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的时候刘丽莎回了趟老家裕丰，考虑到这次回来的调查性质，她没有开车，乘的是四个小时车程的大巴车。她已经很久没有乘过这种半旧不新、里面气味不太好闻的的宇通客车。受到整个市场需求总量下降，高铁及私家车、新能源客车等替代交通运输工具的影响，行业龙头的宇通客车销量大幅下滑，净利润前两年暴跌近四成。不过近期收到近12亿的新能源汽车推广补贴款，以及出口一带一路周边国家新能源客车销量增加，宇通的股价回升。商用客车行业面临下行压力的背后，新能源客车仍是市场的增长点。财经新闻中的这些资讯她并不太习惯与现实中的实物相联系起来，然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让她对身边这些从前的她不屑一顾的平凡的人和物多了一些关注。
有人说，一段愉快的旅程（尽管只有四五个小时）的主要构成部分之一是遇到有趣的旅伴。想想看，有多少美丽动人的故事和罗曼蒂克的邂逅发生在飞机上、火车上、汽车/船上，又有多少错过、离别、悲伤、重逢、喜悦发生在机场、火车站、汽车站。一个狭窄的密闭的空间、窗外移动的风景、孤独的有着各种经历来自不同地方奔向不同目的地的陌生人，还有比这更自然更有趣的搭讪方式吗？假如安娜不曾在火车上遇到沃伦斯基的母亲？假如杜拉斯不曾在渡河的船上遇到她的中国情人？假如电影中失恋的女主角没有在飞往罗马的飞机上遇到男主角？那么，一切文学作品中美好的故事将不复存在。是的，邂逅，还有什么比这小小的意外的旅途的惊喜令人期待和感到愉悦呢？旅游公司的宣传广告会不遗余力地告诉你，去旅行吧，假如你想邂逅美丽的风景，邂逅有趣的人，邂逅一段美好的感情，即使什么都没有，你还可以，遇见更好的自己。打车软件的宣传文案更是明确指出顺风车如X陌、X探的“社交定位”：这是一个非常有未来感、非常sexy同于酒店/试衣间/电影院的场景。如果没有那位漂亮的乐清姑娘被害案，也许单身女孩搭乘私家顺风车便没有被蒙上阴影，这也是刘丽莎选择这辆半旧的宇通大客车的原因，在这里，她自然不会期待能碰到什么可以谈话的对象。
司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沉默寡言，发黄的牙齿和手指表明这是一个有烟瘾的男人，脖子上拇指粗的金项链平添几分匪气，当然刘丽莎知道，他是不敢有任何不轨行为的，这多亏了网络时代发达的电子监控系统和强大的公安系统。曾几何时，像他这样的车老板开着大货车走南闯北贩运钢材20年前已是百万富翁了。在过去的20多年，房地产的高速发展带动了整个基建行业的发展，如裕丰这样人口不过五万左右的小镇上，资产千万以上的老板当初多从镇上的钢材市场贩运钢材、水泥等发家。然而随着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房地产行业发展的黄金时代的消逝，那些不能与时俱进又不能善用他们财富增值的人很快将被时代的洪流湮没，比如这位车老板，他在十多年前把所有积蓄投资在几辆跑南京跑无锡跑上海的宇通大客车上时，并未能料到今天他的命运有如宇通客车。而当年替他打工的侄子果断踏上了数年前的电商物流列车，如今已小发了一笔财。可见，凡事无定论，就像造出四十年前最受欢迎的老三件中的自行车厂不少数年前面临亏损倒闭，而随着共享单车的东风刮起，它们很快得以东山再起，在共享单车曝出“失火”之后又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如何跳出“历史的周期律”呢？这是另一个宏大的话题，值得人们从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文化学等多个方面来探讨。
显然搭乘这辆车的大多是熟客，徐娘半老的老板娘在给如她这般的几个陌生的乘客发名片，上面有着乘八次免费一次的优惠广告。其它的乘客有刷抖音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农民工兄弟、耳朵里塞着耳机两耳不闻身边事的回家探亲的大学生、夸耀儿女在城里工作有出息的回乡下老家的老人...刘丽莎的邻座是一个从东北远嫁裕丰邻镇的中年妇女，带着她八岁和四岁的女儿，两个小女孩皆有先天性的某种疾病，这位母亲带着她们去大城市的儿童医院求医，如今正带着她们返回家乡，农忙时节到了，她满脸倦容，疲惫不堪，她的大女儿神情呆滞，小女儿哭闹不休，这位母亲显然并不懂得什么教育方法，或者说，她的方法简单粗暴，只是束手无策的打骂，结果两个小孩都哭起来。车上的人见怪不怪，既无人责骂，这在高铁、飞机上是鲜少能被其他乘客容忍的，也无人关心，人们只是皱皱眉，依然各做各的事。刘丽莎无法忍受之际，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巧克力类零食送给了那位母亲，成功地止住了小孩子的哭声，她的这种行为在城里一般会被有小孩的母亲警惕，在这里，那位母亲给她的是感激的眼神。无疑，这小小的客车里是社会一角的缩影。
汽车沿着沈海高速公路行驶，到达裕丰镇的车站时已是傍晚，车站前排满了欲拉客的出租车。小镇上依然是生气勃勃的景象，街道两旁的各种商铺，大喇叭里唱着高音的流行歌曲，嘈杂的拥挤的环境，混合着烧烤摊烧烤的气味，和中学生骑着车笑闹的声音。这一瞬间，她抛开了对她出身的小镇的厌弃感，这里的人们，一切都是熟悉的，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乡音，熟悉的人，人们彼此打招呼，悠闲地谈论着彼此的亲戚朋友邻居。这跟陆家嘴、金融街的摩天大楼、行色匆匆西装革履的精英人群以及冷漠疏离的人际关系带来的压力自卑、紧张焦虑、孤独感不同。就在她准备叫一辆出租车时，她听到了喊她的声音。
“刘丽花！”一个穿着朴素拎着大包小包的女孩子朝她喊，那张面容纵使十年没见，刘丽莎还是一眼认出来了，她高兴地跑过去：“苗小灵！”
“我刚下车就看到你，一眼就认出来了，你还是那么漂亮！”
“我也是啊！你怎么样？好多年没见了，我记得那时你报考的是南京师范大学，你现在是不是在南京做老师啊？”
“怎么？你还不知道？小灵毕业后去了广西柳州，柳宗元当年被贬的地方，在下面一个贫困县里做支教老师呢！”一个声音插进来。刘丽莎回头一看：“卫闽？！”她这才想起，他们两个是邻居，想必这些年一直有联系。
卫闽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刘丽花，我们又见面了。”
苗小灵笑道：“原来你们见过啊！卫闽，我不是说了吗，不用麻烦你来接我。”
卫闽道：“那哪成，咱们是同学，又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邻居，再说了，我这可是为人民服务。”说着已经帮她们拎起行李，“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苗小灵挽了刘丽莎的胳膊：“丽花，咱们好多年没见了，今晚就在我家吃饭，我妈妈知道我回来，一定做了好多好吃的菜，咱们三个，好好聚一聚？”
卫闽眨了眨眼道：“小灵妈妈做的菜可好吃了，刘丽花，今天我可是沾了妳的光。”
刘丽莎本想推辞，转念一想小镇的情况她并不怎么熟悉，没准儿还要用上卫闽这个老同学，也就欣然从命了。
卫闽开的是一辆白色别克轿车，刘丽莎摇开车窗，晚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颊，乡村的道路四通八达，都是新修的水泥大道，道路两旁是一座座炊烟袅袅的楼房。正是农忙春耕春播季节，触目所及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长势喜人的小麦，还有大片大片盛开的金黄的油菜花，间或有扛着农具戴着草帽的农人在田埂上行走。这幅乡村落日图多少勾起了刘丽莎心中的一丝儿时的温情，是呀，这是她祖祖辈辈居住的家乡，她曾经同童年的小伙伴们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奔跑，一如阿甘，他们在夏天的桑树林中捉迷藏，在屋后的小河里钓龙虾，在春天的田野里摘茅针、挖荠菜包春卷，在秋天的成熟的沉甸甸的稻田里看着大人们割稻，在草堆上跳来跳去，那个时候，春天是可以看到燕子在屋檐下衔草做窝的，那个时候，夏天的夜晚是能看到萤火虫听到蛙鸣的，那个时候，偶尔在田野里还能看到奔跑的野兔。乡村是多么的富有生气，劳动中的人们是多么的热火朝天、挥洒汗水！现在，机械化取代了一切。卫闽已经在旁边向她骄傲地介绍：
“眼下，全国多地进入春耕关键期，各地政府多措并举，力保春耕顺利进行。农业部门抓住小麦起身拔节的时节，开设网上课堂，从种粮补贴政策到农时管理新技术，实用性强的空中课堂已经吸引了越来越多农户参与。此外，农户们可以在网上下单预订服务，从浇水施肥到喷药防虫，足不出户就能春管春播。高标准农田正在建设中，将按照每亩3000元的标准，打造自动灌溉示范田，引导农业向数字化、智慧化转型。
我们还将引进无人机水稻条播技术，
在专业飞手的遥控指挥下，春播无人机在田地上空来回飞行，均匀播撒水稻种子，播完一亩地仅用3分钟时间。这种方式省去了传统育秧、移栽环节，可以直接将水稻种子播种在稻田里...”
刘丽莎想起梭罗的《瓦尔登湖》不免有几分感叹那回不去的无忧无虑的旧日美好时光，待听到农民们的物质生活得到很大改善时很快就释然了。这是一个经济发展高于一切的世界，她看着前方在数年前修建的铁路上呼啸而过的冒着浓浓黑烟的火车不由想，这是一个象征，从农业小镇驶向工业小镇，这个以出产蚕桑丝、纺织品而出名的小镇，有着省级较大规模的华东山羊交易市场，有着投资6亿元兴建的义务小商品城。但这些产业近几年的效益并不太好，政府已经加大文明古镇的打造力度，往旅游文化上发展。显然，“历史的周期律”再一次发挥作用，政府规划的重点是下一个黄金10/20年的产业：旅游、餐饮、文化、养老、社区。
刘丽莎突然发觉自己对社会的认知是如此的浅薄，一个人，连自己的家乡这块弹丸之地的发展都搞不清楚，还妄想在大城市有所作为，还成天想着成为名记，还因为一篇文章被刷屏而沾沾自喜？甚至当身边这两个人因为同学之情邀请她时，她第一念头闪过的是这个人对她有用吗？有利用价值吗？这是功利社会评价的标准。就在数天前，她还判断卫闽对她而言毫无价值，他们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将毫无瓜葛，她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时。谁能料到，现在她同他坐在苗小灵家的餐桌旁，只因接下来的采访调查她需要他的帮助，他的父亲曾担任镇医院的院长，而他本人做了几年村官。
“菜来啰！”苗小灵妈妈围着围裙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卫闽和刘丽莎赶忙起身去帮忙，却被苗小灵妈妈赶回客厅：“你们好多年没见，你们聊你们的，阿姨做菜给你们吃，高兴！”
苗小灵的妈妈是个纯朴又能干的农村妇女，苗小灵父亲死的早，她在镇上的纺织厂工作，硬是靠着勤劳苦干不仅供女儿上了大学还支持女儿去贫困山区支教，同刘丽莎的父母一样，她并不指望要享什么福，只希望女儿能嫁个疼她爱她的好男人，这与大姑那类市侩粗俗的乡下妇女不同，在她身上，有着中国数千年来劳动人民勤劳善良和无数传统妇女自我奉献自我牺牲的美德。有一瞬间，刘丽莎被打动了，当她的同学，那个瘦瘦小小、土得掉渣的女孩子苗小灵讲述着她所在的那个大山里的村民贫困的生活，他们至今住着茅草房，以及那所贫困的红星小学，好多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十五六岁看着还如同十岁时，她狼狈不堪。她曾经瞧不起认为没有自己优秀的这两个昔日同窗，一个奉献于贫困山区的教育，一个致力于让家乡的农民掌握现代化的技术发家致富，他们丝毫没有考虑名和利，甚至把大部分的薪资都捐给了更需要的人，他们的精神无疑是崇高的，尽管他们自己并不觉得，而她才是那个最渺小的人。猛然间她想起她回来的目的，想起表婶遇到唯利是图的谢医生的不幸遭遇，想起在医院中见到的那个割了自己的**的被摧残的可怜的小女孩，她突然意识到姬芝给她指出了一条真正的光明的道路，而她原本只是想借助这类社会新闻的曝光增加自己的知名度，以及，不可否认，重要的，她想讨好姬芝。当然，她并不缺乏同情心，在碰到路边的乞丐时，她也会扔两块钱，但绝不会上升到形而上的去探究这个社会不公平、不平等的背后原因是什么，更不会有勇气去参与改变这种不公平和不平等。然而现在，她真正体会到了一名优秀的记者应该背负的某种责任，以及，媒体的维护和增进社会利益的责任。
她陷入沉思，以至于苗小灵和她的母亲热情地邀请她住一晚时她点头答应了，她并没有告知父母她今天回来，因此住一晚倒也没什么。
饭后，他们在屋后的小路上散步，乡村的夜晚非常静谧，人们晚上并没有串门的习惯，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刘丽莎想起书籍记载的关于他们这个村子的历史：
八卦村，因土地水系状为八阵图分布，故得名八卦村。始为唐贞观中间薛仁贵征东时开挖的练兵场和古战场，共有长短沟河289条，大小格子240块，总面积2平方多公里。八卦蕴含神灵之气，是远近闻名的祥瑞之地。后因挖河筑渠，平田整地而被掩没，但仍可见斑迹。
她开诚布公地同卫闽和苗小灵谈了她回来的目的，立刻得到了他们的赞扬和支持，卫闽表示会带她一一去找那些被谢医生医治的村民。
这一次，她没有着急地想逃离桑梓。一个人，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因何而来，才能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可以往何处去，以及，该踏上哪一列，属于他的生命列车。
诚然，在生命的旅程中，我们会邂逅到某些人，他们对我们今后的命运可能会有某些重要的影响，但别忘了，选择权永远在你自己，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