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安看着王念儿把门锁好，然后把钥匙重新放回窗台的红砖下面，感觉伤口还是微微有点疼，也只有关若飞会把这些事和他拿出来说，会一次又一次的刺激他，提醒他，自己的身世有多么不堪和见不得光，他不愿意承认那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宁愿相信父亲已经死了也不愿意承认。
凭安多多少少听说过，关若飞说的这些，他不是一点都不知道，恰恰相反，他全都知道，但是他装傻，不相信，或者无所谓。
凭安不需要其他人的同情，怜悯之心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更加可怜，居高临下的施舍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可事实上，他知道自己还很弱小，面对流言蜚语，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的忍受本来不属于他的痛苦……
凭安到家门口，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带着笑意的语气朝屋子里喊了一句：“姥姥，我回来了。”
冬天是没有农活的，凭老太太在家包饺子，等着凭安回来，她从东屋跑出来，本来笑呵呵的，一看见凭安，忽然皱紧了眉头。
“你这下巴怎么回事儿？”老太太赶紧过去查看，面粉到凭安脸上，一道一道的白，“就是被车子撞了。”他又笑了笑，“没什么事。”
王念儿抿了抿嘴唇，看着凭安的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蒙谁呢，那车子怎么就那么不长眼。”老太太生气的看着他，“是不是关德宏家那小子又欺负你了。”
凭安摇了摇头，“没有，没事欺负我干嘛啊。”他还是好看的笑着，撒谎的时候，表情都不变一下。
王念儿一阵生气，不明白凭安为什么要忍这些，“凭奶奶……”王念儿刚想开口，凭安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对了，你还有题要问我的吧。”凭安冲她微微皱了皱眉，王念儿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给念丫头饿坏了吧，你妈总不在家。”凭老太太从厨房里拿了碗饺子，“知道你们饿，先煮的。”
凭安冲她笑了笑，然后拉着她的袖子，进了东屋，屋子里暖乎乎的，因为生了炉子，空气里微微有点烟火味，老太太在一边继续包，把剩下的陷包成像花边饺子似的盒子，她不放心的看了看凭安。
“念丫头，他脸真是自行车撞的？”老太太皱了皱眉，有点不相信，“这么大一个孩子，就往上面撞？”
“姥姥，路这么滑，打滑了吧。”他装作生气的样子，“我骗你干嘛。”
凭老太太叹了口气，“你呀，我还不知道你。”
凭安拉了拉王念儿的胳膊，朝她使了个眼神，王念儿咬了咬下唇，看着凭安，一脸不愿意。
凭安晃了晃她的胳膊，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王念儿也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是路很滑，不然也不能撞成这样。”
老太太听王念儿的话，稍微安心了些，“念丫头应该不能骗我，就你，老蒙我。”
凭安朝老太太嘿嘿的笑了笑，“那我以后不骗您了。”
王念儿心里有点难过……她不想对老太太撒谎，可她不能够，凭安说的话，她一定会听的，凭安可能没发现这一点，但她心里很清楚，凭安的请求很难让人拒绝，哪怕知道是错的也是一样。
她不吃饺子了，拿着勺子的手一动不动，呆呆的看着老太太擀面皮。
凭安不经意间瞟了王念儿一眼，感觉到她的情绪，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吃自己的饭。
“我吃饱了。”凭安放下筷子，“你吃饱了吗？”他回头看了王念儿一眼，眉眼里尽是温柔。
“催什么催，你着急干嘛啊？”老太太推了一下凭安的头，“别再出去了，上次跟南阳，脑袋上青的一块，还没记性。”
凭安傻傻的笑，“我不出去。”
“我也饱了。”王念儿放下筷子，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才吃这两个就饱了。”
“我中午在学校吃多了。”王念儿抿了抿嘴唇，觉得在别人家吃不完饭很不好意思。
“吃这么点，怪不得不长个。”老太太笑了笑，“你看凭安，长得多高。”
王念儿不自觉的看了看他，凭安也看了王念儿一眼，凭安没有笑，朝她眯了眯眼睛，然后鼓气，然后摆出不知道是嫌弃还是什么的奇怪表情。
王念儿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好看的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凭安觉得，她连眼睛都在问：你在干嘛啊？
“噗嗤。”凭安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然后紧紧皱着眉头，“啊……好疼。”他皱了皱眉，有点尴尬的捂住下巴。
凭老太太赶紧用筷子敲敲他的头，“你别用手碰。”凭安把手放下，但感觉伤口丝丝的疼，不自觉的皱紧眉头。
王念儿憋不住的在一边小声的笑，凭安看她笑了，也忍不住笑一笑，然后低下头，非常不经意的，可能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叹了口气。
王念儿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凭安把那个行为当做耍宝，凭安也是在自己再也不会笑的时候感觉到，那天的感觉有多珍贵，两个人的生命就像是阴沟里的草，平淡无奇，偶有寒风过境，偶有彗星降临，偶然有卷起满天风暴的日子，每每遇到这些，光芒也就更加耀眼，只不过两个人目之所及颇为不同，王念儿的眼睛里，只有萋萋芳草，而凭安的心里，住着更远的星空，遥不可及，虚无缥缈，又如此平常，像是那些不舍得遗弃又拼命抓不住的人和事，在满天的风暴中，渐渐消失……
两个孩子吃过了饭，就在西屋的小桌子上写作业，凭安并不担心上初中的事情，他已经做好了直升的准备，一来是景明十一中的教学水平还算可以，二来是他实在不想给家里添那么多学费，奶奶根本拿不出钱去供他上其他学校，奶奶也对学校极为信任，几乎到了有点偏执的地步，大概是因为小舅舅的中学在这里上的，奶奶一直把这里看作非常不错的中学。
王念儿低头写着作业，她写语文题的时候总是一行也不空，满满当当，凭安看着她密密麻麻的小字，总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可以写那么多，他觉得王念儿心里一定有很多没有吐露的东西，可是她从不和自己说，凭安承认自己羡慕王念儿，羡慕她可以出生在一个很幸福的家里，而自己就像是失去了根系的花朵，徒有其表，其实心里早就被掏空了……
“想什么呢？”王念儿看着凭安，诧异的问，“你皱眉头干嘛？伤口还疼吗？”
凭安摇了摇头，“没什么……”
王念儿低下头，感觉有一股淡淡的疏离感，她害怕这种感觉，也不希望别人和自己很疏离。
“你初中去哪？”凭安微微颦眉，低下头一边写字一边小声的问。
“啊？”王念儿诧异的抬起头，“你说我吗？”她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不是说她是说谁啊？凭安没有责怪的意思，拄着脑袋，对她好看的笑了笑，眼角透露出一股勾人心魄的温柔。
“你去哪？”她顿了顿，反问凭安。
凭安鼓了鼓气，“我当然去景明十一中了。”他神色没什么变化，依旧浅浅注视着她。
她轻轻握了握拳，“啊，我也去那。”她抿了抿嘴唇，微微低下头，凭安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看他什么表情，极力把这件事掩饰的很平淡。
“那我们又能一起上下学了。”凭安在一边轻笑，王念儿轻轻转动着笔杆，心里不知名的酸涩。
她本来都准备好去读灿辉的打算了，灿辉，是景明私立中学里名气比较好的，前南也有不少孩子去那。
考学的事，妈妈尊重她的意见……
而她，尊重凭安的意见……
她看得出，凭安和她一起去考试的时候，绝对是喜欢灿辉的，看到高高的教学楼，心里的激动，无论他多掩饰都遮挡不了。
可是……
当凭安收到重点班的入取时，他就没那么高兴了……他拿着那张卡纸，黑色的眸子空空荡荡，脸上没有一点欣喜，甚至……极度不屑和失望。
王念儿不能理解，他在微笑一下之后，一把把通知书撕的两半的行为，但她明白凭安心里的苦，她也可能是除了凭安以外最明白的，她知道，可是她知道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面带微笑是这个温柔的少年最好的武器，无论你对他有什么怀疑和猜忌，看到这个笑脸，一定会有全部放下的冲动。
保护色，微笑和温柔，对所有人都好，就是凭安的生存之道。
哪怕这很违心，很痛苦，和凭安的本心一点也不一样，他也仍然愿意去做……
凭安摸了摸她的头，王念儿微微愣了一下，不敢抬头看凭安。
“小念，为了别人放弃前途是很愚蠢的行为。”凭安冷冷的看着她，“懂吗？”
王念儿微微颦眉，“我没有。”她烦躁的把练习册翻了一页，“我知道。”
凭安叹了口气，“你对我好，只会让我感觉欠你的。”
王念儿把笔放下，认真的看了凭安一眼，“那凭安你说，你对别人好，别人会不会愧疚。”她不依不饶，“考学的事情我知道很重要……”
“我希望你们都好，可你这么做的话，结果很可能不好。”凭安不再说话，缄默不言。
王念儿心里一紧，是啊，他希望谁都好，谁都幸福，可是他怎么办，自己走了，凭安怎么办，看着自己去灿辉，他会是什么心情，每天被人孤立，被关若飞欺负也没人护着他是什么感觉，每天每天，疼到想哭，却没有一个人对他说一句，凭安，别难过，凭安，我陪你，凭安，我在……会是什么感觉……
“我才不要去呢，我才不要离家那么远，我才不要……”王念儿固执的嘟囔着，“我才不要呢……”
“谢谢你……”
王念儿诧异的看着他，“谢我？”
她好看的大眼睛满是不解的看着他，或者说她故意表现的不解，凭安的嘴角微微扬起，好看的月牙眼弯弯的，“你那是什么表情。”他说着说着，使劲揉了揉王念儿的头发。
“凭安，别弄了。”王念儿笑着伸手去拦，“别弄了。”
凭安过了一会就停手了，王念儿原本柔顺的黑发，被他弄得像个炸了毛的鸡窝，他还是带着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王念儿把黑皮套摘下来，绑在手腕上，笨拙的笼着头发，凭安低下头，继续写作业，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凭安去十一中报到的时候，天还很早，学校是灰色的高楼，操场也很大，最近几年相当流行去私立学校，再加上直升的高中没什么门槛，每年总有一些来这里混日子的人，凭安心里清楚，但他没得选择，他知道自己必须和小舅舅一样成长起来，才能把命运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他远远的看见两个人影，一个带着黑边眼镜，白皙干净的男生，还有一个个子不高，像个小豆子一样的男孩。
两个人看到他，挥着手招呼他过来，凭安推着车子，加快脚步。“你们来这么早。”凭安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吃早饭了吗。”
“吃了，哎，对了，你怎么没去灿辉啊？”董诗黎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镜，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
南阳赶紧来打圆场，“说什么呢，那种学校那么贵，我小姐去那，一年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了。”南阳长得可爱，像一只小熊，和他相处的时候，明显感觉他性格很好，可他个子一直不怎么高，现在在董诗黎身边一站显得更矮了。
“王念儿今天没跟着你。”南阳有些疑惑的看着凭安，“她去灿辉上学了吗？”
凭安摇了摇头，“没有，今天骑自行车来的，担心骑得不好，等熟练一点再带她来吧。”凭安终于穿上了那身黑白相间的宽松的校服，本来有些勾人的眼越发生的好看，皮肤白皙的让人觉得有些不相信这是一个男孩子的脸。
“你每天和王念儿一起上学啊？”董诗黎惊讶的看着他。
凭安皱了皱眉，“大哥，我们两个可是同班同学啊，你一直不知道吗？”
董诗黎的眼睛里全是惊讶，“我不知道啊？”他看了看南阳，“南豆子，你知道吗？”
“嘶，别总叫我外号。”南阳嘟了嘟嘴，“他们两个一直一起走的，我一个一班的都知道。”
“废话，你们三个都是前南的你不知道。”董诗黎勒住他的脖子，两个人打闹起来。
凭安带着笑意，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管他们俩，一回头发现一个小小的影子，校服宽大的不像话，裤子改过了，上衣像是小裙子似的套在身上，在一边和一个个子一样小小的女孩子说话，脸上带着明快的笑。
凭安静静地看着她对着另一个女孩比比划划，然后好一会才走过去，他没有打招呼，静悄悄的绕到王念儿后面。
“对，我也喜欢纳兰容若的诗。”王念儿一副很激动的样子，几乎要跳起来。
“你叫什么啊？”对面的女孩朝她微微笑了笑，“你们前南的人是不是都姓南啊？”
“不是的，大部分都姓南，可我是后搬来的。”王念儿顿了顿，“我叫王念儿，今心念。”
“念儿，哦。”的姑娘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王念儿也笑起来，一副开心的样子。
“我叫顾白笙，朝道的。”王念儿仔细看着顾白笙，白皙的脸，不过和凭安的白有些不同，白的并不通透，却很可爱，脸上的雀斑并不显得难堪，反而更有灵气了一些，眉眼里总是微微含笑，确实清浅的，单纯的快乐，薄薄的刘海盖住前额，让人有拨弄一把的冲动。
“对了，我有饼干，你要吗？”王念儿从自己的口袋里翻吃的，顾白笙连连摆手。
“小念。”王念儿惊喜的回过头，“凭安！”她大大的眸子里满是惊喜。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王念儿欣喜的笑了笑，“自行车归你啦？”她看着凭安黑黑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啊，不过练的还不是很好。”凭安露出他的招牌笑容，“今天早上幸亏没有带着你，在过桥头的时候摔了一跤呢。”
王念儿慌忙的看着他，“摔跤了？严不严重啊。”
凭安愣了一下，然后晃了晃自己的胳膊，“没什么，蹭破了点皮。”
王念儿想看看他的伤口，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确实很担心，但也只能轻轻哦一声。
“笨蛋。”
“你说什么？”王念儿诧异的看着凭安，凭安微微皱眉。
“什么都没说啊？”凭安坏心眼的笑了笑，“笨蛋，你听错了。”
王念儿朝他鼓了鼓气，然后拉着顾白笙的手，把她往前带了带，“她叫顾白笙，我新交的好朋友。”
“这么正式？”顾白笙苦笑一下。
“嗯。”王念儿点了点头，“他叫凭安，和我是邻居的。”
凭安朝顾白笙微微笑了笑，“你好。”
顾白笙也摆了摆手当做回礼，顾白笙给人的感觉，和小念不一样，虽然两个人总是很相像，小念不会第一次见面就对他笑的。
“走吧，南阳他们在那呢，我要是再不过去，估计董诗黎会勒死他。”凭安推着车子在前面走，王念儿在后面，拉着顾白笙小跑的跟住。
“今天放学你妈妈接你吗？”凭安温柔的笑了一下。
王念儿摇了摇头，又发觉凭安注意不到，“不接我。”
凭安轻轻点头，“我可能会骑得很慢，万一把你带摔了就不好了。”
王念儿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带摔了，他要拉我吗？
王念儿光是想想就觉得开心的快要起飞，她偷偷的笑着，抿着嘴唇。
“对了，你自己也要多练习，我不能一直带你啊。”凭安坏心的看着她笑，“知道了吗。”
王念儿的快乐瞬间像被泼了冷水一样，尴尬的点了点头，“哦，知道了。”
几个孩子在分班表上找着自己的名字，王念儿紧紧的跟在凭安后面，生怕跟丢了似的，凭安费力的挤进人群，把王念儿一把拉到自己前面，王念儿站定之后，在w开头的名字里困难的找着。
“王念儿，初一一班。”
她慌忙的回头，发现凭安已经不在自己身边，她费力的寻找着少年的影子，“凭安！”她被挤得不知道该到哪去，就慢慢从人群里退出来，有些着急的喊着凭安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王念儿转过身，看见凭安满头大汗的看着她。
“凭安……”
凭安忍了一阵，开始止不住的咳嗽，白皙的脸上全是汗水。
他慢慢蹲下，捂住自己的胸口，王念儿焦急的看着他，“凭安，你要不要喝口水啊。”
凭安没有回答，王念儿把保温杯里的水倒进杯盖里，小心的送到他唇边。
凭安的嘴轻轻靠近杯盖，王念儿小心的把水喂给他，拍着他的后背。
喝过水之后，凭安不怎么咳嗽了，用袖子轻轻擦拭自己额头上的汗珠，两颊红红的，像是喝过酒似的。
“真是的，一犯起病就这么严重。”凭安看着她，微微挑了挑唇，轻笑一下。
王念儿眉头紧皱，“你怎么样啊？”
“没事，习惯了。”凭安揉了揉她的脑袋。
王念儿每次都被凭安的动作弄得脸红，轻轻抿着嘴唇，不敢看他。
凭安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你是几班啊？”他歪了歪脑袋，把自行车的摆正。
王念儿也站起来，“我是一班的。”
凭安无奈的笑了笑，“真受不了，怎么又要和你一班啊？”
王念儿本来很高兴的，可是一听凭安这么说，有点失落的低下头，“是吗？”
凭安看她一副失落的样子，不眠觉得有点好笑，“看来又要每天等你啦。”
王念儿诧异的抬起头，“哎？”
“我没有不高兴，你想跟着我的话，我无所谓。”凭安温柔的抿嘴笑了一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不知道王念儿当时有多开心，像是过年的时候，整个前南的烟花一起炸开的绚烂。
这种感觉，王念儿只在看到凭安是才会有……
他就是花火，砰的一声，展开了一切的美好。
在一片绚丽的颜色里，悄悄的凋零在夜空之中……
王念儿捂住额头，悄悄的笑着，低着头不去看他，轻轻吐了吐舌头。
“我走啦。”凭安轻笑，然后推着自行车，自顾自的走。
在一片晨曦里，穿着宽大的校服的少女紧紧跟着他，心里暗暗想着……
时光还早，可不可以，慢慢陪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