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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二月有一早晨,去听诉讼法,他注意到圣·雅克街比平常热闹多了。学生们急急忙忙从咖啡馆出来,或者,由敞开的窗户,他们互相呼唤,从这一家呼唤到另一家;店铺人不安的模样,在走道中央张望着;窗板关上了;走到苏福楼街,他望见一大群人集合在先贤祠[64]四周。

好些年轻人,少的五个,多的一打,结成一气,臂挽臂,踱向这里那里停住的更多的人群;广场紧底,靠住栅栏,好些穿工人衣服的人们在讲演。同时,耳朵上戴着三角帽,手交在背后的警察沿着墙徘徊,他们沉重的靴子打着石地在响。全带着一种神秘惊奇的神情;显然大家在等什么东西;人人唇边留住一句疑问。

福赖代芮克发现自己靠近一个金黄头发的年轻人,面目和蔼,有髭,口下留着一把小须,好像路易十三时代[65]的一位雅人。他问他骚乱的原因。

另一位回答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时髦花样!挺开心的滑稽戏!

他大笑起来。

在国民军军部签字的“改革”请愿书,加上徐曼的户口政策,还有别的事变,六个月以来,在巴黎引起了好些解说不清的骚乱;骚乱时时发生,就是报纸也不谈了。[66]

福赖代芮克的邻居继续道:

——这没有轮廓,也没有颜色。阁下,余以为吾人退化矣!在路易十一盛时,即在邦雅曼·孔斯当时,[67]学生间之暴动固更猖獗者。余今觉彼等温顺似绵羊,愚蠢如痴呆,至多亦不过开杂货铺子人耳,嗟夫!此之谓学子!

他把胳膊伸开,好像饰罗伯尔·马凯尔的弗雷德里克·勒美特尔。[68]

——学生,我祝福你啦!

随后,看见一个拾破烂的在一家酒店的界石旁边搅动一堆牡蛎壳子,他便呼唤道:

——你说,你也算学生吗?

老头子抬起一张丑脸,在一把灰胡须中间,辨出一个红鼻子,两只喝多了酒的发呆的眼睛。

——不对!我觉得你倒像“大家在各色人群中看见的一个长着上绞架的脸模样的人,满把满把散着金子……”噢!散吧。我的老家长,散吧!拿阿耳毕永的宝藏贿赂贿赂我吧!Are you English?我不拒绝亚达薛西的礼物的!让我们谈谈关卡联合吧![69]

福赖代芮克觉得有人碰他的肩膀;他扭回身。原来是马地龙,一点血色没有。他大叹了一口气,道:

——好呀!又闹事了!

唯恐被牵连进去,他在自怜自怨。穿工人衣服的人们,属于秘密会社,特别惹他不安。[70]

有髭的年轻人道:

——真有秘密会社吗?这是政府一种老把戏,吓唬吓唬资产者罢了!

唯恐警察听见,马地龙请他低点儿声说话。

——你还相信警察,你?说实话,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一个密探?

他怪样地看看他,马地龙起初一点不明白是玩笑,十分惊恐。群众推动他们,三个人全叫挤上一座小楼梯,一个过廊连到新讲堂。

不久,人群自行分开,露出好几个头;大家向著名的教授萨缪艾耳·龙德闹致敬。他披着他宽大的外衣,银眼镜举在空里,因为气喘而咻咻着,他迈着平稳的步子,向前走去上课。他是十九世纪的司法光荣之一,萨卡里埃和路道尔夫之流的匹敌。[71]他的新爵位,法兰西的参议员,并未改变他的姿态。大家晓得他穷,十分尊敬他。

同时,广场紧底,有些人嚷道:

——打倒基佐!

——打倒浦里沙尔!

——打倒卖国贼!

——打倒路易·菲力普![72]

群众前推后拥,挤到关住的院门;这拦住教授往前再走。他在楼梯前面停住。不久,大家瞥见他站在三个梯级的最末一层。他说话了;一片喧豗盖住他的声音。虽说大家方才爱他,可现在恨他了,因为他代表政权。每次他提高声音,呼喊就又开始了。他用力做了一个手势,叫学生随他进去。一阵普遍的谩骂回答他。他蔑视地耸耸肩膀,走进过廊。马地龙利用他的地位,同时消失了。

福赖代芮克道:

——懦夫!

另一位却道:

——他是小心呀!

群众大声喝彩。教授的逃避变成他们一种胜利。好奇的人们就着所有的窗户张望。有些人唱着《马赛曲》;有些人提议到贝朗瑞家里去。

——到拉菲特家里去!

——到夏多布里昂家里去!

留着金黄髭的年轻人喊道:

——到伏尔泰家里去![73]

警察想法子来来往往,尽他们的力量把话放温和:

——散开吧,先生们,散开吧,走开好啦!

有人嚷道:

——打倒屠户!

自从九月暴动[74]以来,这成为一种咒骂的口头禅。大家重复着这句话。有的笑骂着,有的喝着公共治安维持者的倒彩;他们的面色开始苍白了;有一位忍不住,看见一个矮个的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冲着他的鼻子笑,他粗鲁一推,一直把他推到五步以外,在酒店前面,仰天摔了下去;然而差不多马上他自己也倒下来,让一个赫丘利[75]似的汉子翻在地上。后者的头发,好像一捆麻絮,蓬散在一顶打了蜡的帆布便帽底下。

几分钟以前,他走到圣·雅克街的犄角停住,为了跳向警察,他很快扔下他拿着的一本大纸夹,把他压在自己下面,使劲用拳头捶他的脸。别的警察奔过来。这煞神似的小伙子非常结实,少说也得四个人制他。两个人抓住领巾摇他,两个人揪住他的胳膊,第五个人用膝盖顶住他的腰,大家把他骂做强盗、凶手、暴徒。他胸口裸着,衣服被撕烂了,他否认自己有罪;他不能看人打一个小孩子,无动于衷。

——我叫杜萨笛耶!住在克莱芮街的瓦兰萨尔兄弟公司,一家卖花边跟时髦货色的铺子。我的纸夹子在什么地方?我要我的纸夹子!

他重复着:

——杜萨笛耶!……克莱芮街,我的纸夹子!

不过,他平静了,带着一种不挠不屈的神气,让人押往笛卡儿街的分所。

一群人随着他。福赖代芮克和有髭的年轻人紧走在后边,对这伙计充满了赞美,对于当局的残暴起了反感。

越往前走,群众越来越少。

警察不时凶狠的样子转回身;叫嚣的人们没有事可做了,好奇的人们没有东西可看了,全渐渐走开。路上遇见的行人,一边打量杜萨笛耶,一边高声诠释着,侮辱着。一个老婆子,站在门口,甚至嚷他偷过她一块面包;这种不公道的情形加重两位朋友的忿怒。大家终于来到警察分所前面。剩下的只有二十来人。一看有兵,大家也就散掉了。

福赖代芮克和他的同伴,斗起胆,要求释放那个下了牢狱的囚犯。值班的恐吓他们,要是他们坚持的话,把他们也扔进牢狱。他们要见所长,说出他们的名姓和他们法科学生的资格,宣称囚犯是他们的同学。

他们被传进一间空空的房子,有四条长凳子靠着烟熏了的粉墙。紧底有一个小窗户打开。于是杜萨笛耶壮实的面孔露出来了。他头发乱乱的,眼睛小而诚恳,鼻子临梢方方的,不由让人匆匆想起一条好狗的容颜。

余扫乃(这是那有髭的年轻人的名字)道:

——你不认识我们了吗?

杜萨笛耶口吃道:

——不过……

另一位接下去道:

——别再装傻了;人家知道你跟我们一样是法科学生。

虽说他们挤眉弄眼,杜萨笛耶猜不出他们的意思。他似乎在凝神思索,随后忽然道:

——有人找见我的纸夹子了吗?

福赖代芮克仰起眼睛,绝了望。余扫乃回答道:

——啊!你放你笔记的那个纸夹子?可不,可不!放心好啦!

他们加工表演他们的哑剧。杜萨笛耶终于明白他们是来帮他忙的;他不说话了,唯恐牵连他们。而且,看见自己升到学生的社会阶级,和这些手那样白的人们平摆,他感到一种羞愧。

福赖代芮克问道:

——你有话对谁讲吗?

——没有,谢谢,没有人!

——可是你的家呢?

他低下头,不作声;这可怜的孩子是个私生子。看他不开口,两位朋友只有惊奇。

福赖代芮克接着道:

——你有烟抽吗?

他摸了摸,随后,从口袋紧底拿出一管残破的烟斗,——一管滑石雕的美丽的烟斗,一根乌木管子、一个银盖子和一个琥珀嘴子。

他用了三年工夫,辛辛苦苦把它修成一件杰作。他小心翼翼地拿一个羚羊皮套子,时时刻刻包住它的烟斗;尽可能地慢慢吸用,从来不往大理石上放;每晚把它挂在他的床头。如今,在他指甲流血的手里,他摇动着它的碎屑,下巴垂在胸口,眼睛定定的,嘴张了一半,带着一种表达不出来的忧郁的视线,端详着他欢乐的残余。

做了一个要拿出来的样子,余扫乃低声道:

——我们给他些雪茄,怎么样?

福赖代芮克已经拿一个装满雪茄的烟盒放在小窗户的边沿。

——拿着吧!再会啦,振作些吧!

杜萨笛耶扑向伸过来的两只手。他疯狂地握住它们,声音被呜咽堵住。

——怎么?……给我!……给我!……

这两位朋友避开他的感激。走出来,一同到卢森堡公园前面塔布乃伊咖啡馆用饭。

一边切牛排,余扫乃一边告诉他的同伴,他帮好些时装报纸工作,还给《工艺》社编制一些广告。

福赖代芮克道:

——雅克·阿尔鲁出版的杂志?

——你认识他吗?

——也认识!也不认识!……这是说,我看见他过,我碰到他过。

他随随便便问余扫乃,有时看见他太太没有。

无赖接下去道:

——有时候。

福赖代芮克不敢追问下去了;这个人如今在他的生命之中占了一个绝大的地位;他付了午饭的账单,另一位连一点点争着要付钱的意思也没有。

同情是相互的;他们交换他们的住址,余扫乃热诚地邀他一直把他伴到福勒吕街。

走到花园中央,便见阿尔鲁的雇员屏住气,把他的面孔扭成一团可憎的鬼脸,开始学公鸡叫唤。于是四邻的公鸡全咯咯地应了他好半晌。

余扫乃道:

——这是一种记号。

他们在包比鲁剧院[76]旁边一家由弄堂穿进去的房子前面停住。从鸽楼的小窗户,介乎旱金莲和香豌豆之间,显出一个年轻女人,光着头,露出抹胸,拿两个胳膊拄着水霤的边沿。

余扫乃一边向她飞吻,一边道:

——日安,我的天使,日安,小乖乖!

他一脚踢开栅栏,消失了。

福赖代芮克等了他整整一星期。他不敢看他去,避免显出急忙要人回请午饭的样子;但是他在全拉丁区[77]寻找他。有一晚晌他遇到他了,把他带到他拿破仑码头的屋子。

他们倾心相与,谈了许久。余扫乃的野心是剧院的名与利。他同人合作一些未经采用的歌舞剧,“有成堆的计划”,写制曲白;他唱了一些。随后,发现书架上有一本雨果和一本拉马丁[78]的书,他肆口挖苦浪漫派。这些诗人没有常识,不正确,而且,尤其是,不是法国的!他自命知道语言,于是带着那种悻悻的严酷、那种诙谐成性之士谈论严肃的艺术时所特有的学院式的赏鉴,把好些最美丽的词句剔拣了一个干净。

福赖代芮克的爱好受了伤;他想决裂。为什么他不冒一下险,马上说出他的幸福所在的话呢?他问这位文学青年能否介绍他去见阿尔鲁。

容易得很,他们约好了明天。

余扫乃失了信;他另外还失了三次信。有一天星期六四点钟光景,他出现了。然而,他利用马车,先在法兰西剧院[79]停下,买了一张包厢票;他吩咐马车绕到一家成衣铺,一家女衣店;他在若干门房写了一些短笺。最后,他们到了孟马尔特大街。福赖代芮克穿过铺面,走上楼梯。阿尔鲁就他写字台前的镜子认出他;他一边继续写字,一边从肩膀上把手伸给他。

窄窄的房间,只有一个开向院子的窗户照亮,被五六个站着的人塞满;一张棕色的花毛缎沙发,介乎两个同样质料的门帘,占满房间紧底一个凹入的地方。盖着废纸的壁炉上面,有一座维纳斯[80]的铜像;两枝插满玫瑰色蜡烛的烛台,平行地掩护着她的两侧。右面,靠近一个纸夹架子,一个人坐在沙发椅读着报纸,头上戴着帽子;木刻、油画、珍贵的板画或者当代名家的素描盖住了墙壁,上面点缀着献词,全向雅克·阿尔鲁表示最真诚的情谊。

他转向福赖代芮克道:

——一向总好?

不等回答,他低声问余扫乃道:

——你怎么称呼他,你的朋友?

随后高声道:

——纸夹架子上,匣子里,有雪茄抽。拿好了。

工艺社位置在巴黎的中心,是一个聚会方便的地方,一个争执常来常往的中立地带。在这一天,这里看到的有昂泰牢尔·布赖甫,帝王像的画家;虞勒·毕里欧用他的速写,开始让人人熟习阿尔及利亚的战争[81];讽喻画家宋巴斯、雕刻家屋尔达,此外还有许多人,没有一位符合大学生的成见。他们的举止是简单的;他们的语言是自由的。神秘主义者闹法里亚讲着一个猥亵的故事;近东风景的创造者,著名的狄提梅尔,坎肩底下穿着一件编织的女衬衣,回去的时候搭公共马车。

起初谈论的是一个叫做阿坡闹妮的老模特儿,毕里欧在大街看见一辆“斗孟”[82],以为里面坐着的有她。

余扫乃解释这个变化,一个一个说起她的相好。

阿尔鲁道:

——这家伙多清楚巴黎的姑娘!

无赖行了一个军礼,摹仿榴兵把水葫芦献给拿破仑的姿势,回口道:

——陛下,您领头,有剩下的话,才轮到我。[83]

随后大家讨论用阿坡闹妮的头做模特儿的一些画。大家批评着没有来的同仁,惊奇于他们作品的定价,诉说自己没有赚够了钱,就在这时候,进来一个人,中等身量,衣服只有一个纽子扣住,活泼的眼睛,神气有点儿疯。

他道:

——你们全是一群资产者!这有什么关系,老天爷!老辈子的大画家从来不在乎钱不钱的。高雷吉、缪里娄要……[84]

宋巴斯道:

——添上白勒南。

然而,由人挖苦,他继续热烈地讲演,热烈到阿尔鲁不得不向他重复了两次:

——我太太跟你有话说,星期四。别忘记了!

这句话把福赖代芮克的思想重新牵向阿尔鲁夫人。不用说,到她的房间,要走沙发旁边的小屋?阿尔鲁取一条手绢,正好把帘子掀开;福赖代芮克瞥见小屋紧底有一个脸盆架。然而,从壁炉犄角发出一阵唧哝;这就是坐在沙发椅读报纸的那位先生。他有五尺九寸,眼皮有点儿下坠,灰头发,庄严的模样——叫做罗染巴。

阿尔鲁道:

——什么事,公民?[85]

——政府又新干了一件混账事!

一个小学教员让人革了职;白勒南重新比较米开朗琪罗和莎士比亚。狄提梅尔走了。阿尔鲁抓回他,往他手里放了两张银行支票。于是,余扫乃相信时机到了:

——你能不能够先支我点儿钱,我亲爱的东家?……

可是阿尔鲁又坐下了,数说着一个戴蓝眼镜,面孔龌龊的老头子。

——啊!你可真叫漂亮,伊萨克老爹!三张画,张张挨骂,白费力气!人人小看我!人家现在全看出来了!你要我拿它们怎么着?我巴不得把它们打发到加利福尼亚!……见鬼去!少说废话!

这可怜虫的专长就是给油画下幅添上古代名家的签字。阿尔鲁不答应给他钱;粗野地辞掉他。随后,换了模样,他向一位围着白领巾,戴着勋章,有髯而傲慢的先生致敬。

肘子拄着窗户的铁梗,样子甜蜜蜜的,他和他谈了许久。最后他表白道:

——哎!用几个经纪人,在我算不了什么,伯爵大人!

那位贵人让了步,阿尔鲁付了他二十五路易[86],然后,一等他走出去:

——多么烦,这些大人先生!

罗染巴呢喃道:

——全是坏蛋!

时候越来越紧促,阿尔鲁手头要做的事也加倍了;他分好了文章,拆开了信件,排好了账目;听见栈房锤子的声音,走出去监视打包;随后,接着干他手头的事;一边用钢笔在纸上写来写去,一边还说着玩笑话。他晚晌得和他的律师用饭,明天还要到比利时去。

别人谈着目前的事:盖吕比尼的画像,美术学校的半圆形礼堂,下次的博览会。白勒南攻击研究院。[87]诽谤、议论、互相交错着。房间,低低的天花板,挤满了人,没有法子走动;玫瑰色蜡烛的光亮,透过雪茄的烟云,好像穿过浓雾阳光。

靠近沙发的小门打开,一个瘦高女人进来,——带着急促的手势,她表链的玩艺儿碰着她的黑塔夫绸袍子发出声响。

这是去夏在王宫剧院瞥见的那个女人。

有好几位叫着她的名字,和她握着手。余扫乃终于抢了五十法郎到手;挂钟敲了七点钟;全告退了。

阿尔鲁告诉白勒南停一停,把法提腊斯女士邀到小屋。

福赖代芮克听不见他们的话;他们耳语着。

不过女人的声音高起来了:

——自从这半年事成了以来,我总在等着!

一阵长长的沉静。法提腊斯女士重新出来了。阿尔鲁又许了她点儿东西。

——噢!噢!缓两天,我们再看!

她一边走,一边道:

——再会啦,幸福的人!

阿尔鲁赶忙又走进小屋,往髭上搽了油膏,提高裤带,弄紧鞋底的套带,一面洗着手道:

——你得给我画两扇门屏,一扇二百五十,布谢的样式[88];同意吗?

画家红着脸道:

——就这样吧。

——好!别忘记我太太!

福赖代芮克一直把白勒南伴到兰瓦索尼埃郊区,请他允许有时候过去看望他,白勒南温文尔雅地答应了他。

为了发现“美”的真正原则,白勒南阅读所有美学的著作,自以为寻到它,就可以弄出一些杰作。他给自己的四周布满了一切想象所及的辅助物、素描、石膏像、模特儿、版画;他一边物色,一边苦思;他埋怨时间、他的脑筋、他的画室,走到街上寻找灵感,一旦有了,激动地浑身颤抖,随即丢下他的作品,梦想另外一件应该更美的作品。就是这样,光荣的贪心煎迫着,把日子在讨论之中消磨掉,他相信万千胡闹的事情,什么体系呀、批评呀、艺术的规律或者改革的重要呀,他已经五十岁了,还没有做出什么东西,要有也就是一些草图罢了。他的强烈的骄傲拦住他忍受任何灰心,然而他总是烦躁,总在喜剧演员特有的那种人为而又自然的激越之中。

走进他的房间,引人注目是两幅大画,初次上的油色,东一块,西一块,给白布涂了好些棕色、红色和蓝色的点子。上面展开一个粉笔的线网,好像一个渔网重结了二十次的线头;简直没有法子了解上面是些什么东西。白勒南用拇指画着那些空的部分,解释这两幅构图的主旨。一幅应该表现“尼布甲尼撒的疯狂”,一幅应该表现“尼罗纵火罗马”。[89]福赖代芮克赞美它们。

他赞美头发散乱的妇女的裸体素描、富有暴风雨扭曲的树身的风景,特别是随笔,卡洛、栾布兰提或者高雅的回忆,虽说他认不出原来的面目。白勒南依然不重视他这些年轻时候的工作;现在,他欣赏高古的风格;他滔滔不绝地宣讲费笛亚斯和温开尔曼。[90]他周围的东西加重他语言的力量;你看见一个死人头在一条跪凳上,几把土耳其弯刀,一件僧袍;福赖代芮克拿僧袍披在身上。

有时候来早了,他遇见他睡在他的破帆布床,挂一条绣帷遮住;因为白勒南去剧院去得勤,睡得迟。一个褴褛的老女人服侍他。他没有情妇,在小饭铺吃饭。他的学识胡乱拾在一道,议论也就乖谬有趣。他对庸俗和资产者的憎恨,以一种异常的抒情姿态,洋溢成种种讽刺,同时他对于大师们宗教似的崇拜,差不多把他提到和他们一样高。

可是为什么他从不谈起阿尔鲁夫人呢?至于她的丈夫,一时他把他夸做好人,一时又把他骂做走方郎中。福赖代芮克盼他讲解。

有一天翻阅他一本画册,他觉得一个波希米亚女人的画像有点儿像法提腊斯女士,于是,因为这女人引起他的兴味,他想知道她的地位。

白勒南以为她先在外省做小学教员;如今,她随便教几个钟点书,想法给小型报纸写点儿东西。

福赖代芮克以为,依照她和阿尔鲁的样子,别人很可以把她看做他的情妇。

——啊,才不!他有的是情妇!

于是年轻人转开因为思想卑鄙而羞红了的脸,脱口道:

——他女人闹得他这样子,不用说了?

——一点不对!她是个规矩人!

福赖代芮克起了疚心,去杂志社越发去得殷勤。

组成阿尔鲁名字的大字,刻在商店之上的石匾,好像一本圣书,他觉得十分特别,富有意义。宽走道向下便利不少他走路,门差不多自己开;门扶手,碰上去光溜溜的,握在手心,有一只手的温柔和感应。不知不觉,他变成和罗染巴一样准时必到。

罗染巴每天坐在壁炉犄角他的沙发椅,霸住《国民报》[91],再不放手,用惊叹或者耸耸肩膀来表示他的思想。他不时拿他的手绢拭他额头的汗。他把它卷成大肠模样,塞在胸口,他绿外衣的两颗纽扣之间。他穿着一条打折的裤子,短筒靴子,一条长领巾;他的卷边帽远远就叫人在人群当中认出他来。

早晨八点钟,他走下孟马尔特的坡顶,到胜利·圣母街喝白葡萄酒。吃过午饭打上若干盘台球,消磨到三点钟。然后他奔向全景巷,去喝茴香酒。到阿尔鲁的商店走一趟之后,他就走进包尔德莱烟酒馆,去喝韦尔穆[92];随后,欢喜一个人用晚饭,不回去和他的女人在一起,时常到喀永广场的一家小咖啡馆,要人家给他做点儿“家常菜!天然风味”!最后,他来到另一家台球场,在这里一直待到半夜,一直待到早晨一点钟,一直待到煤气灯熄了,窗扇关了,掌柜累透了,求他走出去。

其所以把罗染巴公民吸到这些地方来的,并非因为嗜酒如命,而是往日在这里谈论政治的习惯;年纪大了,他的兴致差了,他有的只是一种沉郁。看见他的面孔严肃,你也许说世界在他的脑内转动。没有东西从里出来;没有人,甚至他的朋友,清楚他干什么营生,虽说他摆出的模样活像有事经手。

阿尔鲁仿佛一百二十分地敬重他。有一天他向福赖代芮克道:

——信不信,没有他不知道的!这是一个了不得的人!

有一次,罗染巴往他的书桌摊开一些关于布列塔尼的陶土窑的纸张;阿尔鲁凭自己的经验考虑。

福赖代芮克待罗染巴越发礼貌了,——甚至有时候请他喝一杯茴香酒;虽说觉得他愚蠢,他同他一待就是整整一个钟头,完全因为他是雅克·阿尔鲁的朋友。

画商提拔过好些同代的大师(在他们的初年),与时俱进,一边竭力保持艺术家的风度,一边设法扩张他金钱的利益。他渴望艺术的解放,廉价的崇高。所有巴黎关于奢侈生活的工业,全受到他的影响,对于小事影响还好,对于大事却就坏透了。自来热于谄媚舆论,他把有才干的艺术家诱出正路,败坏那些强壮的,耗尽那些脆弱的,宣扬那些凡庸的;他用他的杂志和交际支配他们。年轻画家的野心是看见自己的作品在玻璃窗陈列,干家具这行业的人到他这里来拿家具的样本。福赖代芮克把他看做百万富翁、艺术爱好者、事业家。然而许多事让他吃惊,因为阿尔鲁老爷一谈交易便十分狡猾。

他从德意志或者意大利的内地收到一张一千五百法郎在巴黎买去的画,然后,标价四千,以三千五百法郎重新卖掉,说是为了讨好的缘故。他对付画家的一个常技,就是买进他们的画的时节,借口发表它的版画,要求他们减低价码,当做赏他的小账;他总是照原价卖出,然而版画不见影子。有人埋怨他占便宜,他拍拍肚子算回答。而且非常慷慨,他不在乎雪茄,“您”呀“您”呀称呼不识者,热衷于一件作品或者一个人,同时固执到底,不顾利害,增加出差、通信、广告。他自信极其廉正,如鲠在喉,天真烂漫地讲着他寡廉鲜耻的行径。

有一次,为了苦恼一位另外创立一种图画杂志,举行盛大筵会的同行,在筵会前一刻,他求福赖代芮克在他眼边写些辞谢宾客的帖子。

——这不碍名誉的,你明白?

年轻人不敢拒绝帮他这个忙。

第二天,和余扫乃走进他的公事房,福赖代芮克看见门(开向楼梯的门)边露出一件袍子的下摆,随即消失了。

余扫乃道:

——对不住之至!我要是早知道这儿有女人……

阿尔鲁接下去道:

——噢!这呀,这是我太太。她打这儿路过,顺便上来看望看望我。

福赖代芮克不由道:

——怎么?

——是的!她打这儿回去,回家里去。

四围东西的美好立刻消散了。凡他这里所感觉的乱纷纷的现象统统消灭了,或者不如说,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感到无限的惊讶,仿佛一种叛离的痛苦。

阿尔鲁一边翻拣他的抽屉,一边微笑着。他在讥笑他吗?伙计往桌子放了一卷潮湿的纸张。

商人叫道:

——啊!广告!今天晚晌我没有法儿用饭了!

罗染巴拿起他的帽子。

——怎么,你丢下我走吗?

罗染巴道:

——七点钟了!

福赖代芮克随着他。

走到孟马尔特街的拐角,他转回身望着第一层楼的窗户;回想带着怎样的爱情,他有多少时辰端详它们,他可怜自己,又会心地笑着自己!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如今怎样会见她呢?他的欲望,比往日越发大了!周围一片寂静。

罗染巴道:

——你要它吗?

——要什么?

——茴香酒!

禁不住他缠,福赖代芮克由他带到包尔德莱烟酒馆。他的同伴拄起肘,端详着酒瓶,他却拿眼睛往左右瞥着。他望见走道上白勒南的影子;他用力敲了一下玻璃,画家没有坐好,罗染巴就问他,为什么不见他到工艺社来。

——宁可死掉,我也不去!这家伙是一个蠢货,一个资产者,一个小人,一个坏蛋!

这些咒骂和福赖代芮克的忿怒正好衬合。不过,他受了伤,因为他觉得它们有点儿触到阿尔鲁夫人。

罗染巴道:

——他到底怎么对你来的?

白勒南用脚打着地,不回答,使劲儿呼了一口气。

他干些不便为人道的工作,例如大师们的两色铅笔画像或者拟画,来骗那些不大内行的名士;因为这些工作辱没他,通常他也就采取缄默的态度。然而“阿尔鲁卑鄙的行为”气苦了他。他骂骂他出气。

当着福赖代芮克,他应他的请托,交来两张油画。货交来了,商人竟然加以批评!他挑剔结构、颜色和线条,特别是线条,总之任何价钱他也不肯出。然而,逼于一张到期的借票,白勒南只好把它们让给犹太人伊萨克;两星期之后,阿尔鲁自己把它们卖给一个西班牙人,卖了两千法郎。

——一个苏也不少!多下流!他干的下流事多了,真是的!我们看吧,总有一早晨,他要上法院的。

福赖代芮克怯声怯气道:

——你说得也太过分了!

画家用拳头使劲敲着桌子,嚷道:

——怎么!好!我过分!

这种激烈的样子唤起年轻人所有的正直。自然阿尔鲁还可以客气些;不过,要是阿尔鲁觉得这两张画……

——坏!说出口吧!你也识货吗?你也在行吗?可是,你知道,我的小孩子,我,我就不承认那些,那些玩儿票的人!

福赖代芮克道:

——哎!好在这跟我没有关系!

白勒南接着冷冷地道:

——那么你替他辩护有什么好处?

年轻人口吃道:

——可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替我吻吻他吧!再见!

画家忿然而去,不用说没有提到他的酒费。

福赖代芮克替阿尔鲁一辩护,也就信以为真了。在他口才的激昂之中,他不由爱上那颖慧良善的人,他的朋友诽谤他,而他如今,人所共弃,一个人在工作。他抵不住立刻再看看他的奇怪的需要。十分钟以后,他推开商店的门。

阿尔鲁同他的伙计筹备一个绘画展览,在计划一些巨大的广告。

——呀!谁把你拉回来的?

这句十分简单的问话难住了福赖代芮克;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他问他有没有凑巧发现他的手册,一本蓝皮的小手册。

阿尔鲁道:

——你放你写给女人们信的本子?

福赖代芮克,脸红得和一个姑娘一样,否认这种推测之词。

商人回道:

——那么,你的诗?

他一边搬弄着陈列的画幅,一边讨论着它们的形式、颜色、框子;他思维的模样,特别是他接触广告的手,——大手有点儿绵软,平板的指甲,越来越惹福赖代芮克心烦。阿尔鲁终于站起;一边说:“成啦!”他一边拿手伸到他的颔下,亲狎的样子。这种放肆的举动引起福赖代芮克的反感,他往后一退,随即一脚跳出经理室的门限,他想,他平生末一回了。阿尔鲁夫人、她本人,也好像让她丈夫的鄙俚降低了身份。

就在同一星期,他接到戴楼芮耶一封信,说他下星期四要到巴黎来。于是他拼命扑向这更坚固更高尚的情谊。这样一个男子比得上所有的女人。他用不着罗染巴、白勒南、余扫乃任何人!为了让他朋友居住舒服,他买了一张小铁床,添了一把沙发椅,把他的被褥分做两份;星期四早晨,他穿好衣服,预备去迎戴楼芮耶,忽然门铃响了。阿尔鲁进来。

——只一句话!昨天,有人从日内瓦给我送来一条上好的鲈鱼;我们盼着你来,今天下午七点整……在实洼涩勒街,乙二十四号。别忘掉了!

福赖代芮克不得不坐下来。他的膝盖打颤了。他向自己重复道:“到底来了!到底来了!”他随即写条子通知他的裁缝、他的帽商、他的鞋商;他打发三个不同的差人送这三个条子。钥匙在锁眼转动,门房露了面,肩头扛着一卷行李。

瞥见戴楼芮耶,好像一个奸妇在丈夫的视线之下,福赖代芮克哆嗦起来。

戴楼芮耶道:

——你到底是怎么回子事?按理你应当收到我一封信,没有吗?

福赖代芮克没有力量撒谎。

他张开胳臂,投入他的怀抱。

接着,见习生谈起他的事。父亲不愿意告诉他以保护人资格代理的账目,以为代理的期间是十年。然而,精于诉讼法,戴楼芮耶终于提出他的母亲所有的遗产,七千法郎整,如今带在身边,放在一个旧皮夹子。

——这是一笔准备金,防备灾殃的。从明天早晌起,我就得好好存起,给自己也寻个住所。至于今天,整天的假期,随你处置,我的老朋友!

福赖代芮克道:

——噢!用不着关心我!你要是今儿晚晌有什么要紧事……

——得了!那我倒成了一个大小人了……

这个字眼儿,无心无意地滑出口,好像一种刺心的暗示,一下子打到福赖代芮克的心。

门房往火旁桌子上放下一些排骨、肉冻、一只龙虾、一盘水果、两瓶波尔多酒。这样讲究的招待感动了戴楼芮耶。

——说实话,你待我跟待一个王子一样!

他们谈到他们的过去,未来;不时他们在桌子上空握住手,激动地彼此端详一分钟。然而一个差人送来一顶新帽子。戴楼芮耶注意到帽里多么亮骚,大声说着。

随后,裁缝把礼服烫好,亲自送来。

戴楼芮耶道:

——人还以为你要结婚去哪!

一小时以后,第三位先生来了,从一只大黑袋子,抽出一双上了釉的靴子,亮晶晶的。福赖代芮克试着鞋,鞋商又狡猾又侮蔑的样子,端详着外省人的鞋。

——先生不用点儿什么?

见习生把他用绳子结住的破鞋塞进他的椅子,回道:

——不用!

这阵屈辱倒难住福赖代芮克了。他延缓他的招供。最后,他发了一声喊,好像忽然想起一个念头:

——啊!妈的,我忘掉了!

——什么事?

——今儿晚晌,我在市里[93]用饭!

——在党布罗斯家里?为什么你信里从不提起他们来呢?

不在党布罗斯家,是在阿尔鲁家。

戴楼芮耶道:

——你该先通知我一声!我就可以晚来一天了。

福赖代芮克急急回道:

——不可能!人家今天早晌,才刚一会会儿请我。

为了补救他的过失,不要他的朋友往这方面想,他解开他行李上交错的绳子,把他所有零碎的东西放在抽屉,还把自己的床给他,自己睡在木板小屋。随后,从四点钟起,他就开始预备他的装束。

另一位道:

——你还有的是时候!

最后,他穿停当,走了。

戴楼芮耶心下想:“这就是所谓阔人哟!”

他到圣·雅克街一家他认识的小馆去用晚饭。

福赖代芮克在楼梯停了好几次,心跳得太厉害了。他有一只手套太紧,裂了;就在他把裂口塞在他衬衫袖子下面的时候,阿尔鲁从背后上来,抓住他的胳膊,请他进去。

前厅的陈设是中国式[94],天花板垂着一盏着色的灯。四角有些竹子。走过客厅,福赖代芮克绊在一块虎皮上。蜡烛没有点,只有内室紧底点着两盏灯。

玛尔特小姐出来说,她妈妈在穿衣裳。阿尔鲁把她举到和嘴一样高来吻她;随后,要亲自下窖选几瓶酒,他把福赖代芮克和小孩子留在一起。

自从孟特漏旅行以来,她长大多了。她棕色的头发,挽成鬈鬈的长环环,下来搭在她光光的胳膊。她的袍子,比一个舞女的裙裾还要膨胀,露出她的玫瑰色腿肚子,可爱的形体和一捧花一样发出清新的味道。带着妖媚的神气,她接受大人的誉扬,拿深深的眼睛看定他,然后,溜在家具中间,猫一样消失了。

他不再感到任何骚乱。灯球蒙着一张花边纸,射出一种牛乳似的光亮,绥和住覆着锦葵缎子的墙壁的颜色。穿过大扇子一样的炉挡的铁片,他灼见壁炉里的炭块;紧挨挂钟,放着一只银关门小盒。这里那里,丢着一些亲切的东西:二人沙发当中一个囡囡,一张椅背搭着一条围巾,女红桌子放着一件羊毛衣裳,两根象牙针,尖头向下,挂在外面。这是一个全然和平、诚实、亲切的地方。

阿尔鲁重新进来;就在另一座小门,阿尔鲁夫人出现了。因为她站着的地方全是阴影,他起先只辨出她的头。她穿着一件黑绒袍子,头发里面,一个阿尔及利亚的红丝长网袋,盘住她的篦子,下来垂在她的左肩。

阿尔鲁介绍福赖代芮克。

她回道:

——噢!先生我完全记着的。

随即客人都来了,差不多就在同时:狄提梅尔、闹法里亚、毕里欧、作曲家罗桑瓦尔德、诗人戴奥菲勒·闹里斯、两位余扫乃的同事艺术批评家、一位造纸商人,最后是著名的彼得·保罗·曼西屋斯,古典画派的最后一位代表,快快活活,承受着他的光荣,他的八十岁和他的大肚子。

走进饭厅的时候,阿尔鲁夫人挽着他的胳膊。一张空椅留给白勒南。虽说打他的算盘,但阿尔鲁爱他。而且,他怕他可畏的舌头——所以,为了软化他,他在《工艺》社发表他的相片,外加几句言过其实的誉扬;白勒南好名甚于好钱,将近八点钟的光景,喘着气,露面了。福赖代芮克心想他们早已言归于好了。

宾主、馔肴,他全欢喜。饭厅,仿佛一间中世纪的会客室,挂着有图的兽皮;一座荷兰古玩橱对着一个摆土耳其长管烟斗的架子;围着桌子,一圈波希米亚杂色玻璃杯,摆在花同水果中间,好像花园里一片灯火。

单只芥末就有十种供他挑选。他吃的东西有达斯巴几奥、咖喱、生姜、科西嘉的乌鹡、罗马的拉萨涅,他喝的也不是平常的酒:里浦·福拉奥里[95]和匈牙利金黄色烧酒。说实话,阿尔鲁以款客为荣。心在食品上,他和所有的驿车夫要好;他交结名门贵阀的厨师,他们传他些酱油的秘方。

然而谈话特别让福赖代芮克感到兴趣。狄提梅尔说起近东,抚育他对于旅行的喜好;听罗桑瓦尔德谈论歌剧院,餍足他关于粉墨生涯的好奇;余扫乃叙述他只有荷兰干酪当饭吃,怎样过了一整冬季,说来有声有色,衬着他的欣快,福赖代芮克觉得浪子惨痛的存在好玩。随后,闹法里亚和毕里欧之间,起了一场关于佛罗伦萨画派[96]的辩论,启示了他好些杰作,开阔了他的眼界。他正在无从抑止他的热情,便见白勒南嚷道:

——别拿你们丑恶的现实扰乱我了吧!什么意思,现实?有的人看做黑的,有的人看做蓝的,群众看做愚呆。没有再比米开朗琪罗自然的了,再高的了!关心外在的真实表示现代的卑鄙;长此以往,我不知道艺术会变成什么滑稽东西,就诗而论,比不上宗教,就利害而论,比不上政治。你们不会达到它的目的,——对了,它的目的!——它的目的就在用些小东西,引起我们一种无我的激越,不管你们制作时候瞎捣什么乱。譬方说,请看巴骚里耶的油画:可爱、妖媚、精饬、不沉重!你可以放进口袋,带了旅行去!公证人花两万法郎来买;思想在这里也就值三个苏;然而,没有思想,就说不上伟大!没有伟大,就出不来美!奥林匹亚是一座山!最雄伟的建筑,永久是金字塔。激情赛过雅致,沙漠赛过一条走道,一个野蛮人赛过一个理发匠!

福赖代芮克听着这些话,一边看着阿尔鲁夫人。这些话掉进他的精神,好像五金掉进熔炉,和他的热情加在一起,形成爱的资料。

他和她坐在同一边,在她下手,相隔三个座位。她不时斜出一点儿身子;转过头和她的小女孩子说两句话;同时她一微笑,颊上就露出一个酒窝,面孔也就显出一种分外优雅的良善的神情。

临到喝酒的时候,她不见了。谈话变得非常随便;阿尔鲁先生称雄了;福赖代芮克惊于这些人语言的猥亵。不过,他们对于女人的关切,倒形成他们和他的平等,提高了他对于自己的敬重。

回到客厅,表示举止如常,他拿起丢在桌子上的一本画册。当代的大艺术家有的插上几笔速写,有的来点儿散文,诗歌,或者仅仅签一个名;在有名的人名当中,他发现许多无名的人名,而那些珍贵的思想,也不过是一种糊涂的逾量的表征。全都多少直接含着一点慕维阿尔鲁夫人的意思。福赖代芮克真还害怕在旁边也写一行。

她走到内室,寻找他方才在壁炉上看到的银关门小盒。这是她丈夫送的一件礼物,一件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阿尔鲁的朋友恭维他,他的太太谢他;他感动了,当着大家吻了她一下。

随后,分成群,这里那里,全谈着话;曼西屋斯老头子和阿尔鲁夫人在一道,坐在一张二人沙发,挨近火;她斜向他的耳朵,他们的头碰在一起;——为了一个著名的人名和几丝白头发,或者只要弄到那点儿把他放进这种亲密情形的随便什么东西,福赖代芮克就是变聋、变弱、变丑,也情愿。他啮着自己的心,忿恨他的青春。

然而她来到他停的客厅的角落,问他认识几位客人,爱不爱绘画,在巴黎读书有多久了。每个字从她口里出来,福赖代芮克全觉得新颖,无不臣服于她的生命。他凝神看着她头上的流苏,它们的端梢抚着她裸露的肩膀;他移不开他的眼睛,把他的灵魂沉入这女性肤肉的白色;然而,他不敢抬起他的眼睑,面对面,往高里看她。

罗桑瓦尔德打断他们,请阿尔鲁夫人唱点儿东西。他试了试琴,她等着;她的嘴唇张开一半,一个纯洁、悠长、回环的声音,升在空里。

福赖代芮克一点儿不懂意大利的辞句。

开始是一种沉重的节奏,仿佛一种教堂的歌唱,随后,渐渐高起来,活泼了,响亮的音调多了,便忽然缓和下来;声音回来了,多情地,带着一种宽大而慵逸的摇曳。

她挨近键盘站着,胳膊向下,眼光浮散。有时候,为了读乐谱,她眼睛,额头向前伸出一时。她的女低音,和着幽沉的琴弦,发出一种寒冷的凄凉的声调,同时她有长眉的美丽的头,俯向她的肩膀;她的胸口鼓起,她的胳膊伸开,她的颈项向后柔柔一扬,好像空里有谁吻她;好些旋滚的声音逃出她的颈项;她抛出三个尖尖的声音,重新落下,拔出一个还要高的声音,然后一阵沉静,她悠悠地煞了尾。

罗桑瓦尔德没有离开钢琴。他弹给自己开心。不时总有一位客人辞行。临到十一点钟,最后离开的,是阿尔鲁同白勒南,阿尔鲁借口送他回去。有些人,晚饭后没有“散散步”,便把自己说做病了,他就是其中之一。

阿尔鲁夫人走到前厅,狄提梅尔和余扫乃向她鞠躬,她把手伸给他们;她同样把手伸给福赖代芮克;他觉得好像什么东西钻进他皮肤所有的分子。

他离开他的朋友;他需要一个人走。他的心溢出来了。为什么这只手献上来?是一种未加思虑的动作,还是一种鼓励?“算了吧!我疯了!”管它呐,好在他如今能够自自在在看望她,活在她的身边。

街是空的。有时候一辆沉重的货车过去,震着石道响。灰色的正墙,关闭的窗户的房舍,一家一家接连下来;想到所有睡在墙后的人们,活着没有见到她,甚至没有一个人臆想到她的存在,他不由加以蔑视!他不复意识到环境、空间、一切;脚跟打着地,手杖打着铺面的窗板,他总是往前走去,没有目的,兴奋过度,不由自主。一种湿润的空气包着他;走到码头跟前,他醒了过来。

气灯照耀着,分成两条没有尽头的直线,长长的红焰,在水深处荡漾。水是青石颜色,天清亮多了,好像由河两岸升起的大团影子撑住。好些看不清的建筑,加深黑暗的成分。远处房顶上,飘着一片明晃晃的雾;一切音响溶成一个单调的呢喃;一阵微风吹来。

他在新桥当中停住,光着头,敞着胸,呼吸空气。不过,从他生命的深处,他觉得有什么不干不涸的东西升上来,一阵温情的充血麻痹住他,仿佛眼睛下面波浪的荡漾。一座教堂的钟敲着一点钟,慢慢地,好像一个呼唤他的声音。

于是,一种灵魂的颤栗,让人觉得自己被送到一个更高的世界的颤栗,擒住了他。一种非常的官能降临了,虽说他并不明白它的目的。他严肃地问自己,他会不会成为一位大画家,或者一位大诗人;——他选定了绘画,因为干这一行,有些事会让他接近阿尔鲁夫人。那么,他寻见他的职业了!他生存的目的如今了然了,未来在握了。

关上他的门,他听见有人在卧室旁边的黑屋打鼾。这是那一位。他不再想到他。

他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美;停了一分钟来端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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