下去,心里想的只有去死。”
付生忍不住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肩膀,手心里感受到的衣服下,是一个只有骨头的肩膀,他才发现自己从未留意过查尔斯居然这么瘦弱。
查尔斯冲他笑了笑,笑容之中有感激,有惆怅,还有浓烈的悲伤。
“桑亚大人阻止了我,她扇了我一巴掌,等我清醒一点后对我说道:
‘你可以去死,现在就可以,我不会拦着你。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哥哥死前抱着我的腿,用头把地板撞得头破血流,哭着喊着求我不要杀你,说你对叛乱一无所知。我相信了他也答应了他,但是如果你要自己寻死的话,我没有理由拦着你。’
我当时没有理会她这话,除了死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解决眼前着一切了。于是我冲过去,抢过了她的剑,把剑放在脖子上打算自我了结。”
听到这里,付生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查尔斯的肩膀,像是在担心此时怀中的人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
“然而在最后一刻,我还是犹豫了,我没有那个勇气。”
查尔斯低下了头,细碎的头发顺着他的动作散落下来,挡住了他的额头。
“你做得没错,活下来需要更大的勇气。”
付生出声安慰到。
“谢谢你,霍顿大人”查尔斯抬起头冲他笑了下。
“然后我就跟着桑亚大人来到的军营,组建了一个只有一个人的魔法部,改名叫查尔斯.贝克。贝克在古语里的意思是生命。”
他看着云朵背后刚刚露出的月亮一角,怅然说道:
“桑亚大人说,等彗星教派的风波完全过去,议会掌握政权,没人再关注我们时,我就可以去一个偏远的小镇,找一个喜欢的人,过上普通的生活,将斯宾塞家族延续下去,但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可不可以实现。”
“可以的,”付生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一定可以的。”
查尔斯没有回话,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夜空。
在他被桑亚带到军营的一个小房间里藏着的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会透过屋顶上的一个小窗户看着夜空。
有时他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还有时他会整夜地看着它,由漆黑一片变得逐渐明亮。
那些个夜晚和现在的夜晚以及人生之前的许多个夜晚,悬挂在头顶天空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仰望着他的人,是开心、是难过、还是迷茫。
但是夜空不知道这么多的,它只是按时出现,按时消失,循环往复。
这下方的小小世界中的聚散和离,哭笑悲喜。
它并不在意。
付生不知道和查尔斯在这片墙角下坐了多久,身前的提灯里的煤油早已燃尽,只剩墙边的魔法灯提供着的照明。
“原来在这里。”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付生和查尔斯回过头,看见桑亚穿着她那身蓝色礼服站在不远处。
查尔斯慌忙起身行礼,付生也随后站起身行了一礼。
“宴会已经要结束了,走吧。”
她很平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向花园走去,付生和查尔斯跟了上去。
快走到正门时,桑亚停住了,转身吩咐查尔斯去驾马车和埃里克以及何锋先回去,她有事要和付生说。
查尔斯应了一声,然后看了眼付生,先走掉了。
桑亚随后看着付生说道:
“我们走回去。”
付生有些担忧的看了看她脚上的高跟鞋,而桑亚则满不在意,依旧是迈着熟悉的矫健步姿,大步向前走去。
她是怎么做到的,穿着高跟鞋还走出这样六亲不认的步伐?
付生摇摇头跟了上去。
忽然之间,他好像听到后面传来了一个人的呼喊声,可是转过头一看,并没有任何人影,只有微风吹过带动树枝和树叶的沙沙声。
可能是听错了,他这么想到。
回过头,桑亚已经走开了很远,付生连忙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宽阔道路向山腰的军营走去,一辆辆马车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带来一阵狂风,而桑亚的裙子就像是铁做得一样在风中纹丝不动。
穿过陌生的街道和建筑,两人来到一座桥上,此时月亮已经完全从云后露出了脸来,将清冷的月光泼洒在河面。
桑亚在桥中间站定。
可能是因为动作太过随意,她穿着的齐胸晚礼服上半身已经有些褶皱了,肩部与胳膊处的银色花纹也有些变形。
她的手臂和小腿上都有明显的肌肉,此时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清楚,再搭配上这件开始变得不够合身的晚礼服,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别扭。
还是穿铠甲好看一点,付生在心里感叹到。
“圣子和我说,你明天会和我一起去讨伐,对么?”
桑亚背对着他问到。
“是的,桑亚大人。”
付生恭敬地回复到,同时心里琢磨着桑亚想和他说些什么,他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一次跟上过面前这姑娘的思路。
“我不知道圣子在打什么算盘,但是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你今晚就离开吧。”
“啊?”
付生张大了嘴抬起头看着没有回头的桑亚,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
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于是又低下头谦卑地问道:
“桑亚大人,在下没有听明白您的意思?”
“不必恪守这些礼节了,也不必掩饰自己的意图了。”
桑亚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清秀之中夹杂着一丝刚毅的面庞上,是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睛。
“我不清楚你为何要去找维弗尔,但此事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主动退出,是不希望你明天死在郊外。”
付生收起了礼仪,看着桑亚,平静地说到。
“多谢桑亚大人厚爱,但我已答应圣子,定然不能反悔。”
“你不是这里的人,对吧?”
依旧是张副漠不关心的脸,站在桥中央的桑亚冷酷得像是没有一丝感情。
站在她对面的付生在听到这句话时,心跳慢了几个节拍。
付生看着桑亚,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辩解。
桑亚也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被桑亚这样一直注视着,付生的心里越发没有底气,他想到了很多解释,但都觉得不能说服桑亚。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打破沉默时,桑亚突然笑了起来。
不像是上次在侧面那样看到的难看的笑容,很自然,也很真诚。
“不要紧张,我并不是你的敌人,我只是在自己的立场上给出自己的建议,如果你不想接受我也不会强迫你。”
她开口道,面容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像是刚才那般严肃。
“你知道泥土的优点是什么吗?”
桑亚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并没有等付生回答,她自己接着说道:
“它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坚硬的外壳,所以它可以很容易的根据需要变换自己的形状,更改自己的内在。
而且只要有合适的火候和一定压力,它就可以变成坚硬的泥胚,承载比自身重几十倍的物体而不发生变形。
即使最后伤痕累累,分崩碎裂,只要有一点水来浇灌,就又可以重新回到泥土的状态,等到火候成熟,压力浮现的时候,又能再次成了坚硬的泥胚。”
她停了一下,看着一脸迷惑地看着自己的付生,向他走了过去。
“你这样的人就像泥土,很容易被环境所改变,也很容易根据环境的需要来改变自己。
每一颗细小的沙粒都会被你囊括其中,即便外边来看并无差异,内在却时刻都不相同。
在有需要时也可以强硬起来承担一定的压力,即使崩塌也还有重塑的机会。
不像大部分人,他们就像一块石头。
需要花费打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打磨自己,同时还要小心翼翼以防用力过度直接崩溃成渣。
经年累月地尝试,才最终有机会成为他人或自己所期盼的形状。”
她走到了付生的面前,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付生并没有太听懂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只是突然看到她长时间地露出笑容,同时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让他觉得她是不是疯了或者中了邪。
“这是夸奖。”桑亚伸出手整理了一下付生的衣领。
“唯一的问题是,泥土终究不够稳定,泥胚也承受不了不多的压力,碎裂之后又是否有机会再次变成泥土也全然不可知。
最好的办法还是去掉糟粕,用大火煅烧,再上釉填色成为一块上好的瓷器。”
“而我刚才给出的建议,
只是想避免你在明天就粉身碎骨,失去让自己成为一块优秀瓷器的可能。”
她低下头贴近付生的脸,尽管距离很近,但在月光下她的神情。
突然变得模糊不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