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喊我夫人，现在是民国，连那些军阀夫人都不喊夫人了，要喊太太，晓得哇？”
“是，太太。”
王叔笑着接过话道：“太太您是上海人，我们这边喊夫人喊习惯了，我也是服侍上一位官家喊顺嘴了，弄得其他人也跟着一起胡喊，我们赶紧改，赶紧改。”
梁狗儿站在门旁边见没人搭理他，又重复了一遍：“太太，大门外有四个人说是老爷的亲戚，不过，我瞧着他们穿的都是粗布麻衣，看着和乞丐差不多，手里也没有什么老爷的书信，因此也不敢确定，特来问问您，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窦涟漪翻了翻眼睛思索了片刻，斜视着梁狗儿说：“这几日老爷子是有说过，最近要从大陆那里过来一个亲戚，只说了一个人，怎么突然变成了四个？”
她自说自话间瞧见明姝跟亨利不知嘴里在说些什么，又是拉拉扯扯的，瞧着更加生气，往椅子上一座道：“罢了，把他们喊进来瞧瞧，若是亲戚就让老爷招呼，若是真要饭的，就去厨房随便打发点他们点，别让外人以为我们王家连点剩饭都给不起。”
王叔在一旁听了心里一乐，太太不知最近又在外面听到什么了，要不然就是一些小报纸又在抨击老爷了。
“诶，好嘞，太太您真是活菩萨！”梁狗儿一路小跑，兴冲冲地往门外跑去。
潜成爹和他娘正站在门外的梧桐树下焦急地等待着，潜成和秀芬两个年幼的小孩刚到了香港，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很新奇。
这里实在和他们的小县城实在是太不一样了，谁能想到从小只去过街上的他，如今竟然到了海对面的香港，那地可是英国人的租界，把民国前的大清朝打得喘不过气的大英帝国。潜成爹想来真是感慨！
他四人刚到王家门口，潜成爹就瞧见了墙上附着着一大群长得旺盛的爬山虎，自己的小女儿秀芬瞧见了连连后退，只往自己老婆身后钻，以为是什么庞然大怪物。
要说爬山虎，渔民的房子和船上是不会长这种东西的，一定得那种富贵的、殷实的有水泥墙的大户人家，爬山虎才稀得攀爬，才能活下来。
潜成也瞧着好奇，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植物，于是就走到墙脚下蹲了下来，他观察到这棵树实在是太旺盛了，整幢楼房上满布的全是它们的叶子，已经找不到真正的根藏在何处。
他擦擦自己的小手，才敢掀开一片叶子瞧了瞧，原来在叶子下面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有一些新发出来的嫩芽，还有从分支里叉出来的卷须，就像别人地里栽的西瓜秧一样，一直往上伸去。
最有趣的就是每隔一段枝叶底下就附着着吸盘，潜成惊讶地叫道：“爹，这怎么和海里的乌贼一样，身上有吸盘！”
“这东西你都不认识？中学白念了？爬山虎都不认识？”
潜成摇摇头，“老师教给我们的都是四书五经，还有地理、数学。植物，老师不会教的。”
“就你见识广！干嘛奚落孩子？”潜成娘瞪了自己丈夫一眼，他爹自讨没趣，跑到门口跟另外一名仆人散烟去了。
现在正值大暑刚过，枝头上的蝉正在用力地吼叫，众人在门外站了许久，都是热急了。这个时候突然从西南角吹来一阵凉风，吹得爬山虎的叶子像是海里的波浪一般起起伏伏，每个人都感到一丝凉意。
接过潜成爹递过来的烟的仆人笑着说：“这爬山虎长得好吧？”
潜成爹点点头，“恩，反正我是第一次见！”
仆人继续说：“这是避暑的好东西，我们站在外面值班，也托了它的福！别人家都是站在大日头底下，渴死热死了！我们还能待在树底下，吹着风，那阳光都给爬山虎吸去了！所以才长得好呢！”
梁狗儿从院子里探出来看了看，只见几个人还杵在门外，他招招手冲着男人喊道：“太太喊你们进去。”
“诶，来了来了！”
“孩他娘，快，把秀芬抱好了，一会别让她到处乱跑，打碎了人家的东西，或是嘴巴乱嚷乱叫，让人觉着没轻没重的。”
“知道的。”潜成娘一边说着把秀芬拦在怀里。
梁狗儿把潜成一家引到会客厅内，大小姐明姝和刚刚那位洋人不知去哪里了，连太太也不见了，只有王叔站在屋子里。
“王叔，太太呢？人我带到了。”
“好，我知道了，太太去找老爷去了，你先下去吧。”
“好！”
王叔咳嗽了一声，对着男人缓缓说道：“太太去喊老爷去了，我是这里的管家，今天家里来了一批客人，因他们是先来的，所以先照顾下他们。老爷太太一会就过来，你们请在这里等等。”
“不打紧，不打紧。”潜成爹摆摆手道。
眼前这位管家看起来果然衣着不凡，他身上穿着文人最喜爱穿的长衫，外面则罩着一件黑得发亮的双排扣褂子。
也不怪这管家穿得这样多，一进屋子里，众人都感觉不到一丝热气，一瞧原来是头顶上有个木头叶子正在孜孜不倦地转着。
客厅内的装饰也极其讲究，王静安不愧是钟表商人，墙壁上挂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西洋钟，潜成爹一进屋就瞧见了和他家里墙上挂着一样的那款，那正是王静安寄过来的，看来定是稀罕物，可惜了！这一趟过来，竟把那种东西落在了家里。
地板上也陈列着许多高高大大的落地钟，款式不一，但都金碧辉煌，想来外面应该是渡了一层金子或铜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这么亮，倒和那些寺庙里的佛陀一般了。
在正中央的长桌上摆着几只精巧的物件，潜成一眼就注意到了一个东西，那也是座钟，约有三十厘米高，正顶上是宝石蓝色的顶，在顶上还镶嵌着一颗白色的珍珠，左右两边则盘着两条金龙。下面则是四根金色的柱子，刻有时间的符号，上面的指针正在滴滴答答地转着，最下面还有一只秤砣荡来荡去。
时针好巧不巧地指向了三点，突然，从那座小小的钟里面竟然打开了一扇手掌大的小门，里面出来一位小和尚，正盘着腿敲打木鱼。
一，二，三，整整敲了三下。
众人瞧着新奇，还未看清，小和尚又被送了进去，门也被紧紧关上了。
秀芬吓得捂紧了耳朵，潜成知道这也是座钟，只是更高级，和家里的不同，一定是外国货。
忽然，里屋的门开了，一位戴着眼镜穿着灰色西装的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酒红色丝绒旗袍拿着手帕掩面的女人。
潜成爹想，真是许久不见王静安了，一点都认不出了！
在清朝，遇到做生意的大老爷们和地主们可是要磕头的，那因为都依托他们赏口饭吃，可王静安虽然也是个大商人，但同时也是他们的亲戚，这次自己是投奔他来的，若是跪了，那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于是便拉着儿子准备对王老爷行个礼，倘若王老爷冷眼看待自己，那.......那也没辙。
自己拖家带口来到香港人生地不熟，到这里是要挣钱养家糊口的。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对平辈鞠躬行礼，也算不得什么。他李继先从前可是吃了许多清高的苦头！
“继先，二姐，好久不见啊！”王静安上前一步赶紧握住潜成爹的手。刹那间，方才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的那些全都消散了。
真不愧是大商人啊！
“您这话真是折煞我们了，按理我们该喊你一声老爷才是。”潜成娘在一旁笑着说道。
“喊老爷，那都是过去式了，现在是法治香港，讲究的是人人平等，见了面人人互相喊先生或是小姐。我喊你二姐，从小不都是这么喊的吗？”
“快坐下吧！”王老爷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中间的太师椅坐了下来。
窦涟漪也笑道：“差点忘了！我这屋子里钟表多，椅子倒是有点少，寻常老爷喜欢在家里接待客人，日子久了，那些钟表样品、展览的东西都挪到这里来了，王叔，王叔！”窦涟漪朝着屋外喊道。
“太太什么吩咐？”
“我一直让你多摆两张椅子的呢！怎么一张都没有添？快去，多找些椅子过来，还有，喊招娣给客人添茶。”
“你们怎么过来的？”王静安问道。
“我们接到您的书信就动身了，先是坐了车，后面坐了船，又在海里游了会，后面到了码头差点被人骗，找了黄包车几番打听才到了这里。”
“一路上辛苦了啊，家里的父老乡亲们都还好吗？”
说到这，潜成爹叹了一口气，“只比以前更难了！”
“这话是怎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