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稀的后半夜,饥肠辘辘的知了正伏在荒野的枯树上凄厉长鸣。
科伦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老了,所以睡眠很浅。
在黑暗中,科伦摸索着找到自己的义肢。
缺乏保养的锁扣不再严丝合缝,稍一使力就会偏向另一侧。
但它毕竟还能用,仅这一点就足以让科伦感激涕零。
他先是手抓着床沿,静静的坐了一会儿。
好像是积蓄了些力气,又或者,是勇气。
科伦艰难的扶着床头的栏杆站了起来。
“不算坏。”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到。
两条僵硬、毫无知觉的腿撑起了全身的重量。
科伦试着迈向向几步之外的工作台,动作一如蹒跚学步的婴儿,惹人发笑。
才走了两步,他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于是他照例望向铁皮棚屋墙壁上那个硬币大小的孔洞。
半个圆月安安稳稳的嵌在那里,也许预示着不久之后将要到来的好天气。
衰老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絮条状的杂质,早就看不到环形山和沟壑在月面上留下的阴影。
但他仍能凭想象在脑海中复现出月球表面荒凉冷寂的模样。
多年前,他曾在环绕月球的科研空间站中工作。
透过舷窗俯瞰那颗美丽而冷清的天体是他唯一的消遣。
月面上的景色少有新意,那里没有耀眼夺目的流星,没有木星上变幻莫测的风暴团,也没有臆想中顶着大脑袋、身材羸弱的绿色外星人。
最有生气的存在是隶属于跨国矿业集团的巨大履带式采矿车,它们以核能驱动,孜孜不倦的在岩石中穿梭,挖掘。
像是一群贪婪无度的黑蚂蚁,在不知休止的噬咬着神话中的银苹果。
时间如同沙漏中的沙砾,一旦落下就不再回返。
可将近30年过去了。
两者之间的角色仍未改变。
科伦依旧是透过一只狭小的孔洞,去窥探月亮。
只是距离从仿佛触手可及的十几公里,增长到了几十万公里。
世上有多少月亮呢?
有多少能望见天空的窗户,就有多少月亮。
不,当然还有更多。
不必需要单独去为它留一扇窗,每一条裂隙和孔洞都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月亮。
埃门塔尔干酪显然拥有更多。
而一个浪漫多情的男子自然也可以将自己的妻子、女儿、情人、或是偶然遇见的美丽少女都比作月亮。
科伦只有一个月亮。
真实的月亮。
机械的月亮。
这个月亮由跨国矿业集团和六国政府共同兴建。
在月球表面的岩石圈下几公里的地方生长了半个世纪。
每隔一月,空间站内就会更新一张月球内部的扫描图样。
要从那些简略的线条里想象出精确严密的结构需要无与伦比的想象力。
很遗憾,科伦并没有这样的天赋,或许这也是勘测专员乐意把扫描图样毫无保留的展示给他的原因之一。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秘密带到空间站里的酒精饮料。
虽然为了通过仪器,这些饮料里添加了许多味道古怪的化学物质,至少它的酒精含量是不掺假的。
足以让人醉生梦死,暂时忘记孤寂和烦忧。
他没有当过海员,不曾感受过孤身在大海上漂流的无助。
但科伦相信,即使是在只需要两三个乘员的千万吨级巨轮上,海员的孤寂也比不上既看不到海鸥,又不能被咸猩湿润的海风吹拂的自己。
为了最大程度上减少物资的消耗,空间站上的工作人员被严格限制清醒时间。
他们在太空中的绝大部分时光是在形制同玻璃棺材别无二致的深度休眠舱中度过的。
作为机械检修工,由于每周例行巡查和舱外修补的任务,科伦才有更多的机会从令人不快的无梦安眠中醒来。
舱外修补是精细而危险的工作,按照条例必须由两人结伴,所以他也有机会和空间站里的每一个同伴搭档工作。
指挥官,或者说最高负责人纽崔司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眼窝深陷,高鼻梁,和他那副单薄无情的嘴唇搭配的恰到好处。
纽崔司唯一的爱好是读书,那本又厚又重的缩印版莎翁全集占据了他私人行李的绝大部分重量。
每次货运飞船与空间站接驳后,物资稍有余裕的那几天里,纽崔司常常倚着休眠舱的内壁,借着一只精巧的放大镜费力地阅读那本大书。
可是纽崔司发给基地的例行简报却并没有在莎翁妙笔的滋养下丰腴起来,由始至终都是干巴巴的几行统计数字,有时甚至只剩下“一切正常”这样的敷衍了事。
只有一次,科伦背着工具包从走廊里飘过时,眼角瞥见了纽崔司从莎翁全集的扉页里抽出他女儿的相片亲吻不已。
相片上的女孩看起来十二三岁,也长了一张和他父亲相同的冷漠厌世的脸庞。
科伦不知道纽崔司为什么不肯使用更加方便的电子阅读器,也不知道纽崔司是否真的有那样软弱温情的一面,深深地眷念着地上的女儿。
医生兼研究员温蕾莎是空间站内唯一的女性。高额头、短下巴、聪明而且过度强势。
她也是对于科伦的舱外修补工作最不上心的乘员。
科伦相信,在那些无处不在的陨石微粒和垃圾碎片击穿舱壁,夺去她的实验用蟾蜍、变形虫和海绵的生命之前,温蕾莎都不会理解这项工作的意义。
但科伦绝不会当面指责她。
任何一个有足够理性的人都会明白,激怒一个同时是有机化学、临床医学和基因演化学博士的医生是怎样不理智的行为。
尤其是,当这位医生还是个女性的时候。
这种莽撞的行为面临的风险至少要再增加一倍。
最后一个就是他在空间站里唯一可称得上朋友的人:勘测专员哈里。
哈里是地质学和无线电学的专家,一个热情洋溢的年轻人。当然科伦并不能理解一个在他上大学时就濒死的学科对于遥感观测有什么帮助。不过管他去呢,毕竟他们的科研空间站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项目罢了。
既不需要作出成果,也不需要面对国会议员对于各项大额不明支出的诘问。
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和跨国矿业集团一起掩护身后十几公里那颗正待孕育而生的机械月亮。
作为机械维修工的科伦是在最后一刻才被临时征召的。
名单最终确认前二十分钟他才刚刚从一架战斗机机腹中钻出来,满身油污,破破烂烂的机修手套还没来得及抛下,就被一群士兵半绑半请的带到了沙漠深处的绝密基地。
哈里一度怀疑科伦是凭借裙带关系才挤上这艘人才济济的飞船。
好不容易,科伦才向他澄清了自己的清白无辜。
当然,怀疑的人不止哈里一个,因为他们两人谈话的时候纽崔司上校和温蕾莎博士都在屏息静听。
虽然和一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谈论这种问题难免会让人觉得尴尬,但科伦还是觉得这件事的好处更多。
首先,他避免了将同样的话重复三次的麻烦,更不必在复述的过程中产生些许言语上的矛盾而造成更多麻烦。
此外,通过引起其他人(可能存在)的同情心,他也为自己今后无法避免的频繁出舱作业加上了一道保障。毕竟,在太空中,意外或者伪装成意外的谋杀都很常见而易于操作。
不过,也许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谁知道呢?
科伦从遥远的画面中抽回思绪,费力地将自己挪动到工作台前那张破破烂烂的扶手椅里面。
四条变了形的空心金属椅腿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不由得又开始怀念起空间站里冷冰冰的深度休眠舱来了。
几件已被淘汰多年的手动打磨工具胡乱堆在桌面上,科伦并没有急于动手,毕竟时间还早。
他很想吸一支烟,不管是又粗又辛辣的古巴雪茄,还是细长易燃的女士香烟,哪怕是用报纸做成的卷烟也好。
但这种奢侈品早就随着文明的毁灭而一道消亡了。
更别提用来缓解烟瘾的口香糖之类的工业品了。
科伦不免有些唏嘘。
曾几何时,人类的雄心壮志伴随着突飞猛进的科技急剧膨胀。
他们甚至在秘密建造机械月亮的同时还有余力同时在太阳系中的其他行星表面建立先遣基地。
趋于完善的清洁核能带来了几乎取之不尽的能源。
财富、科技,每秒都在以天文数字的规模累积。
但人类从未真正意识到,比起创造的力量,他们拥有更多的是毁灭的能力。
就在科伦返回地面后不久。
毫无征兆的战争爆发了。
几乎是一夕之间,摩天大楼被夷为平地,乐园成为火海,人间化为地狱。
在地球的所有角落,代表人类文明的造物又被他们亲手焚为灰烬。
这场短暂战争的后期,机械月亮第一次在世人面前揭开了自己的面纱。
行星级轨道炮的齐射摧毁了掩藏在地底深处的那些永久工事和秘密基地,也埋葬了人类恢复文明的最后希望。
如今尚能行走在这片废土之上的,皆是被上帝遗弃的无望之人。
苟延残喘,挣扎求存,到底又有何意义?
科伦也没有答案。
但他隐隐觉得,在那颗围绕着地球公转的机械月亮里,或许还有一种东西存在:
那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