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快速地行驶,车窗外面只见到路灯洒下来的微弱灯光,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一团团黑影一掠而过。
我躺在卧铺上,却睡不着。车里漆黑一片,安静得像暂停住了的电影画面,只听到车的辘辘声。两米处的厕所飘来阵阵尿骚味。我在想,哪个混蛋撒完尿不冲水的,不冲水至少也要把厕所门关上吧。我忘了,大巴上的厕所是无水可冲的。
天渐渐亮起来,远处东方起了鱼肚白。汽车已驶在公路上,不再高速。路不平,颠簸得很。车里的一大半人都已醒来。家乡越来越近,内心却越来越不安,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行驶了十一个多小时后,车停在路边。街道两旁的商铺还在沉睡中,此时才早晨六点。我手招了一辆三轮车,拖着行李。然后,向家乡驶去。
对我来说,家,太远了。
三轮车驶在坑坷不平的路上,我坐在里面,有好几次都像鸡一样地飞起来。一大片田野在我面前铺展开,不用一分钟,就被抛在车屁股后面。家乡到了。灰蒙蒙的天,我下了车,外面真冷。
一条 烂公路经过这里,公路往前四五百米处是一条六线道的省道,两者形成了一个"入"字。老家就在"入"字的左下角,其他角落横着另外的一些村庄。这里算得上是穷乡僻壤,真的是穷乡僻壤,老家所在的县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
全镇只有一家番薯条加工厂。就是这么一家工厂,把全镇的河流污染透了,河流全变成了"黑龙江",连地下水都遭了殃,只能去别处载水喝。
镇上有些人去告这家工厂,可怎么告都告不赢它,因为全镇的财政收入主要来源于它。这其中受害最深的,是那些新生代的小孩。他们在炎炎夏日不能到这些河里游泳嬉戏了,只能听大人们描述在河里游泳嬉戏的快乐。这些快乐早已离他们而去,进入了他们的历史教科书。
农村现在是老人和小孩子的村庄,让外人一进村庄,错以为是到了老人院和幼儿园。中青年人都到外地打工养家糊口,没人耕种的荒地越来越多,新一代的农民或许注定不再依赖贫瘠的土地为生。可他们没了土地,还能依赖什么呢?
农村的生活节奏慢吞吞的,呆板得像挂在墙上的老式钟表,几时上发条,几点敲几下,都一成不变。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国家是富强了,可农村还是一贫如洗,说一如从前也不为过。温饱解决了之后,人民会要的更多,这是人性之常情。
在勤劳如牛的老一辈身上,我看到的都是坚忍、坚忍、坚忍;在茁壮成长的新一代身上,我看到的都是无奈、无奈、无奈。
这里一年出几个大学生,就能成为新闻头条。这些年大学教育扩招后,很多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
在我们村的舆论,就是读书无用论。他们总说,现在满街都是大学生,读了又不能找一份好工作,干嘛还浪费那么多钱去上大学呢。因此,在这里,很多人一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
村民们喜欢在饭后茶余闲聊,内容不外乎是各家的家庭琐事,什么张三家儿子娶老婆啦,什么李四家建新房子啦,什么夏家的夏阳回来啦。
流言蜚语满天飞。越是别人家的糗事,他们就越感兴趣,聊得越起劲。同乡小清把我补考的事告诉他老妈后,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夏阳考试不及格了,曾经年年考第一拿三好学生奖状的夏阳考试不及格了。
见到我后,他们总假惺惺地问我:"夏阳,今年学习成绩怎么样?"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其实是想等着看好戏。一句话,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懒得回答他们。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中华大地,拜金主义的春风也席卷到了我的家乡。现在你没钱,人们就会把你踩在脚底下;你有了钱,他们就会把你奉若神灵,说你多聪明多靓仔,尽管你蠢得像一头驴,丑得跟猪八戒一样。
以前村里有人考上大学,会放鞭炮庆祝,也会送这送那。现在呢,白眼看着你,等着看你的好戏。在******贫困潦倒时,认识弗洛伊德的章士钊会送钱给他;在李敖穷得三条裤子都进了当铺时,胡适会送一千块钱给他。现在这种人只能到历史书上找了。--人心处处设防,人变得越来越不可爱。
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父母的不合由来已久。我曾想,如果他们不是因为我们几个孩子和传统思想的桎梏,他们早就离婚了。
我读初中时,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凶,我们兄妹几个就会围在一块,站在一旁,却无能为力。每次吵架完,老妈总会哭上一阵,当着我们孩子的面哭不好意思,她就躺到床上,可还是传来了她的哽咽声。
在我有记忆以来,他们的争吵就没停止过。他们情不投意更不合,不知维系他们婚姻的基础是什么。父亲总是要求我跟别人一样,说话、走路......我说话和走路的方式,他都不喜欢。
他是个自命为喜欢讲道理的人,天才知道他讲的道理是什么道理,只要不顺从他意思的都没有道理。我不明白,为什么说话就得按照别人的死板虚伪的方式来说,为什么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说就是不行?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取悦别人吗?
******,我才不稀罕这样子做呢。老妈总是看不起自己的儿子,这是她表达爱的方式。无论我想做什么,她都会觉得我一无所用,都会泼我满脸冷水。
家里人没人真正的了解我。我身上背着一座大山,一座家庭的大山,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和"恋父情结",对我们来说,一点都不适用,我们推翻了弗洛伊德。
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初中文化水平,可在文革那样的特殊时期,能受到多少正规教育呢?每当看到她那张因过度操劳而早衰瘦削的脸,我就为之心酸。父亲高中文化水平,由于碰到文革,大学梦彻底破灭,当上了谁都不想当却又不得不当的农民。
小学时候,我会因考一百分而高兴,因为这样父母也会为之高兴。后来才知,我是为我的虚荣心和父母的虚荣心而上学。上初中后,青春叛逆期一到,这种感觉尤甚。我发现,我上大学是为他们而上的,不是为我。
他们总把我当成了白痴,以为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给过度的保护。他们不知道,过度的保护对孩子是一种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