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大营中帐篷连着帐篷,在开阔处蔓延开,一眼看不到边。
答失八都鲁的帅帐居中东向。
夜深如墨,守夜兵丁守昏昏欲睡。突然,两层厚的帅帐毛毡如同一张薄纸猛然被人扯开,由里向外一分为二。
一个黑黝黝的壮汉从裂口处带着血雨腥风血雨涌了出来,凌乱的发髻,壮硕的臂膀裸着,两只眼睛透射着血光,就像入了魔,口中发出怪兽一般的嘶鸣,手中的弯刀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守夜的兵士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了,抽出腰刀,围住了壮汉,忙着呼喊其他卫兵。
壮汉发了疯,见被围困,右手猛挥弯刀,最前的士兵一颗硕大的头颅便被斩落了。人头口张的大大,面上还带着惊恐。另一个士兵转身想跑,却只挪动了双腿,上半身斜斜滑落在沾满血迹的泥泞中。挥刀两次,便杀了两人,众人害怕,纷纷后退,像上古狩猎般,远远用火把围住那大汉。
军营中消息传递很快,阿古带着弓手匆匆赶来。
见到那把沾满血迹的刀,阿古瞳孔一缩,嘴里连忙喊:“不要射箭,弓手后退,上铁锁。”
跟着赶来的弓手听令,纷纷退后。十几个人拎来数根茶杯口粗的铁链。
“上!”阿古大喝。
两个士兵抬手抛出一条手臂粗的乌黑铁链,套住大汗硕大的臂膀,然后两个人围着大汉转动,试图用铁链锁住他。壮汉左手抓住铁链,其中一个兵士便被轮起来,掼摔在地上,另一个见状赶紧撒开铁链。
那人似乎不属于人世,有着撼动山河的蛮力。
接下来壮汉越发警觉,见有铁链抛来,就随手一刀斩断。那刀一挥,白练炫目,锋利无比。士兵们也急了,因为军营防守严密,莫名壮汉突然出现在军营里,还是在帅帐,实在太蹊跷,如果追究起来,怕是有很多人小命不保。
此时,桑坤赶了过来,带着十几名骑兵,两个人一对,骑着马,手里拎着渔网。桑坤最擅长抓捕战俘,抓铺手段也颇多。
一对骑兵拎着渔网冲了过去,从后面兜向了壮汉。大汉转身,竖起弯刀,刀刃向外,向上挥动便斩开了渔网。可刚斩开一面渔网,背后又兜来一面。
就这样十几面渔网兜来兜去,壮汉终于一个不留神,来不及挥刀,被渔网裹住。紧接着,有人用铁锁缠在渔网外面,一条一条的缠绕,最后把壮汉缠成了一个粽子。
阿古目光敏锐看的清楚,那壮汉的“不留神”多少有些牵强。
桑坤不停的骂娘,那汉子毁了他十来面特制的捕人渔网。他用马鞭抽那壮汉乱发掩着的面,又用牛皮靴子使劲蹬那个粽子,让那个壮汗在地上滚来滚去,像个球一样。围着的众士兵看到后,都哈哈大笑。
阿古拉住了桑坤,说:“停了吧,人交给我处理。”
“人是我抓的……为啥交…..给你?”桑坤是个秃头,三角眼,面向凶恶,脾气也是出了名的臭,说话还有口吃。
“我会和将军说,人是你抓的,功劳是你的,但是军营里有了刺客,抓了一个,怕还会有更多,你若多抓,功劳自然会更多。”
桑坤摩挲着自己大光头,想了想,说:“娘来的,你说的……好像也对,我他娘的再……去抓几个。”
阿古松了口气,看了眼那个粽子,如果桑坤执意闹下去,怕是会惹出更多事情。
“哎,你审完了,人要喂…….鹰,我打赌……输了,欠俄桑杰鹰粮,还得…….要五百人,知道不?”
“放心吧,忘不了。”阿古脸上笑着,但心中却纷乱如麻。
帅帐中一片狼籍,并不见答失八都鲁身影。众将士皆慌。阿古却非常镇静,派众将士分头去寻找,而他要留在帅帐审讯那个大粽子。
铁链已经撤走数条,壮汉似乎也累的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垂着头。
阿古支走其他人,用割肉刀把大汗凌乱的发髻掀开。
透着血光的双目已恢复以往的冰冷,略带愠怒瞥了一眼阿古。
那张脸无比熟悉!
阿古手一抖,割肉刀落地,扶着壮汉的肩膀,跪在面前。
“将军,你这是……”
“你小子还算机灵,没给我射成刺猬,还不快解开我,老子胳膊都断了。”答失八都鲁抬起了头,脸上血迹斑斑。
连杀数人的壮汉就是答失八都鲁。
从他挥刀时阿古就看出来了。那是一把独特的弯刀--比一般蒙古弯刀还要巨大,答失八都鲁父亲从他一出生就开始锻打,每一年锻打一次,一直到他十八岁的时候才锻造成型。为了祭刀,他父亲在漠北草原游荡了三个月抓到了漠北最凶悍的白狼王,以他的血祭炉,才终打造这传世弯刀。
它的名字就叫白狼,挥刀杀敌的时候,刀锋会闪动白光,如一头白狼从天而降扑杀撕咬。
为何将军这般面容?为何突然发狂,还砍杀自己兵士?为何故意被渔网抓获?阿古解开了答失八都鲁的绳索,扶着他坐在躺床上,心中百般疑问,却不敢开口问。
“他奶奶的,这女人的道道真他娘多…….”答失八都鲁一拍大腿骂道。
阿古多多少少猜到些什么,刚才这幕多半和璎珞有关。
他是个聪明人,不该问的不问。
沉思良久,答失八都鲁抬头盯着桌上那封战书:“看来,我要出趟门了……”
亳州城开始了一场造城运动,所有的士兵和留守的百姓都发动起来,挖深挖宽护城河,修建羊马墙,加固加厚城墙,在每个城门外面又建造护门墙,墙高一丈三,下面鹊台两丈高,左右遮住大门两丈,用太清宫拆回来的条石筑建,条石之间用夹浆粘合。夹浆用糯米,桐油,黄土和石灰水按照一定的比例调和,和石头一层层黏合在一起,这样修建起来的护门墙坚不可摧。城门外面又新铸造一扇重门,由条石和圆木穿孔混编而成,护住里面木城门。
城内城墙下开挖壕沟,壕沟后面修建内城墙,就算敌人打破了外城,却依然难以冲破内城。内城墙稍矮,后面不远处建炮台放置铁炮,士兵正在一箱子一箱子搬运黄泥铸造的炮弹,大炮弹有上百斤,小的有三十斤,二十斤和十斤的。重炮弹可打击近处的目标,轻炮弹可击打远处的目标。黄泥炮弹皆内含铁砂,击中目标后,黄泥碎烂铁砂四射,杀伤力惊人,还能防止敌人重新投回城中。
一切都在一个人指挥下有条不紊的进行。
在城墙上的秒沙着装诡异,白衣白帽,帽子如同倒扣的水桶,高高耸起,身上白衣绣着奇怪的水火纹符咒,高鼻蓝眼,却又生着一张土黄色的脸孔。张天佑等几个武将也围着那人一起在城头伫立,这些武官打仗可以,守城经验也丰富,但比工程布置,却不及秒沙。
“此人好本领,可任职工部阿!”阳棚下韩林儿不禁赞叹。他身边还有一人,衣着也同样诡异,长的慈眉善目,然眉目之间残存一段风情,言行轻柔,朱玉随风,但举手投足间又媚态婉转。
她便是明道宫的大明尊慈母。
“明王过奖了,明道宫还有秒水,秒火,秒风,秒金四位明使,个个本领超凡,皆听明王差遣。”
韩林儿心中欢喜,想不到父亲在明道宫藏有众多好手。
明道宫的大明尊慈母是当年追随韩山童的明教信徒,白鹿庄之战后,大明尊慈母去了亳州,隐匿在明道宫,呕心沥血,又培养出一批弟子。韩山童死后,小明王便是明道宫的主人,明教的教主。
明道宫一直是韩林儿身后隐匿的实力,亳州围城,韩林儿不得已只能亮出了底牌。
初夏时分的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起来,骄阳似火,不知何时,刘非桐赶来,俏立在城头,一袭淡绿色纱裙,腰间系着藕荷色的汗巾,脚上穿着雪白色缎面的便鞋,旁边有玲珑持着一把淡青色油纸伞。
两个人款款走来,如夏日中的一片绿荫,让人心头一阵清凉。韩林儿想站起来,招呼二人,但最终坐了下来,理了理不知几天没有梳洗的头发,装作视而不见。
刘非桐不像往常那样冷着脸,目光略柔和,走过去,对两人轻施了一礼,然后说道:“恭喜主公,亳州城经过这几番修缮,很快就会变得固若金汤!”
慈母认得刘非桐,还了一礼,韩林儿却有些手足无措,素日他戏虐惯了,不知除了戏虐打闹之外,要如何面对眼前大家闺秀的落落大方。
“所有太清宫的石头木料都拿来修缮城墙了,可惜朕的皇宫盖不起来了。”韩林儿还是拿出了往日的嘴脸,但言语上却收敛了颇多,毕竟那天是桐鸣郡主帮了忙,稳住了众大臣的心。
他其实想谢谢她,却不知感激之话从那里开头。
刘非桐原本极其厌恶韩林儿,那天在刘府门前,她也只是着眼大局,以事论事罢了。
但总归,她看到了另一个韩林儿,一个敢担当还豪气冲天的韩林儿。还有这几天,韩林儿为了加固城墙,吃住在城头,凡事亲力亲为,让她心中的厌恶又减了几分,莫名心中还多了一些说不出的情愫。
或许玲珑说的有些道理,韩林儿有内秀也说不定。
“国难当头,家事暂请搁置,众大臣和全城百姓的性命都托付给主公了,望我主能扭转乾坤,力挽狂澜!”说完,刘非桐又郑重地施了一礼。
韩林儿不由得心潮澎湃,又或者是受宠若惊,站了起来,还了一礼。一直认为她孤傲高冷,从未真正的看得起他,可此刻一脸严肃地托付,让街头小混混觉得肩头的担子重了起来。
韩林儿拿过玲珑的油纸伞,替刘非桐遮阳,两人并立城头。
刘家是个大家族,刘福通多年征战,刘非桐自幼就耳濡目染,对排兵布阵,攻城掠地之事熟门熟路。她又指点韩林儿,既然有了护城墙,可把北门和西门的吊桥换成实桥,夜晚也派兵袭扰敌营,反正有护城墙挡着,敌人不知道城门什么时候开关。
敌人的破城锤因为护城墙挡着也无法撞击到大门。蒙古大军骑兵速度快,会先到,但是随身携带的补给少,七万步兵陆续赶到,可写信给刘福通,让他袭击补给和袭扰后续的步兵,缺少补给,骑兵自然不能长时间围城。
韩林儿和刘非桐两人寻到守城的话题,一时谈的甚是高兴。一袭玄衣和淡绿色长裙迎风舞展,渐渐似纠缠一起。
玲珑本想要去递送手帕,看到二人交谈甚欢,便停住了,掩住嘴角,妙目中充盈着笑。
慈母远远望着二人,嘴角也露出笑容,那笑容很怪,温柔中透着一丝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