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竭的伯明翰忽然从地上奋力站起,那个残破的身躯不可思议的依旧屹立在黄昏之下,他拿起剑向身后的黑影砍去。
那个黑影举起了一柄纯黑的长杖,轻易地接下来伯明翰这一击。
“伟大而不值一文者,受无妄之灾的有罪之人,渴望复仇却增恨互相杀伐的愚者,伯明翰。”
不知为何,她确认这个声音来源于彼之黑影。
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崔斯塔竟然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个声音,眼见那个黑影的轮廓尽显,她终于看见那位轻易接下伯明翰一击的人的模样:
那似乎是位看似纤弱的女性,手持一柄毫无特色的漆黑长杖,身着一袭黑色的长袍,黑袍被晚风吹得四处翻飞着,隐隐约约的可以看的出她的身体十分消瘦,但令人生疑的是,崔斯塔丝毫看不见那人五官的轮廓,就好像此人是为没有五官的无面人一样。
她毫无畏惧地站在伯明翰的身后,伯明翰高大的身躯和这缕瘦弱的黑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抬起头,仰看着伯明翰。
最后一丝晚霞落到了她的面庞上,崔斯塔终于勉强看到了她的脸,同时她也知道了为什么这位神秘的女人如同无面人一样。她用白色的亚麻布条遮挡了自己的五官,无论是眼睛还是用以呼吸的口鼻,都被布条遮掩得严严实实。
她那头黑色得头发裹挟这纯白的亚麻布条,凌空翻飞着。在她的身上,黑与白被撕裂成条与块飘荡着,这让人有种迷惑的幻觉,那是可怖的美丽。
崔斯塔想采取行动,但她现在却不知为何根本无法动弹一分一毫,她全身的每一处都像坏死了一样不听大脑的指挥。也许是因为短时间内使用了过多的神渊力而导致的身体过度负荷。但崔斯塔误以为这是自己的畏惧所致,因为崔斯塔远远的感知了那个人所散发出的,令人恐惧的力量。
伯明翰看着面前这位黑袍人,他也察觉了此人的异样,以及方才的那些声音,他知道这些话语来自于眼前的这位神秘的女人,但那些似乎于梦呓的语言并不是来自于喉舌。
伯明翰因亡灵归来而能听闻万般悉索之声的耳并没有“感知”到“声音”。
这个声音并不是从她的口中所发出的,而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将言语传递至他人的心中。
那是灵魂的言语,已经是非人的交流方式。
他这才发觉面前这个人不仅不用声音就能将言语传递给别人,同时她那被遮挡的双目也应该能看见一切。
否则,怎能接下他那凌厉猛烈的一记剑击。
“你是谁?”
伯明翰放下了手中的剑,但没有放松架势,他依旧用着伤痕累累的左手紧紧握着剑。
“我叫涅拉,录曲者。”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她只向伯明翰传达了言语。
“从未听闻录取者之名。”伯明翰回复道。
“颂曲者为吟诵史诗之人,录曲者为收录史诗之人。”
“你是否从属帝国,为何要拯救已死之人?”伯明翰问道。
“我不属于任何人,无人有资格对我颐指气使,我又属于任何人,像利用这份力量的人数不胜数。就像你一样,我们都铸造了自己无法挣脱的枷锁,但与之不同的是,你的枷锁勒杀了你的咽喉,你的一生都在尝试挣脱和打碎它,甚至复生后仍旧念念不忘,那是你永远无法摆脱的阴影。伯明翰,为何莫诺尔用史诗复生了你,你从他的血液里得知这六百年的些许事情后,就毫不犹豫地举剑开始屠戮六百年后帝国的子民?”
伯明翰被她提问着。
“六百年前,我为帝国征伐四方,手上沾染着异人的血液,那些血深入到我的骨髓里,日夜呻吟着,我自此以后永无安眠之日,从别人手里争夺来的一切看似甘甜,却丑陋不堪,我认为一切都会在力量的深渊中毁灭,但恰恰是那力量让我把这个帝国从黄泉拉回来,那是我愚蠢的行为,也是神明无法理喻的怜悯。‘力量无法拯救玛丽瑞塔’,我本这样认为,由那畸形的力量带来的一切,如今却茁壮成长。神渊也为玛丽瑞塔奉为圭臬,这是何等的悲哀。真是天佑玛丽瑞塔啊!”
伯明翰悲戚地陈说着。
“因为你发现枷锁仍旧扼在咽喉,而帝国阴影挥之不去,你永远无法挣脱这个命运。你的杀戮带来的一切依旧存在着,六百年前的那层尘土深埋地下,从未被人挖掘,人们依旧大啖着从曾经血液浇灌的土地上生长出的食粮。罪责没有受到审判,惩戒施予了命运的囚徒,那就是你,伯明翰,史书里的寥寥几笔。”
“若是罪责可以让我承担,我心甘情愿。但是……”伯明翰说道,他的脑海中痛苦地回忆昔日的一切:
出征前,连帝都奥克托里斯的市民都衣不蔽体,他们成群地饿死,每天运进城市的粮食没有从城中搬出的尸体多。
他率军离开帝都,准备走出那扇奥克托里斯厚重的钢铁大门时,一位骨瘦如柴的男孩将自己仅剩半个麦饼给他,那个孩子说自己的家人全都饿死和病死了,他已经不想再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因为那是痛苦的”那个男孩当初是那样说道。
这半个麦饼失去充饥的意义,那只会让他看着痛苦的看着朝阳再次升起,但下个麦饼没有着落。
伯明翰还记得男孩摸着伯明翰的铠甲,艳羡的说:
“你们的铠甲是铁做的,里面还穿着棉,你们一定不会感到冷,也不会被猎狗追着咬。能穿上这样的衣服,你们一定能吃上东西。在我家里,吃麦饼的人要为没有吃饼的人寻找食物,否则所有人都要饿死,我吃了麦饼,但我没有找到食物,所以妈妈和弟弟饿死了。
“你们有这些,真的能找到食物么?”
伯明翰当时踌躇地没有回答。
“如果你真的能找到的话,那就请把我的饼拿走吧。”
男孩认为自己是无能的,他小小的心灵被绝望充斥着,以至于超越了贫乏者独善其身的本能,他希望自己的痛苦不会再出现在其他人的身上,这份诞生在绝望中,连希望都算不上的微弱的夙愿,将伯明翰高傲的内心彻底碾碎了。
伯明翰接过了那半个发霉的饼,揣在怀里,随后出征了。
他觉得自己这些用玛丽瑞塔人民饥饿身体中的血汗铸造的铠甲兵器此时无比地沉重。
但为掠夺而行的战争是毫无理由的,别的土壤和河流属于别人,别的冠也由别人打造,别人的土地也仅仅勉强喂养着自己的人民,师出无名的他们毫无悬念地不断战败。
在巴赫伯尼亚的战争中,当自己的黄昏骑士团全军覆没时,垂死的伯明翰绝望地等待着死亡,黄昏中,他看着那半张干缩霉变,却始终不舍丢弃,也不敢抛却的麦饼,那个瞬间,一切涌上了他的心头。
虚妄而痛苦的欲望。
潦倒而疯狂的幻梦。
沉重而繁冗的责任。
以及,
未知而恐怖的索求。
他需要力量,伯明翰悲怮的唱起了挽歌,他获得了神渊的力量,他逃脱命运的索求反而让自己被命运所缚。他让巴赫伯尼亚至中庭的所有人受到了无情的蹂躏,只为用世界的残渣喂养艾登莱斯平原上玛丽瑞塔饥饿的人民。
这是彻底的丑陋!异域之民亦为人子,他们也在淌血!穹顶之下,众生皆人!受到无妄之灾的人其心中之愤懑悲郁之情,又和那拿着麦饼的人有何区别!
伯明翰不得不承担着这份丑陋,但被血液滋养的玛丽瑞塔却绽放了可耻的笑容。他们为这份带来食物与所谓荣誉的力量欢欣不已。
被伯明翰从地狱中拯救的玛丽瑞塔,此时却在地狱中载歌载舞。
当伯明翰的悲哀为人所知后,帝国决定去除伯明翰,他们已经笃定信仰这个扭曲的力量,所以他们要排除异己,即使那个人是伯明翰。
伯明翰没有退缩,他坚持己见。帝国以加冕授勋为由在阿波克斯伏击了黄昏骑士团,那是伯明翰见过帝国最顽强的攻势,整个奥克托里斯的禁卫军全军出动。在阿波克斯堡中疯狂攻击这个怪物。
即使是没有携带武器的黄昏骑士团,面对这样的攻势,也丝毫没有窘迫之态,伯明翰率领着黄昏骑士团为了自己的信念殊死反抗,他们夺取禁卫军的剑来战斗,堆积的尸体掩盖了阿波克斯的地面。甚至堵塞了当时的艾登莱斯河。
但同样前仆后继的还有那些禁卫军们,伯明翰越是杀戮,他的内心就越为动摇。直到他听见一位垂死禁卫军的话:
“我的母亲,我的女儿因你而不再受饿,而现在,你却要将给予我们的一切收回,即使你是英雄,我们也要对你刀剑相向,我宁愿受罪,也无悔而死。”
伯明翰的信仰崩塌了。
他明白了,当自己打造出了这个命运的枷锁,深深的将其钉在了自己的血肉中时,就注定无法取下。
力量所铸造的东西,越是强悍,其崩塌时便越是惨烈。
就像那个将麦饼给了自己的男孩,伯明翰希望自己是最后利用力量的愚者,于是他决定引颈受戮。
黄昏骑士团被打败了,当伯明翰被拉上处刑台上前,他在观看处刑的人群中,认出了当初自己委托保护中庭格罗的官员,莱特家族的人。
他凝视着这位迷茫的人,将一只用血写在布上的信暗中传递给他。
那就是伯明翰的史诗——“黄昏挽歌”,属于玛丽瑞塔的史诗。
虽然迷茫的莱特也许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但也许代代相传中,总有智慧善良或者疯狂之人有些许理解,史诗便会被发动,他将以此再重看这玛丽瑞塔是否正如他所愿,不为力量所扭曲。
他希冀着永远不会归来:
“但愿我就是最后的黄昏。”
而一切是多么可笑,六百年后,帝国依旧沉沦着这份力量,唤醒他的人,也不过是个崇尚过去虚荣的疯子。
他的愤怒无法形容,他只得再次举起剑,鞭笞帝国引以为傲的脊梁,但他还是失败了。
击败他的,却也是为了守护而接受扭曲力量的人。
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愚者?
他的头盔中,那副冷峻的面庞流下了眼泪。
“伯明翰,你要承认,你在羡慕那个克洛耶里里的后人,她为守护而拼尽全力。而你的毕生都在破坏,那是你这个抛弃盾,拿起剑的人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单纯的为守护而献出一切。”
“高塔已然建成,其崩裂之态,更为悲烈,我终将无能为力。”伯明翰悲叹道。
“但我可以为你保留一切,你的史诗,和你的一切。”涅拉向伯明翰传递道。
“怎么做?”
“把你的史诗交给我,它将实现史诗最终的意义。”
涅拉想伯明翰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臂,她撩开了自己的袖子,然后解开了一部分布条,露出了她那烙印着字符的肌肤。
那上面的字符尽是史诗。
伯明翰看后,沉寂半响。
“从巴赫伯尼亚到阿波克斯堡,从普罗迪斯科到阿波克斯堡。伯明翰,你永远只能存在于黄昏之中,黑夜马上要到来。”
最终,伯明翰望着那垂落的夕阳,长叹一声。
“命运啊!”
伯明翰允诺了,他将继续带着这份枷锁,留存在这个世上。
那个声音说道:“将史诗给我吧,伯明翰。”
涅拉庄严地用长棍刺穿了伯明翰的颈部,他的残破的身体如同山般倒下。
残骸在燃烧,那个女人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被蓝色火焰映照着的她,传递了她对伯明翰最后的声音。
“这是命运,伯明翰。”
那团火焰伴随着黑雾,冲天的燃烧着,最后化作乌有,那个涅拉从地上的血液中,拿起一张写着史诗污秽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