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龙天赐在悟尽不舍的目光之中,渐行渐远。
龙天赐出了慈尘寺,回首望了一眼,这个曾经生活了五年的地方,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记忆,努力回忆,即便是算上看管经书的海光也不过是三个人。但不管如何,这三人在他心中已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龙天赐遵从了普渡的嘱咐,出寺之后,直奔家里。
慈尘寺距离南界镇不过五百里。
龙天赐漫步缓行,因是心中无所牵挂,一路游山玩水,走了大约五日光景,便到了南界镇附近。
见路上无数难民,成百上千,推车挑担,扶老携幼,样子是举家搬迁。不过无一例外,这些难民个个是饿的面黄肌瘦,病恹恹的朝北而行。
龙天赐心中疑惑,在记忆里,南界镇偏居一隅,很长一段都是稀无人烟。但不知此时会如何涌现出这么多难民。他本想拦人打听,但想到自己口不能言,沟通不便,况且离镇也不远了,所以也没问。
龙天赐带着疑惑,内心突然升起一丝不安。
脚下步伐不自觉加快了许多。等到了镇上,太阳西沉,要到晚上了。
日暮四合,天还未完全黑下来,可在镇中竟看不见一人,只是两边的屋影在朦胧的光线中,影影幢幢,若隐若现,仿佛眼前的一切,随时都会随风拂去。
死气沉沉,宛似鬼域一般。
走在街上,暗自想道:“我虽离家五年,但在记忆中,镇子也不是这个样子。原来虽谈不上有多繁华,但也不至于荒芜至此。看现在这种颓败迹象,颇像鬼域一样,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龙天赐想罢,大着胆子,借助微弱的光芒,向镇中走去。所过之处,家家闭户,门扉紧扣。即便是到了掌灯时间,依然看不到一点光亮。只是落日余光洒下,整个古镇都蒙上了一层灰褐色,一种可怕的气息弥漫在上空,看不出半点生气。
古镇仿佛已在此矗立千年,不曾被人打扰。
寒风当街穿过,如怨如诉,一种凄凉之感油然而生。
龙天赐内心的不安终归还是变成了恐惧。
他不知寂静之后隐藏了多少秘密。
龙天赐边走边想:“这还是记忆中的家乡吗?怎么会落败成这个样子,而在五年里又发生了什么?莫非是路上遇到的那些饥民就是这个镇上的人?”诸般疑惑顿时涌上心头。心中紧张,脚下步伐又加快了许多。
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了镇上尽头。在记忆中,这已是自己的家了。
龙天赐仔细一看,此时的家和记忆中完全变成了两个样子。
高亭门楼坍塌,两扇朱红大门满是伤痕,而门前蹲坐的两座石狮子也好像被人撬动过一般,东倒西歪,失去了往日的威风。院内墙垣残破,树木凋零。
偌大府上,彻底失去了往日之华贵,尽是萧条与落败。
在府内上空,闪烁着几缕微弱的光芒,围拢着破败的一切。
四周安静的就像是一座沉寂万年的古墓,静得出奇,静得可怕···
龙天赐站在门前,痴痴地望着,一种阴寒的恐惧油然而生,虽处在家门口,再也不敢近前一步,他不知在惨淡的背后,微弱光芒之下,等待的是什么。
突然——
一阵阴风刮过,撕裂了沉重的夜色。
而那几缕微弱的光芒终于承受不住沉重的死寂,在绝望中骤然熄灭。
黑暗——
吞噬了一切。
可怕的黑暗将苍生推向最脆弱的时刻,看不到一丝曙光,仿佛这个世间已步入无穷的黑暗之中。
四周异常安静,仿佛连自己的心跳都是一种刺耳的声音。
龙天赐终于鼓足勇气,扣动了门板,厚重的门板荡出“咚咚”的回响,似是诉说着无尽的幽怨。
敲了几下,无人应声。
停了片刻,又敲几下,仍旧一片沉寂。
沉闷的回响之声,宛似世间最悲伤的曲子,撩动着最脆弱的心弦。
龙天赐手放在大门上,停滞良久,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用力推开——
“吱吱···”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中荡开,撕裂了此刻的宁静。
两扇厚重的大门,闪出一条逢。一股腥臭之气扑鼻而来,他不可置信的望着门里的一切。
到底是惊悚还是畏惧?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满院鲜血,凝结的血液宛似无数的毒蛇一般,相互缠绕流动。而在血液的尽头,赫然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无论男女老少,残肢断体散落一地,胸前空洞,都没有了心脏。
没有了心脏,在他的脑海里,立时闪过血魔婴灵。
难道这都是血魔婴灵所为?
他带着诸多猜疑打开大门,在门开的瞬间,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满脸鲜血,头颅已被削去大半,露出灰垩的大脑。面目狰狞,瞪着大大的眼睛,仿佛是带着无尽的怨恨,仇视着无道的苍生。
不甘与愤怒,是他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表情,生命定格于此。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侍奉龙氏两代,几乎是为龙氏一族奉献一生的管家——福根。
生于贫穷,取名“福根”。在这乱世之中,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偌大的府上,上千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冰冷的大地上,但这些尸体无一例外,都被利刃削去头皮,露出灰垩大脑。
是谁屠戮了这些无辜之人?
又是谁如此丧尽天良,惨绝人寰?
龙天赐似乎已忘记了恐惧,一股愤怒之情自心底蓬勃而发,吼间一热,最终化作一声凄厉的嘶吼。
歇斯底里的呐喊,犹如雷霆震怒,仿佛是对孤独无助的发泄,又像是对亡灵的召唤。
良久之后。
寂静之中,出现了轻微的异动。
龙天赐听得清楚,循声看去。只见在楼宇的屋檐之下,有一个苍老的老者,蠕动了一下身躯。
还有活口。
他因看不清脸面,警觉靠近。那老者衣衫尽被鲜血染红,蓬头垢面,佝偻着身体,挣扎着想要站起,最终因是身体孱弱而瘫坐在地。看到龙天赐,他努力的调整坐姿,仿佛是费尽了全身之力,终于找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依靠在墙壁坐下。
四目相对,老者浑浊的眼眸闪过一丝欣喜,而龙天赐看到这个颓废的老者,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龙天赐踏着满地尸体,跑到近前扑倒在地,内心不停的喊着“爸爸”。
即便是如此简单的一个词,竟是卡在吼间,冲不破舌尖的三寸距离。
岁月不再;光辉不再。
只剩此时的狼狈与落魄。
龙耀祖抬起枯瘦的手臂,将他紧紧地拥在怀中,老泪纵横,喃喃道:“五年三月零五天,我每天数着天过,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我的儿子。”
龙天赐第一次感到怀中竟是这般温暖。
父子二人拥抱在寒冷的夜里。
在此刻,好像一切都已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