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后元二年,同是匈奴狐鹿姑单于即位九年,凌晨,夏日酷暑难眠,灯火通明,他却已被方才梦中刹醒的喧嚣惊得再无睡眠。
身处黑暗,他无法看清身遭,却已见云仆居次拿着一把火烛走来,声音轻柔:“赞普可是做了噩梦?方才听你惊醒……”
见灯火之下的云仆身形略微颤抖,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安然平静:“无非梦到了以前的事,你便……先出去罢。”
尽管他那依旧往常般平静冷淡的语气,烛火下的云仆却清晰地看到右校王李陵紧紧握成拳的手竟是青筋暴露。她微微一愣,较为懂事地点点头,道:“天亮还早着,赞普若有什么事,尽可叫我。”
见李陵已点点头,她几步退下走至门口,只听李陵忽然叫住她:“居次……”
“嗯?”
“之前听到单于说,汉人可是要来接苏武回去了?”
云仆略略抬头,烛火照映出李陵轮廓分明的脸,尽管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李陵略有的难过。她暗自思索,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并未与她相熟的丈夫,正踌躇之际,只听李陵略微沙哑的声音道:“你可知,何时出发?”
大汉武帝驾崩,新帝即位,匈奴与中原的战事一爆即发,正两方慌乱之际,李陵曾多次抗旨不遵,早已动怒了可汗单于,兴许是没脸去问,也兴许是其他。
云仆轻轻点头,道:“快了,”
她不敢抬头,只得轻轻道:“兄长道——许是今日,也许是明天。”顿了几刻,不知该不该将方才听到的皆说出来,几次方要开口,却仍是不敢冒险说出来。
“今日,明天……”李陵嗓音沙哑,神色惫倦,却晃着身子要站起来,云仆忙放下手中的油灯前去搀扶,冰凉的手指刚碰到李陵皮肤的那一刻,却被灼热轻轻一弹,才反应道:“啊,你发烧了。”
见李陵没有回应,她本想叫门外的仆人进来,却被李陵打断:“许是夜里着凉,不必麻烦了。”
她无奈,微微垂头道:“赞普,我便去派人叫来苏武便是,何必麻烦你亲自去一趟呢?”
况且你还发着烧。
云仆一抿朱唇,仍是没有把这一句话说出来。
“他要回故国了,与我终是不同的……”李陵尽力道,“我怕他看不起我,怕他……不想见我。”
烛光微弱,云仆依稀可以看清李陵神色间的难过。
“这一别,只怕是一辈子也无法再见了……”
他原先以为这一生漫长苦涩,直到如今才发现时光匆匆,人生中最快乐的那几年,终是被自己千翻嫌弃的弱冠。
……
公元前八十九年,因杀戳太重,终于后悔之中的汉武帝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求神仙无果,又因巫蛊之祸造成父子相残,太子刘据、皇后卫子夫自杀等等,长安城几十万无辜之人为此丧命,终成了说书人口中频频乐道的故事。
那一觉,他梦到了太多以前的事,他似乎记得,也似乎不记得,遥远得像是上辈子……
……
灯火渐暗,听了一夜的云仆困意刚刚泛起,却已见东方破晓。她缓缓走出房门,对着门外的仆人吩咐一番,才略略放心,走出宫墙之外。
她未去过中原,只知那里的重重宫殿宽敞明亮,百姓安居乐业,不似这……只充满着鲜血与杀戳,永无止境。
她方走到匈奴人一向住的营帐,便且听到里面传来玉石击碎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怒骂:“蠢货!连这些事都办不好,孤要你们有何用!”
那玉石之声清脆明亮,“啪”一下砸到俯身跪着的小郎额头上,还未等她来得及反应,那小郎额上已淌下鲜艳的红血。
云仆略略叹了口气,内心稍有波澜,只见匈奴之首——狐鹿姑单于已然抬头看见了她,眸中片刻惊诧,才轻轻道出:“……你怎么来了?”
那被砸出血的小郎身材魁梧,面色冷漠,略带有一丝杀气。络腮胡,脸上有不少伤疤,最显眼的就是眼角那一处,看到那个刀疤,云仆才发现他竟然眼熟,细细一想,才想起那竟是父亲生前最得意的武将,刀疤。
她记得刀疤没有名字,被父亲发现时正倒在一只刚刚失去的野狼身旁,身上到处都是伤口。与狼搏斗乃是最惊险之处,父亲曾欣赏他的勇猛,也曾听闻自父亲死后,他不仅从未上过战场,还一直被兄长当奴隶使唤。
思及,云仆不由心下可怜,轻声道:“兄长,刀疤既是父汗得意之将,便……”
一听云仆提起父汗,狐鹿姑单于才微微皱眉,看向眼前那多年未见的妹妹,神色稍有生疏:“你来,就是想为他求情的?”
“自然不是……”云仆稍稍抬头。
“那便是想替右校王求情的?”狐鹿姑冷哼一声,掀起撇成两边的裙角起身而立,尖瘦有如刀削的脸模样狰狞,“父汗将你嫁与汉人,却不曾想你竟真将自己当汉人了。”
云仆见狐鹿姑还并未消气,只得跟着他步步走出营外,声音有些委屈:“兄长……”
方要起步,却见刀疤已然用一只手将她拦住,字字冰冷:“未经赞普允许,还请居次自重。”
她一愣,才发现自己走的匆忙,竟忘了规矩,又一边无奈于刀疤的“忘恩负义”,却听见狐鹿姑道:“让她过来罢。”
见刀疤稍有迟疑,她连忙撇开刀疤横在自己面前的手,小步提裙向兄长跑去,只见狐鹿姑已大步迈开,不再理会她。
狐鹿姑走的极快,云仆走的费劲,又生怕跟丢了狐鹿姑,只得撑着一口气。眼见离营帐越来越远了,四周都被荒无人烟的沙漠包围,她才能略略看清狐鹿姑那一抹黑色的身影。
在她方快累不喘气的时候,狐鹿姑才顿下脚步,转身看向满头大汗的云仆,嘴角微微一勾:“累了?”
“兄长!”云仆赶上了狐鹿姑的步伐,见狐鹿姑的神色已无方才那般冷峻,才略略放下心,“怎么,心情好了?”
“你也只敢对我一人这样说话。”狐鹿姑叹了口气,看向眼前那一望无际的沙子,层层叠叠,许是许久未有人踏足,他只能看到正片沙漠上唯有自己的足迹。
“我记得父汗曾对我道,这片沙漠是我匈奴祖祖辈辈用鲜血和汗水打下的,这些黄土之下,曾埋着我们无数人的忠骨。”狐鹿姑转头看向云仆,“我唯想延续父汗生前未完成的梦想,你也应该知道,我有多憎恨汉人。”
云仆不知狐鹿姑言外之意,仍是辩解:“可是兄长,右校王从未伤及匈奴一分,多年以来,他一直恪守本分,坚昆国富足安康……”
“可他身为右校王,也从未帮助匈奴上过一次战场,不仅如此,他竟还想让我匈奴主动向汉人求和!”
狐鹿姑握紧拳头,已是青筋毕露:“汉朝那狗皇帝杀了他全家,他身处远方,竟还想替汉人卖命,你觉得这是忠心么!”他冷笑一声,“云仆居次,你嫁与他多久,他又怎样待你,你应当比我更清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