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孩,坐在自己家门前的石凳上,在阳光下认真的摆弄着什么东西,闪闪发光的,中午的村子里很安静,就像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这个村子叫前南,前南的凭家,还颇有点名气,这个村子里大多数的都姓南,就像是前面的三家村,大多数都姓刘一样,凭这个姓,一看就是后搬来的,外村来的,在前南不少见,但凭家的名气,主要来自于四个人。
一个是凭家老太太,一直是闲不住的,可以说,很麻利和干练吧,她人还很好,总有一些老太太来和她一起纳鞋底,她从来不拒绝,有时候还会腌咸菜,然后分给大家,可能是因为这个吧,老太太的人缘总是很好的。
再一个是后来,考大学飞出去的凭舒莫,上了大学之后就很少回来,听说还要在那考研,还是上班,前南,考上大学的不多,考上好大学的更少,凭舒莫考上重点大学的事,给凭家添了不少的光,老太太高兴,尽管舒莫之后很少回家。
剩下的就是,原来十里八乡,都很有名的凭舒锦,小一辈的,除了凭水和凭然,几乎就没有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的,照片也很模糊,但是凡是见到过她的,几乎没有不说她是个美人的,“那丫头,就是好看,白长一张脸,一点心眼没有。”凭老太太常常这样说,凭安不明白,不懂,没人愿意告诉他别的,也不愿意和他说父亲的事情,这件事好像是一个污渍,是凭家的人,极不愿意提起的傻事。
偏偏凭安,他就是这个污点的证明,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生的极漂亮,模样,性格,没有一点不和他妈妈像的,只是凭安爱笑,而凭舒锦整天和捧心西子似的。
凭安的存在,好像是可有可无,甚至是没有了反而还好的事情……
他真的有点讨厌这双眼睛,黑的让人心疼……
“小安子。”老太太在堂屋里招呼他进去,“快来。”
凭安一路小跑,穿过青绿的小院,跨过门槛,走进堂屋。
“姥姥!”他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看这个。”他把手上的东西举起来,一个银质的平安锁,被他擦的闪闪亮。
“这个锁啊,你擦干净的啊。”老太太一边洗菜一边和他说话。
“对啊。”他把锁戴在脖子上,“我自己擦的。”他故意歪了歪脑袋,让它发出哗啦哗啦的好听的铃声。
“小心让人摘了去,好好藏衣服里。”
“可是这样就看不到了。”
“祖宗,这个不是给人看的,这个是保佑你用的。”老太太甩了甩手上的水,把平安锁塞进他领子里。
“给你,尝尝。”老太太从盆里拿出一个黄瓜,放到他的小手里。
他又笑了笑,然后自顾自的啃黄瓜。
“奶奶,为什么我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啊?”他像是自言自语,小声说。
“这是独你一份的。”老太太哄他,“和别人不一样还不好。”
他停下吃黄瓜的动作,“可大家都不和我玩。”他看起来很伤心似的,“他们说我眼睛不好看,说我看着吓人。”
老太太生气的回过头,”哪个天杀的和你说的。”
凭安看老太太不高兴,“都这么说……”他小声嚅嗫,“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爸爸,所以眼睛才这样。”他轻轻低下头。
“和你那个死爹没关系。”凭老太太,很恨的说,“他早死了,和你没关系。”
凭安愣了愣,“死了,怎么死了?”他清澈的眼底,泪光莹莹,“怎么死了呢?”
凭安嘟嘟囔囔,老太太越听越生气,“你惦记他干嘛?你是凭家的人,和他一点关系没有,记住了吗。”老太太语气重了些,凭安没有说话,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
凭安看姥姥生气了,不敢再说话,一个人走到院子里,躲在稻草垛后面哭。
他隔着衣服,攥着平安锁,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
衣服被手心的汗浸的汗津津的。凭安松开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他心里有点疼,像撕开了一样,他这么小,就感觉到痛了,不是外面的痛,是心上难以愈合的伤口……
他不再流眼泪了,漆黑的双眼空洞无神,呆呆的望着前方,“死了吗,都死了……”他平静了一下,渐渐接受了这件事。
反正他那个爸爸,有和没有区别不大,不过是个念想罢了。
隔壁的院子里,渐渐有了声响,像是几个小孩子说笑的声音,这声音渐渐大起来,他在自己家柴火垛后面,不再哭了,他擦干净眼泪,又想起昨天关若飞带着一群小孩,用水枪射他的事情,心里一阵难受,抱膝继续坐在那里。
“我们玩什么?”好像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未脱稚气,清脆好听。
“嗯,我教你吹笛子吧。”另一个也是女孩,凭安还是没出声,仿佛打定了心思,偷听他们俩说话。
“你会吹笛子?”
“学校教的,你上学也会学的。”
“不,我不想去,他们说老师打人。”凭安忍不住好奇,偷偷回头看了一眼,他轻轻的按住平安锁,不让它发出声音。
之间两个小孩子,在隔壁原来没有人住的小院子里面,一人拿了一个小板凳坐下,院子里的桃树开花了,有红的,还有白的,在湛蓝的天色下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她个子不高,扎着两个小辫子,因为隔得太远,凭安看不清她什么样子,另一个凭安知道,是然姐,大姨家的。
他看见然姐,心里不再害怕了,干脆更光明正大的看着他们俩,然姐长得白净,因为比他们大几岁,看起来更高,像个大孩子,这显得旁边的女孩子更小了,然姐在家里最大的,和小孩子玩更是有一套,女孩乖乖的和然姐说话,然姐不一会儿,忽然回家去了,留她一个人在后院。
她用手拄着下巴,随手拿起一根树枝,到疏松的土地上扎。
凭安还是呆呆的看着她,好像能看出什么似的。
女孩一抬眼,好像发现了柴火后面的凭安,他吓得猛的缩回去,又往柴火堆后面躲了躲,像是干了坏事似的。
她没有出声,凭安也没出声,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一小会儿。
凭安心里乱糟糟的,那种犯错误的羞耻感在他心里迅速蔓延,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没一会,然姐就回来,拉着她的小手离开了。
凭安还是抱着膝,呆呆的看着然姐,还有她,不知道为什么看,伤心的时候,做某些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小女孩也一步三回头,紧跟着然姐,又忍不住往凭安的方向看,凭然看她回头了,赶紧把头低下去,假装在撕稻草。
凭安拍了拍身上的稻草灰,然后往前院跑,他没去找然姐,又进了堂屋,姥姥在园子里摘豆角。
“姥姥。”凭安大声喊,嗓子隐隐有点痛,然后忍不住咳嗽了几下。
“哎。”姥姥抬头看了看他,“你姐一会过来找你玩,你老实等一会吧。”
凭安觉得没意思,一个人站在门口,等然姐来。
门口,几个男孩在玩摸人游戏,凭安不是不想和他们玩,其他男孩也不讨厌凭安,甚至还挺喜欢他,但是关若飞不喜欢凭安,谁搭理凭安,谁就不能和他玩,于是渐渐的,大家都不搭理凭安了,凭安有时候觉得很孤单,但总是有几个孩子愿意和他玩,今天那几个男生都没出来,他更没意思了。
“安安。”凭然从前院,跨过一个小挡板过来,那个她一开始拉着的小孩子没跟过来,凭安心里微微有一点失望,凭然捏了捏他软软的脸,拉着他的手,跨过大门,往院子里走。
“奶奶,我来了。”凭然有些高兴的冲院子里喊。
“哎。”老太太总喜欢说哎,好像说哎能回答一切问题。
凭然拉着凭安到东屋里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菇娘,放到凭安手里。
“不能都给你啊,等着凭水和凭栏来的时候,得给他们留点。”
凭安点点头,剥开一个就往嘴里送,又酸又涩的味道蔓延开,刺激着他的味蕾,他皱紧眉头,强忍着咽下去。
“你怎么这么傻啊,谁让你吃了,这是玩的。”凭然抱怨起来,“现在你的又少了一个。”
凭安没说话,愣愣的看着凭然生气的样子,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凭安害怕凭然,凭然总是什么都要尖,什么都要最好的,从一年级开始,成绩一直都好,大家都说,估计凭家又要有第二个凭舒莫,大姑姑却总是笑着摇头,她摇头的时候,整个胖乎乎的脸都跟着晃动。
大姑姑凭舒云,长得矮胖矮胖的,又长得很白,看起来很富态,一到了过年,大家伙总要夸凭然成绩好,这个时候,舒云就要眯起眼睛,使劲摇头,“哎,这才多大,看不出什么呢。”实际上她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凭然下午坐了一会,她妈妈就来接她回家了,凭然走了之后,凭安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又舍不得没人陪他玩。他往后院去,隔壁院子里寂静的没有声音,隔壁的房子也是凭老太太的,不过一直是用来租的,凭安翻过土墙,敏捷的进了后院,开始摘地上新开的蒲公英花。
他摘了几朵,忽然感觉指尖有黏黏的感觉,低头看了看,原来是掐断了的蒲公英,流出的白色的液体。
它好像流血了啊……
凭安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一点后悔。
忽然有那么一刹那,感觉好像有人在看他。
他抬头看了一眼,依旧微微的皱着眉,漂亮的脸上,带着孩童天真稚嫩的好奇的表情。
他黑色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有开口,只是有些愣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她的眼睛大大的,特别清澈的感觉,像是小动物一样的眼神,好奇的看着凭安。
凭安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于是干脆冲她笑了笑。
小女孩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了,凭安听不清楚,他微微颦眉。
“你说什么?”
两个人谁也不愿意走近一步。
过了一会,小女孩提高了音量,虽然声音还不是那么大,但是凭安听的清。
“我说……你是谁……”她低下头,有点犹豫的看着凭安,好像担心他不回答一样。
“我叫凭安,任几凭,安静的安。”他怕她误会成那个平安,仔仔细细的把名字拆解了一遍。
小女孩小声念了几遍,“凭安啊……”
凭安走近了一点,踩在桃树巨大的,凸起的根上,微微湿润的空气里,浸满了桃花好闻的香甜味道。他扶着树干,轻轻的勾勒着树干的轮廓。
“你叫什么啊?”凭安认真的看着她,“你是新来的吗?”
女孩避开他的视线,然后又抬头看了看他,“我叫王念儿。”她的声音还是小小的,“就是,今天的今,下面有一个心的那个念。”她也学着凭安,把名字认真的拆了一遍。
“王念儿……”他也念了几遍他的名字,“你名字是谁起的啊?”他微微一笑,“我们家的小孩都是两个字的呢,你怎么是三个字的。”
她也不那么害怕了,“哦,我爸爸起的。”一阵风过,吹过树间,朵朵桃瓣飘落,掉在了女孩小小的身上,她黑黑的头发上也落了几瓣。
凭安抿了抿嘴唇,轻轻把她头上的花瓣拂干净,王念儿一开始微微往后躲了躲,后来就由着凭安拍她的脑袋。她从没见过看起来这么干净的男孩,笑起来的时候,像是被云遮住的阳光,倾泻了大半,看的人心里暖暖的。
还有黑黑的眼睛,一笑起来,显得更加柔和……
“好啦,现在干净了。”他语气很明快,像是帮姥姥摘完菜,被表扬了的那种满足感。
青墙小院静静地,云彩慢慢被吹散,阳光像是拉开的大幕,慢慢的,凭安感觉周身暖了起来。
“你怎么不去和他们玩啊?”王念儿有点好奇的问,她刚到前南的时候就看到那群男孩子了,可偏偏他,凭安,像一只落单的飞鸟一样,让人隐隐有点心疼。
凭安表情变得有点说不出的难过,“他们……不对,关若飞不喜欢和我玩,所以没人和我玩了。”他皱了皱眉,“平时,然姐和水哥儿,还有栏栏,他们和我玩,但是不经常来。”他眉眼间,说不尽的温柔和孤单。
“关若飞为什么不喜欢你啊?”她不明白,这么好的凭安,像阳光一样,让人周身发暖的凭安,有什么可让人不喜欢的,她眨眨眼,也跟着皱起眉头。
凭安咬住下唇,叹了口气,“可能是……我眼睛很吓人吧,他们说我眼睛像没有神一样,像两个黑洞。”他语气有点发颤,声调慢慢降下来,紧紧握拳。
王念儿狐疑的看着他,“不像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黑的眼睛,挺好看的。”她说完,凭安愣了一下,她看凭安的表情,自己也低下头,不去看他。
凭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从口袋里拿了菇娘出来。
“给你,然姐给我的。”他拿了一多半,分给王念儿,王念儿抬起头,不知道该不该接。
“你怎么不拿啊?”凭安有点不知所以,“哦,不是让你吃的,然姐说,这个可以用来吹的。”
王念儿小心的接过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凭安又笑了笑。
“我们家有小兔子,你要不要看一看。”王念儿也不怎么怕了,凭安就像是光,给她的人生镶上了赤金色,有些耀眼。
凭安抿了抿嘴唇,然后忽然很激动的样子,眼底的欢喜遮都遮不住。“好啊,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的,还有棕色的。”
“还有棕色的啊,我还没见过棕色的。”凭安想象着棕色的兔子是什么样子的。
王念儿招呼凭安去前院,然后进了屋子里,在西屋靠着墙的地上,果然有一个小笼子,里面有两只小小的,颜色不一样的小兔子。
凭安蹲下去,欢喜的看着两个小小的兔子,“好可爱啊,这么小,他们喝奶的吗?”
王念儿看了看凭安,也蹲下来,“这个叫小白,这个叫小豆。”她一一指给凭安看。
凭安不敢伸手,他怕王念儿不愿意让他碰,王念儿好像看出来了似的,把棕色的小兔子抱起来,举到凭安面前。
“你要抱一抱吗?”
凭安很兴奋的接过来,兔子的身体又小又软,他轻轻的抚摸它,又慢慢绽开笑容。
王念儿看了看凭安,又看了看兔子,然后低下头,去摸小白的脑袋,也悄悄的笑了。
那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在一起玩,后来,慢慢的,这种事就变得平常了起来,王念儿个子矮矮的,总和其他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一开始凭然还愿意带着她玩,后来慢慢的,都嫌她小,不愿意和她玩了,王念儿也不说,有时候她们故意跑快了,把她扔下,她就一个人站在那,然后往家走,有时候还会掉几滴眼泪。
凭安是无所谓的,他被关若飞讨厌惯了,有时候隔壁家的南阳会过来找他玩,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和关若飞一起骑车。
凭安没有儿童自行车,他经常羡慕街上比赛的孩子们。姥姥看他的眼神,又总是说,等他大了,就把自己的车给他,是啊,姥姥的车多气派啊,比那些人的车大多了,还有车筐和车座,等他长大了,成了大孩子了,像凭水哥那样,像小舅舅那样,他就可以骑着车,自由的骑了,到时候,他让姥姥坐在车座后面,让小念坐在车座后面,还有栏栏,他可以像个大人一样保护她们了。
凭安一看到王念儿哭,心里就难过,他不是不高兴没人和她玩,没人和她玩,自己就可以和她玩了,但是她哭,他就不高兴了,他不喜欢看别人哭,奶奶说总哭是不好的,容易生病。
念儿渐渐也习惯了,有时候凭然会带着她玩,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和凭安在一块,她和凭安在一块的时候,总感觉心里特别安生,不知道为什么,凭安话不多,越长大越是这样,她的话就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会给他讲,妈妈给她讲的故事,凭安总是静静地听,到了他喜欢的地方,他总是不经意的笑一笑,他好像再没掉过眼泪,除了第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
时光缓缓的流逝着,在凭安,王念儿,还有大院子中间,满满当当,满满当当的充斥着时光带给他们的美好,这是凭安最快乐的时候,他享受着大院带给他一切的一切,每每想起这些,总是不由自主的欢喜起来,像是樱花和春雨相逢,那一刹那的馨香,只留给早春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