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道彬
我们的世界离文学越来越远,而我们却是从文学神圣的历史里走来。我是1978年上大学的,那时中国刚从“十年动乱”的思想禁锢中苏醒,以文学描写伤痕、诉说情感、表达思想,成为我们那个时代的风尚和潮流。因此诗人和文学家受到格外的崇敬,校园里,流动着文学和思想的芳香;即使在火车上,素不相识的人们聚在一起,话题也常常是文学;刘心武、卢新华、舒婷、李泽厚、刘再复等是连青年工人都知道的名字,文学的神圣和思想的解放,构成了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景观。而曾几何时,中国人的精神似乎渐渐老去,整个社会精神变得疲惫而苍老,文学神圣的身影渐渐远去,“诗人性格”“文学青年”成为浪漫而不切实际的代名词而受到嘲笑。在这样的背景下,有时候也不免悲观地追问,文学的意义何在?还有人会坚守文学的领地吗?
前几天,马广原同学寄来了他的一部书稿——《月光下的土地》。读着他的书稿,不禁精神为之一振,让我感到振奋的不仅仅是他的文学成就,更是他的文学信仰。广原同学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考入大学的,那正是属于文学神圣的时代,因此他自然受到那个时代精神的熏染。只是多年以后,绝大部分同学的文学梦想已经渐渐被世俗的洪水淹没,陷入了没有激情没有梦想的琐屑和麻木之中,广原同学月光下的土地却在北方偏远的土地上,依旧坚守着文学的理想,坚守着文学的神圣领地。像他做农民的父亲默默耕耘着农田一样,他也在文学的领地里默默地耕耘,父辈们收获了粮食,而他收获的是文学和精神。从马广原身上,我感受到文学的力量,我们不必担心文学的寂灭,只要人类存在下去,文学精神就会延续。
从本质上说,文学不是一种技巧,而是一种精神,是一种人生。轻视文学并不始于今天,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里,就公开对诗人下达了驱逐令,在他看来,文学和诗都是不真实的,是感伤的没有力量的。因此他说:“千万不要让那些甘言蜜语的诗人闯进你的国度,否则你的国家就会是孱弱的没有力量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柏拉图的理论,受到了他的学生亚里斯多德的质疑和挑战。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认为,历史写已然之事,诗写当然之事。因此诗不仅仅是感伤,而是引导生活前行的旗帜,缺少文学和艺术引导的生活才是堕落的没有力量的。亚里斯多德的诗学精神,为现代西方哲学家继承。海德格尔说,诗意是检测生活的唯一尺度,人类充满劳绩,却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文学不是虚无缥缈的生活态度和华丽迷人的辞藻,而是一种脚踏实地的生活态度,是不可征服的积极人生精神和力量。
马广原是在平凡和苦难中坚守文学精神的。他出生在一个贫穷时代的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上学时经常为吃饭问题发愁,小学运动会上买不起一套简单的服装,粗粝的生活让父亲的性格变得暴戾而专横,看到他诉说跪在父亲面前请求父亲同意自己婚事的文字,我几乎流出眼泪。而粗粝的生活,却塑造了他细致而敏锐的心灵,对生活他并不抱怨,却充满感谢。广原最精彩的文字,还是他对故乡对父母对亲人的怀念。“离开了故乡,就看不到山了。可看不到山,心事却起伏起来。”“炊烟是乡下挥之不去的情绪,而狗吠或牛鸣,会让这情绪显得无比的悠长。”“柴门,在风中演绎出吱吱呀呀的节奏,如同我最初的语言。”一提到故乡,他的笔调就显得欢快而温暖,“不能用美丽来形容母亲,但在我心里留下的都是美丽”的母亲,常常在自己的饭盒里放进一勺菜的师母,让我们看到了母性的美好,连暴烈的父亲披着月光归来,也显得宁静而安详,一下子让我们的精神变得柔软。故乡的雪房子、篱笆墙、辘轳井,都成为一种精神家园的象征符号。在世界普遍城市化的历史进程中,我们已经无法回到乡村回到故乡,回忆故乡的真正意义是以乡村的朴素抗拒文明的异化,以乡村的宁静对抗城市的躁动,是以诗意的生活对抗渐渐失去诗意的生活。
故乡是作者心灵深处的精神家园,引导着他的精神和人生。他总是以朴素和单纯来打量和理解世界的。作者是经历了苦难的,但是在生活面前,他不抱怨,不指责,也不妥协,这让我们看到了文学信仰者的力量。广原也有一段从事行政工作的经历,但那样的生活他不熟悉,不快乐,于是他主动离开那样的环境,去做一名文学教师,讲授文学,传播艺术,尽管清苦,却让他内心充实而快乐。在他的文章里,很少看到抱怨,文学与艺术似乎化解了他的不平之气,生发出一种积极而祥和的精神元气。《中庸》里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这段话经常被理解为安之若命的不反抗精神而受到批判,其实《中庸》强调的是从命运出发而有所作为,人生际遇不同,富贵贫贱,境遇万殊,即使陷入穷困,陷入患难,也不是一味地牢骚抱怨,而是从命运出发,不妥协,不悲观,积极奋斗,有所成就,这才是《中庸》“素其位而行”的本义。而这种境界本质上也是一种文学的境界,诗意的境界,在广原的著作中,我看到了这种积极的人生精神。
文学的坚守,也是美学的坚守。坚守人性的美好,坚守语言的美丽,是一个文学工作者的起码条件。我个人是偏好修辞的,“言之不文,行而不远”,语言的美丽,不仅是文辞的,也是思想的,枯燥而乏味的语言,本质上是思想贫乏的表现,终究不能打动人心,也就不能传之久远。从这一点上说,广原语言是很吸引我的。本书的题目是《月光下的土地》,作者似乎特别喜欢月亮,书中有多处描写月亮的月光下的土地文字,而写到乡村的月亮,作者就格外动情:
夜在暮霭中渐渐浮起来,一轮缺月慢慢地爬过矮小的茅檐,一盏灯点亮了一个个方格窗子。乡村的夜色并不璀璨,只有这些灯火,如花朵般顽强地开在暗夜里,在抒发着乡村独特而宁静的情感,亮得温馨而又真实,眨着无数个乡村未眠的眼睛。
月光实在而又空明,在这乡下的夜里,月形虽缺,然而月光的含义,却毫无缺憾,既可以照亮生活的幸福,又可以抚摸岁月的伤痕。
走在这柔柔的月色里,心如同浸润在清波中,能洗掉所有的浮躁。它的每一次心跳,都会漾起层层的涟漪,在月光中波及开来,形成乡村特有的、不温不火的节奏。
喧闹一天的乡村,在夜色的安抚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只有一两声犬吠,从幽幽的巷子里,远远地传来,穿过篱笆墙,随后就迷漫在月色里。
走在灯火灿烂的城市的街头,回想乡村静静的月色,站在霓虹灯闪烁的街口,倾听我留在乡下土路上脚步的跫音,就会庆幸生命的富有,感叹岁月的流逝。无论城市的灯火辉映成多么灿烂的河流,都无法掩盖我记忆中那淡淡流泻的乡村月色。
“月华澄有象,诗思在无形。”中华民族是一个特别喜欢月亮的民族,因此古典诗词中描写月亮的文字俯拾皆是,朗朗明月,从古至今,一路流转于中国人广阔的心灵空间,凝聚着古老民族的生命与审美情感,成为高悬于天际的文化原型。有响斯应,广原描写的乡村月色也同样会拨动我们的审美和艺术神经。
万籁俱寂,一灯晶莹。刚过了兔年的七夕,哈尔滨的夜空,同样一轮弯月高悬,只是没有广原笔下的乡村月亮那样明丽,那样宁静。
2011年8月8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