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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种子

如果男孩醒得足够早,他就能看见男人们走过第一湖滨路旁边的农舍。然后,男孩站在卧室的窗前,静静观望。他能看到软枫树[1]和胡桃树之间有两三盏提灯,能听到男人们的靴子踏过碎石路发出的声响。那是三十个伐木工,浑身包得漆黑,肩上扛着斧头,腰上的裤带间还挂着晃里晃荡的食物。男孩走下楼梯,来到厨房的一扇窗前,在那儿他能直接俯视马车道。伐木工们从右向左走去,在太阳释放出能量之前,他们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

男孩知道,有时候,这群陌生人会恰好和奶牛们相遇,一头头奶牛正从牧场的牲口棚里被牵出来,准备送去挤奶。伐木工们以一种异常的安静礼遇这群奶牛,他们一字排开站在路旁,手举着提灯为奶牛照明。要知道那队伐木工只消稍稍退后一步,就会一下子陷进齐腰深的雪堆里。尽管如此,他们仍然礼让,让奶牛懒洋洋地先通过这条狭窄的小路。偶尔,当奶牛经过时,伐木工们会把手放在这群动物温暖的侧腹上取暖。他们把戴着薄手套的手放在这群黑白相间的动物身上,这群动物的轮廓在尚未褪尽的夜色中几乎不可辨别,但伐木工出手时不仅得稳准,也要轻柔,还必须不带丝毫的攻击意味或理所当然。毕竟,伐木工可不像牛的主人那样拥有这片土地。

黑白花牛在路旁沉默的男人们的守卫下徜徉而过。跟在牛群后面的农夫,向男人们点头致意。冬季的大部分清晨,赶牛人都会和这群陌生人擦身而过。对赶牛人来说,这种“陪伴”是清晨五点钟的黑暗里一份无声的安慰——在与这群男人照面之前,为了将奶牛们带往挤奶棚里,他已经赶着牛走了一个多小时。

他目睹了这列队伍行进,甚至梦到过这个场面。他还见过伐木工在一公里之外的灰色树林里工作。他听过伐木工大声嚷嚷,听过他们的斧头劈进冷冰的木材,发出像劈断金属一样的声音;他也曾见过那群男人在溪边生起一堆火,河面薄冰下,溪水分离成小团,是灰色的。

汗水在男人们坚硬的身体和冰冷的冬衣间滴淌。他们有的死于肺炎,有的死于硫黄导致的肺部损伤,因为冬季之外的其他季节,他们要在整日接触到硫黄的研磨场里工作。晚上他们就睡在贝洛克旅馆后面的棚屋,与整个城镇几乎没有联系。

不仅是男孩,连男孩的父亲都没去过那些伐木工住的晦暗小屋,也从未近距离地闻过他们身上热烘烘的体味。一张未加工过的桌子,四个铺位,一扇比成年人的躯干高大不了多少的窗户。这些棚屋在每年的十二月份搭起来,来年春天又一一拆卸。整个贝洛克镇上,没有人确切地知道那些伐木工从何而来。很久以后,才有一个外地人,将伐木工的身份告诉男孩。伐木工和这座城镇唯一的关联是,他们穿着自制的冰鞋,出现在镇中那条河上,他们顺着冰封的河川滑冰,冰鞋上的刀刃是他们用旧刀片做成的。

对男孩来说,冬日的结束意味着湛蓝河水的重现,意味着这些伐木工的消失。

他期待夏夜的来临,期待关上灯的那一刻,甚至是吹熄父亲睡觉的房间外、走廊里那盏奶油色漏斗形灯。于是,整个屋子瞬间黑暗一片,只有厨房里还留着明亮的灯光。他在长桌旁坐下,浏览地理课本,上面印着世界地图和蜿蜒的白色洋流,他一边考验自己的识图能力,一边念出那些充满异国风情的名字:里海、尼泊尔、杜兰戈……他合上书,用手掌轻拂封面,感受着封面上卵石纹路的质地,还有组成那幅加拿大地图的色块。

然后,他探出双手,穿行过幽暗无光的客厅,把书放回书架。他伫立在黑暗中,揉搓双臂,让身体恢复力气。他慢慢消耗着时间,逼自己保持清醒。天气仍然炎热,他整个上半身都光着。他重新走回亮堂堂的厨房,一扇窗接一扇窗地检查,看是否有扑向光亮的飞蛾卡在窗纱上。这些飞虫一定从田里注意到这唯一散发着光的屋子,一路飞向光芒。一场夏夜的探求。

小虫、飞虱、蚱蜢、锈网蛾……帕特里克凝视着这些生物。它们飞过温热的空气,在轻微的撞击后,成功地将身体卡在了纱网上。帕特里克刚刚在看书的时候,就已经听到窗上微弱的闷响,他的感官能清晰地接收这些噪声。多年以后,他会在河谷图书馆里了解到那些闪亮的绿金龟如何毁掉灌木丛,花甲虫如何以腐烂的木头或玉米的汁液为食。这些夜晚会陡然间秩序井然,浮现出形状。年幼的帕特里克给这些生物起的虚构名字会碰上正式的学名,就像审阅舞会嘉宾名单一样——长刺蝗虫!坎特伯雷大主教!

其实这些昆虫真正的名字很美:琥珀翅蜻蜓、灌木蟋蟀。一整个夏天,他都在记录这些客人的拜访,顺便为那些数度上门的客人画速写。到底是不是同一种生物呢?疑惑的他在笔记簿中用蜡笔画出槐蚕的一双橘色翅膀,画出月形天蚕蛾,还画出了毒蛾像兔毛般棕色的鳞毛。帕特里克不会打开纱窗,不会去擒住它们裹满了粉的身体。只有一次,他那么做了,飞蛾受惊过度,使劲扑打着翅膀——那只棕粉相间的生物,在帕特里克的手指上撒下了好多彩色的粉——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近看的话,飞蛾其实很“史前”。这种昆虫竟然用颚在咀嚼。它们究竟是细嚼慢咽什么东西,还是只是下意识地动?就像父亲在野地里干活时下意识地咬舌头。厨房的灯光流转在它们透光的翅膀上,就连那些蹲着不飞的也一样,比如嫩桃绿色的蚜虫,整个躯体都像是透亮的粉末组成的。

帕特里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复管陶笛。他觉得在屋外吹就不会吵醒父亲,笛声只会融进软枫树的臂弯里。他心想笛声或许能迷惑住那些生物,或许它们并不是喑哑的,或许自己的听觉有限(当帕特里克九岁的时候,父亲发现他趴在地上,耳朵贴紧牛粪壳,帕特里克听到牛粪内部有虫子在拍打、敲击)。他听惯了夏蝉小小身体里发出的精力丰沛的鸣音,他想要交谈——就像他用陶笛帮自己发声一样,蜻蛉的呼吸说不定也能被翻译成一种语言——那种交谈能帮助帕特里克跳脱此处。

昆虫在每个夜里重返他的地方,是为了向他揭示什么吗?还是他真的引来了它们?他毕竟走出过黢黑的房子,来到灯火通明的厨房的门口,朝着空旷的四野召唤:“我在这里啊,快来找我啊。”

帕特里克的出生地,直到1910年才被标注在地图上。尽管此前,他的家族已经在这块土地上劳作了二十年,而且这个地方自1816年以来就一直是公地。

在学校的地图上,这块地界被涂成浅绿色,没有地名。有一涓河水从一片不知名的湖里溜了出来,悠悠地流成一条单纯的蓝色直线,然后向南方绵延二十五公里,变成“纳帕尼河”。只因为当地伐木业兴旺,这条河被叫作“得宝溪”,法语称“深水”。

帕特里克的父亲为两三家农场劳作,锯木头、割草、放牛。奶牛一天要过两次河——早上,它们散步去溪水南边的草地;午后,它们被赶回农庄里挤奶。冬季,奶牛们会被带去一座牧仓。但有一次,一头奶牛脱队往河流的方向踱去,漫步回以前的那个牧场。

父子二人在两个多小时后才意识到一头奶牛失踪了,父亲猜测出了奶牛的去向。他边奔向河流,边招呼帕特里克赶紧带着牧马赶上来。帕特里克骑上一匹没装马鞍的马,用绳子牵着另一匹马,在深雪中疾行。他一边透过光秃秃的冬树紧追父亲的背影,一边骑着马稳稳地下着坡道,往雪堆中间那块尚未封冻的小水潭赶去。

在河中央,他们发现了农场主家的黑白花牛有一半躯体已经陷在冰河中。河水没有倒映出牛的颜色。尽管岸边堆积着毛蕊花枯萎的茎秆,岸边还有几株灰茫茫的树,这条看起来更像是沼泽的河,此时的水却是干净的白色。父亲肩上绕着粗绳,跪在冰上,膝手并用,慢慢地爬向那坨亦黑亦白的色块。奶牛大口喘息,冰层碎裂,冰冷的河水渗到河面冰层上。哈森·路易斯停下来,安抚了奶牛一会儿,又继续匍匐。他必须用粗绳往奶牛身上套两圈。一边的帕特里克也缓慢前行,直到自己跪在奶牛的另一侧。父亲先把左手搭在奶牛的颈上,然后将抓着粗绳的整条右臂插进刺骨的河水中,尽力去够奶牛身体的最下面。另一边,帕特里克也将一只胳膊伸进河水,捞来捞去,试图捞到父亲手中的那条粗绳。可惜父子二人够不到彼此,帕特里克只好俯卧到冰上,让自己的手臂和肩膀潜得更深。他的手腕已经开始麻了,他想,再过一会儿,就算绳子擦过他的手,他也感觉不到了。

奶牛下沉了一些,水灌进男孩的衣领,冰水直击他的胸膛。男孩的父亲把右手从水里拽出来。这下,两个人跪在了奶牛的两侧,都甩甩湿透了的臂膀,又朝各自的胸口拍打。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他们只知道必须速战速决。父亲把他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放到牛耳朵上取暖。他侧着身体卧在冰层上,又一次将整条手臂插进水里,他的脸几乎也要浸入水里。帕特里克和父亲互成镜像,男孩的手在水中打着转,但还是什么也摸不着。“我现在要钻到河里去,你必须赶快够到我的粗绳。”眼前的父亲刚说完最后一个字,身体就猛地一颤,一头栽进满是冰屑的水里。帕特里克的一只手攥住父亲仍留在牛背上的另一只肩膀,紧紧地攥着。

然后,帕特里克也把头扎进水里,使劲地抻着身体。在牛腹的下面,他的手终于碰到了父亲的腕部。他完全不敢有任何摇晃退缩,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自己的手,直到抓住那条粗绳。他猛拉绳子,但拉不动。他意识到父亲为了让身体沉得更深,不知怎么的压住了绳子。帕特里克不想轻易放手,尽管他在水中憋得快没气了。父亲大口喘着气将身体抽出水面,仰面躺在冰层上,眼睛疼得让他透不过气来。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压在什么上面,极快地翻了一下身,松开绳子。帕特里克拉住绳子,同时用大腿的力量把自己的上半身从水中撬了出来,在冰面上慢慢远离奶牛。

他坐起来,看到对面的父亲,冲着父亲张开双臂,做了一个大大的“胜利”姿势。他的父亲心急火燎地将水从耳朵和眼睛里拍出来、抖出来,以防耳朵和眼睛冻伤。帕特里克用他干燥的那只袖子做着跟父亲一样的事,他感到自己下巴和脖子上已经结冰了,但是他不怎么担心。父亲急急忙忙地跑向河岸,又拿了第二条粗绳回来。这条绳子一端系在第一条绳子上,所以帕特里克只要从牛腹下硬拉第一条绳子,就能拽出第二条绳子。现在两条粗绳都把奶牛从腹部绕了一圈。

帕特里克抬头望去——尚未结冻的小水潭,依傍着一块灰色的岩石,雪中脏兮兮的灌木丛中探出刺针,上方高耸着橡树。天空蓝得真通透啊!男孩觉得似乎好多年也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致。这一刻,只有父亲、黑一块白一块的奶牛在身旁,还有刚刚入水时像刀子般涌进眼里的脏水。

他的父亲把粗绳拴在马身上。一大半身体没入水中的那头奶牛,一只大眼睛低垂着,脸上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帕特里克想:“这家伙该不会是已经觉得无聊,而随便咀嚼起来了吧?”他噘起嘴,将冰凉的手指放在牛的齿龈处,好暖和一下手。然后,他爬回了河岸。

帕特里克和父亲控制着缰绳,一人牵一匹马,两人为两匹马鼓着劲。两匹马好像对它们正拉动的物体的重量丝毫未有顾虑,全身心拖着。而那头奶牛的舌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岸上的帕特里克看在眼里,这头牛原本不屑一顾的表情终于转为担忧,毕竟是它被拖向河岸,而且是它自己的身体在劈断冰层,开辟前路。大约距离河岸三米处,冰层结得比别处厚,绳子勒紧了奶牛的身体。两匹马停住了。帕特里克和父亲调换了马的位置,马突然一阵疾行,然后整头牛奇迹似的冲破冰层,它整个躯体倾覆,四条腿僵直地伸在空中,马儿全无懈怠,一口气将牛拖上了岸,牛重重地碾过岸边棕色的毛蕊花。

父子替两匹马松了缰绳,还其自由。两个人费劲地解着奶牛身上的粗绳,怎么也解不开。父亲只好掏出一把刀,割断绳子。这头庞然大物躺在地上,鼻子向冷空中呼了一阵热气,翻身而起,踉跄地走了几步,最后站定,看着两人。比眼前发生的事更令帕特里克惊讶的是,这还是那个执拗于节省一切物品的父亲吗?父亲此前训诫了儿子好几次,一定要爱惜绳子,只能解,不许割!父亲刚用刀将粗绳割成好几段,简直是离谱的、豪奢的举动。

他们往家里跑,并不时回头看看奶牛有没有跟在身后。帕特里克还止不住喘息,说:“如果它又跑到冰水里,我可不管了。”“我也不管。”父亲吼完,大笑不止。回到自家后屋的厨房时,天色将暗,两人饿得胃痛起来。

哈森·路易斯在屋子里点燃了石脑油灯,生起厨房里的炉火。帕特里克吃晚餐时冻得抖个不停,父亲告诉帕特里克今晚可以一起睡。夜里,两人除了在床上共享一张毯子带来的温暖,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谈话。父亲躺着一动不动,帕特里克不清楚父亲是睡着还是醒着。男孩从床上看向厨房,看向那团即将熄灭的火。

他幻想着冬日已尽,自己化身为父亲身边一朵炽白色的仲夏光影。夏季,他父亲往毛虫织起的巨网上浇汽油,把巨网点燃。呼啦一下,这灰色的织网瞬间在火舌中崩溃瓦解。毛毛虫跌落到草地上,那刺鼻的烧焦味直冲男孩口腔最顶部。这对父子在仲夏夜光中细细地搜索着野地,帕特里克指了指远处被父亲遗漏的一张虫网,两人便朝着牧场的深处走去。

帕特里克就快睡着了,黑暗中有一道火焰突然爆亮,又化成一片虚无。

工车棚里,哈森·路易斯让男孩靠桩板墙站,用绿色的粉笔顺着帕特里克的身体勾勒出轮廓,再缠上电线,钉入轮廓中,似乎在他儿子的身体里重新规划血管。这副躯体上还长出无烟火药聚拢而成的肌肉,黑炸药引线支流组合起来的脊椎。这就是刻印在帕特里克心目中的父亲的样子,他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儿子刚刚脱离不久的那个轮廓,而点燃的引信延烧起来,炸药炸掉了木板轮廓上儿子头所处的位置。

哈森·路易斯是个容易窘迫不安的人,几乎从周遭的身外世界中彻底退出,除了他自己的重心所在,他对一切的人类文明习惯都丝毫不感兴趣。他会纵身一跃,跳到自己的马上,视马为一列火车,视马的血肉之躯从不存在。

冬季的好几个月里,帕特里克会把食物送到溪流北边。父亲终日在那里砍着木头,在白色群峦的对比下,父亲显得那么渺小。当帕特里克十五岁时,父亲终于做出了生命中最大的变革。某一时刻,当父亲挥斧砍向铁杉树,只听到斧头起落和它旋绕不绝的回声,他肯定想象到了树丛、冻土和枫糖浆烤炉在一波隆起中轰然爆发,周遭林木的每一根枝丫上的雪都被抖落。他在下午过半后,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走回家,脱掉了脚上的熊掌形工作靴,把斧头永远地封存起来。他从外地邮购了一些书,甚至跑到金斯敦找资料。当他从铁杉树中拔出斧头时,脑海里的那场林中爆炸,变成了一个主意。他买来了炸药、起爆雷管、引信,在工棚里的墙上画出示意图,然后带着炸药进了山林。他把炸药放在正对岩石、冰雪和树林的位置。从起爆管吐出的一丝小火焰蹿进了弹药筒,他亲眼见证了空气中的一缕颤动所导致的树摇和雪崩。不管是什么被震落,都向他展示了这场小波动所能影响的范围之大。

春天到来之前,哈森·路易斯骑马去了拉斯本木材公司的总部,展示自己的技术——将一根原木精准地迁移到预定的位置;将半吨重的页岩爆破。他就这样被派去和河道放木工人一起工作。在得宝湖和纳帕尼河上的独特产业中,他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几年后,拉斯本木材公司关闭了,他再次迁移,来到维罗纳和戈弗雷附近的长石矿洞,被理查德森开采公司雇用,成了一名爆破手。在哈森·路易斯的整个人生中,他最长的一段讲话,就是发表在拉斯本木材公司的求职说明。除了告诉那些人自己有些什么技能,还说,就他而言,伐木业中,自己只能胜任两项工作——其一是爆破手,其二是厨子。

得宝湖的伐木产业链里,包含得宝第一区段到第五区段的作业区。伐木工总是在冬日到来,隐匿于简陋的棚屋中,走三十二公里,到他们陌生的土地上劳作。从二月到三月,由雪橇拖到湖中央区的原木金字塔不断摞高。天还没亮,他们就冒着严寒,冒着最猛烈的暴风雨,在远远低于零下的天气,劳作到晚上六点。伐木工用两个把手的横切锯锯断松树,专收纸浆用材的工人要弓着身子锯断那些比地面高不了多少的树桩。这是最难处理的工作,所以,有些工人用瑞典锯,这种锯子锯云杉树的速度是横切锯的双倍。当他们要前往下一个工作营的时候,他们卷起窄刀片,到达下一处林地时,再制作新的木把手。

四月,湖冰融化,河道放木开始了。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危险的工作,从贝洛克到纳帕尼这一段水域,只要是河道狭窄的地方,都要安排人员看守。尤其是有桥墩或裂岩的位置,总有两三个工人,以防堵塞。如果一根堵塞的原木没有及时被捞起来,其他的原木便会在后面重重积压,造成河道的闭锁。这时,河道放木工也无能为力,只能赶紧让调度员快马加鞭去找爆破手。突然,一根六米长的原木腾出水面,一端扫过一个工人,撞碎了他的胸。

哈森·路易斯和儿子骑马赶到裂岩旁边。身材高大的父亲绕过堵住的原木,在原木上钻了一个洞,放入炸药,点燃了引信。他让儿子去警告所有人好好躲避,霎时,所有的原木都冲向天空,跌到河岸上,河道变得畅通无阻了。

遇到比较难处理的情形,帕特里克会脱掉衣服,全身上下涂满“蒸汽驴子”曲轴箱里的机油后,跳入河里。他潜入被木头隔出像肋骨般缝隙的水中,还得在原木之间钻来钻去。不管游到哪里,每隔半分钟他都要向他父亲挥挥手,好让父亲安心。他最终找到父亲指定的原木,接住从父亲手中扔来的炸药,用牙齿把引信旋扭到起爆雷管上,然后点燃炸药。

他重新浮出水面,走回岸边的马旁,从背包里拿出毛巾擦干身体。他根本就不回头张望,和他父亲一样。一条河在他身后爆炸,惊起了一群乌鸦。

河道放木会持续一个月,他看着伐木工从身边漂过,撑着粗壮的撑杆,骑在锯下来的原木上,漂向亚克,又漂向纳帕尼。在纳帕尼,堆积好的原木被拖去磨坊。帕特里克总是和父亲待在一起。他懒洋洋地躺在桥边一小块阳光地里,和父亲一起等着。

正午时分,厨子带着两个牛奶桶踏上第一湖滨路,一个桶里装着茶,另一个桶里叠着厚切猪肉三明治。盘旋在食物上的乌鸦发出的叫声就是食物到来的信号,于是工人们从河流的各个弯道处冒了出来。一餐吃完后,厨师收好两个桶,跨上靠岸的一根原木,顺流直下,返回营地。厨子在河的中游挺直地站着,不管流速或快或慢,任凭水流载着他前行。通过桥下时,他都不改自己的姿势,尽管他的头顶跟桥底只有三厘米,他朝河岸的伐木工点点头,但对无时无刻不出现的乌鸦无计可施。他会在驻扎于鹅岛的营地下“船”,鞋是一点儿也不会湿的。

哈森读着一些小册子。他在岩石上晒干变成粉状的线状无烟火药。尽管有儿子陪伴,他也是一副阴郁不悦的样子。他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引信上,那根引信上的火花在两分钟之内从地板蹿到庭院,绕过了几根树桩,抵达一个人的口袋。他的脑袋里不断地接收到这幅画面,他能做出这样的事吗?将引信顺着裤中线缝到裤子上,穿着裤子的人可能正在篝火旁睡觉,引信熏烧着,垂直烧进他的上衣口袋,炸裂他的心脏。在哈森全神贯注的想象中,这条引信呈之字形前行,就像猎狗嗅闻着地面时鼻子的动态,点燃整片地皮,地面如骤然长出红色的苔藓。

哈森未曾教儿子任何一件事情,没有口述的传奇,也没有理论的基础。男孩静静看着父亲准备炸药,或把装备利索地装进他常用的木箱里。父亲身上什么金属也没有——既不戴手表,也不系皮带扣。他是一个物件不多,却能自给自足的男人,而且也尽可能地像隐形人般存在着。爆炸将原木全都从河中轰了出来,原木本身没有损毁。他在他常被雇用的得宝湖沿岸和莫伊拉河沿岸的花岗岩上都留下了一厘米大的孔洞,他打的这些孔洞都小到毫不起眼,像是啄木鸟啄出来的。他也从不戴帽子。他身材高大,一米九八,体形壮硕。他起先骑术就不精,后来开卡车也开得不怎么样。他衣服洗得倒是很上心,每晚都洗衣服,怕衣服上沾染了炸药的残余物或小颗粒。帕特里克对父亲的这种执迷本不屑一顾,直到有一晚,父亲直接把脱下的衬衫扔进了篝火里。衬衫噼啪地烧起来,火花迸溅到伐木工们的膝盖上。有时候,父亲会突如其来地给帕特里克上这么一课。

后来令帕特里克惊奇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学习到重要知识的方式,跟小孩子观察大人如何调整帽子或接近一条怪狗,两者的行为模式相同。他早已谙习一团牛蛙大小的炸药的摧毁力有多强,但每一种知识,都是他远远观望吸收而来的。他父亲为数不多出声的时刻是河道放木期间,在亚克和坦沃斯的饭店里为方块舞喊动作口令。他总是被叫出来喊口令,于是他跨上舞台,像履行义务一般,突然喊出歌词。他的喊声盘旋在吉他和小提琴的乐音之间,他总能在最后一段旋律告终前,精准喊出最后口令的最后一字。他对任何事情都不苟言笑,连为方块舞喊口令时也一样。他的口令拂过舞池地板后含混地消散,帕特里克站在舞池边上,兀自跟着父亲的口型对嘴。当父亲站在那儿喊出“红色小货车,轮轴慢吞吞”时,父亲魁伟的身躯上,没有一块肌肉是动的。

父亲的唇舌毫无情感。帕特里克却仿佛看到自己站在舞台上,阔步地向前走、向后退,双臂微弯,充满自信。“小鸟飞走了,乌鸦来纷纷——乌鸦飞走了,小鸟转得晕。”后来,大白天,他也会对自己嘟哝这几句。

十一岁那年的一个冬夜,帕特里克从长长的厨房里走出去。一只蓝色的飞蛾在纱窗上扇动着翅膀,在短暂的光线中沐浴了一阵,而后消失在黑暗中。他觉得它不会飞很远,提起了煤油灯走了出去。多稀奇的一只冬日飞蛾,它贴着地上的雪,缓缓曳行着,像是受了伤飞不快似的,于是,他跟得很惬意。在后园里,他跟丢了,那只绿松石色的飞蛾画了一条弧线,在帕特里克煤油灯的光芒之上,飞入了空中。飞蛾在这个季节里出现是为了什么呢?帕特里克好几个月再没见到另一只飞蛾。冬日造访的那只飞蛾可能是在鸡舍中孵化出来的吧。他把煤油灯放在一块岩石上,朝着身前的野地望去,远处树林间似乎出现了几只虫子——是在河边树丛间飞舞着的萤火虫吗?但这可是冬日啊!他拾起煤油灯,循着光的方向走上前去。

那段距离比他想象中要远。他穿着没有系鞋带的靴子,雪深到他的脚踝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举着煤油灯。月亮迷失在厚厚的云层中,无法为他指明走向树林的路径。指引他方向的只有琥珀似的若隐若现的光芒。他已经知道那不是萤火虫了,夏日里最后一只萤火虫可能早就死在他叠好的手帕里。(多年以后,克莱拉和他在车上做爱,用手帕接住他的精液,然后扔进路边的灌木丛里。他笑着喊道,嘿,萤火虫!却不作任何解释。)

他慢慢踱过雪原,经过一堆堆露出地面的花岗岩,终于走进雪积得没有那么厚的树林。那些荧光依然在他眼前影影绰绰,耳畔还传来笑声,现在他知道那边究竟是什么了。他蹑手蹑脚地溜进自己熟悉的一丛林木里,就像走入一栋闹鬼的房子,在里面观测响动一般。然后,他移动到河边,把煤油灯藏在栎树后,摸黑朝河岸走去。

河冰随光闪烁,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闯入了女巫的集会,或者是那种奇异的德鲁伊教仪式——这都是他从最喜欢的历史书里读到过的一些场景描绘。即使对一个十一岁、午夜后游弋在丛林深处的男孩来说,这仍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是一个乐趣,是一种赠礼。河面上有大约十个男人滑着冰,做着游戏,一个人追逐着其他人,被追上并被触碰到的那个人成为新的追逐者。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捆香蒲,香蒲顶端是点燃的。原来这就是河冰闪耀、林间发光的原因。

他们多人竞速,突然转向,在冰层上扑倒、打滚儿,以此躲避其他人,但是他们的速度完全不减慢。当他们相撞时,香蒲上的火花飞溅到冰层上,散落到他们深色的衣服上,他们因此而发出一阵阵爆笑声——其中一人停下来,试图抖落掉进他袖口中的火星,并大声嚷嚷着让大家都暂停。

帕特里克看得目瞪口呆。

深夜在河上溜冰的他们,每个人像楔子般旋进黑暗中,火光也照亮了岸上灰蒙蒙的矮木,那是他的岸,那是他的河。一棵树的枝丫伸进河里,被冻住了,他们中的一个人从枝丫底下蹲伏着滑过,身后的香蒲像是着了火的雄鸡尾巴。

男孩知道他们是营地里的伐木工,他多想拉着他们的手,和这些男人一起顺着整条溪谷慢慢下滑,滑过像被切割开来的岩石,滑过桥下,滑到城里去,但他心里清楚,他们得回到制造厂旁边幽暗的小屋里。

那不仅是滑冰带来的快乐,他们大可在日间滑冰,但他们选择了在夜色中出没。坚硬的河冰显得那么牢靠,他们就算滑到天上去,又再落地,河冰也能稳稳地擎托住他们。他们手上火把烧着的香蒲被新的灯芯草取代,这让他们滑得更远,滑出边界。速度!浪漫!一个伐木工举着火把跳起了华尔兹。

男孩就要满十二岁了,他在这座农场出生、长大,而农场的生活无非是日间劳作,晚间休息,他所有经历都与今晚的所见所感截然不同。但是,今夜他还不足以相信自己或这些说着异样语言的陌生人,他不敢上前一步,不敢加入他们。他转身而去,提着自己的小灯,穿越过树林和野地。他迈出的每个笨拙而迟缓的步伐,都将地上的凝雪和冰屑粉碎。

因此,在这个人生阶段中,他的头脑比他的身体跑得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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