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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冰城战声烟尘里

万历八年五月,科儿沁草原。

科儿沁草原位于内蒙古东部,在松辽平原西北端,后世兴安盟和通辽市的部分地方。

科尔沁草原西与锡林郭勒草原相接,北邻呼伦贝尔草原,地域辽阔,风景优美,资源丰富。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这对于科儿沁草原的牧民们来说,尤其如此。

大地如同从一场持久的噩梦中醒来,张开她睡眼惺松的双眼,饱览这大好春色。特金罕山以北草原的春天,比南方来的要晚些,那巍峨的特金罕山北坡从上往下是无穷无尽的针叶林、雪松、落叶松和白桦,它们已经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就连最深邃的幽谷中的积雪,也无可奈何地化作春水,通过各条无名的溪涧汇入老哈河,然后如一匹野马一路朝北,奔腾而去。

只有那山顶才有永存万世的冰川。而山下的连绵起伏的小块草原和间或相杂的山林,早已是满眼的青翠欲滴,五彩斑斓的各种知名或不知名的小花在和煦的春风中绽放。各种飞禽走兽纷纷离开巢穴,在这好一片壮丽的天地间自由的觅食,这是那些草食性的动物。

春天是如此的美好,然而这样的春天里,处于食物链高端的野兽也走出自己藏身的洞穴,腹中空空的它们,张开它们嗜血的獠牙,伺机捕捉猎物,以弥补整整一个冬天的消耗。

在傍晚渐渐西沉的夕阳之下,两位蒙古少年骑着骏马在稀疏的灌木与大片大片的草甸之间欢快地小跑着,他们将手中的皮鞭在空中挥舞,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那草丛中的野兔、雉鸡与青鼠听到动静,离着老远就纷纷从灌木中跳出,四散逃命。

两位蒙古少年一左一右相距五十步的距离,仍然不紧不慢地向前逡巡着,他们似乎看不上这些过于渺小的猎物。

这两位蒙古少年是亲兄弟俩,年纪稍大的十五岁,名叫巴特尔。虽只有十五岁,但已经是一位相当结实的蒙古少年了。他有一张很典型的蒙古人的脸,阔脸,宽宽的额头,细长眼,平塌的鼻梁和较突出的颧骨。

弟弟名叫阿力古,十三岁的他看上去要瘦小的多,也秀气得多,脸形更柔和。和他的兄长不同,他有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快乐与调皮的神采。

两人各挽着一张硬柞木做成的弓,用另一只手握着缰绳,控制着胯下的骏马各自朝前小跑着,成夹击之势。

突然,一只梅花鹿从前面一个小土丘的一侧跳起,感觉到两位蒙古少年的来者不善,拼命向远方的一片较大的树林中奔去。

巴特尔和阿力古看到这只心仪已久的猎物,哪肯放过,一夹双腿,两匹骏马似乎也兴奋了起来,一左一右在后面追赶。

刚刚追过一个土坡,巴特尔正打算张弓射箭。正在这时,“嗒、嗒、嗒”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的缓坡的另一面响起,两位少年赶紧勒住了马缰,放弃了追赶猎物,警惕的驻足观望。

不一会儿,两位蒙古少年便听到如雷的马蹄声从远处奔驰而来,眨眼间一队骑士就带着腾腾杀气到了两人的眼前。突然间冒出来的不熟之客,让两位少年面面相觑,都忘记了要逃跑。

这队骑兵大约有三百来人,他们每人有两匹马,挽着铁弓和弯刀,身上精美的铠甲在夕阳之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彩,巴特尔甚至可以看到这些人铠甲上精美的花纹和饰物,让他羡慕不已。

这队骑兵簇拥着一个衣着颇为华丽的人,看上去像是首领。那个首领长得非常雄壮,短粗的脖子几乎和脑袋一样宽,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上去非常威猛。

这人开口问道:“小孩,你们是什么人?哪个王帐的?”

巴特尔还算镇定,他看得出来这些人对他俩并没有敌意,听到问话赶紧答:“尊敬的贵人,我们兄弟俩是彻辰汗的牧民,孛儿只斤·布延的手下。”

“很好,我是速巴亥,你们两个带路。赶紧带我去你们的王帐,我有好事找你们的大汗。”

“啊!您就是草原雄鹰速巴亥大汗!”阿力古惊呼一声。

速巴亥在草原上名声赫赫,他的大军号称蒙古草原最勇猛的战士,草原上都传颂着他的名字。听到他的名字,巴特尔和阿力古对视一眼,兄弟俩不敢怠慢,立刻拨转马头在前面带路。

一个时辰后,一群人很快来到了王帐所在地。听到速巴亥来了,孛儿只斤·布延亲自出寨迎接,将速巴亥请进了自己的王帐。没过多久,一群妇女王帐外面开始点起了篝火,宰杀羔羊。

随后的这一切跟带路两个少年没了关系,被直接赶了出来。不过很幸运,兄弟俩得到了速巴亥的赏赐,一人一块大明的银元。他们俩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亮晶晶的东西,好奇的翻来覆去观看。

两个人玩弄了一会,阿力古突然瓮声瓮气的对哥哥说道:“巴特尔,我们先回去准备一下吧。恐怕马上要打仗了。”

听到弟弟这样说,巴特尔猛地抬起头来,问道:“阿力古,你怎么知道的?是你猜测出来的吗?”

“这还用猜?速巴亥来了,肯定是要去抢南边。呵呵,不打草谷的时候,你什么时候看见过他拜访其他的汗帐。”

“嗯,好像真是这样。按照部落的规矩,我已经成年了。这次我肯定要跟着去了,你在家里好好待着,照顾好额娘。啊,速巴亥麾下勇士的铠甲真漂亮,真希望我也能弄到一副那样的铠甲。”

“巴特尔,不要想这些没用的。你还是小心一点,明军现在越来越厉害,别忘了,草原雄鹰速巴亥两年前也败给了明军,还差点把命都丢了。你机灵点,别逞能!我可不想失去唯一的哥哥。”

“放心吧!阿力古,为了额娘,我会小心的。”

“巴特尔,冲锋时候记住别傻乎乎的跑在前面,那样很容易成为靶子。活着回来。”

“知道了,你这个小狐狸。”

“别犯傻。活着比什么都强。”

“嗯。”

两个少年牵着马儿,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夕阳照在他们的背上,在地上影出两个长长的黑影,随着他们的走动,影子不停在浓密的草丛中跳跃,仿佛两只精灵。

……

视线回到海参崴,自从五月十日接到警讯后,奴尔干都司立刻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海参崴的居民被动员起来,每天从库页岛过来的运输船络绎不绝,金角湾的码头通宵达旦的在忙碌。

都司府里的会议室中,各卫所、各村村长在这里召开紧急会议。指挥同知囊旺在亲自主持会议,中心思想就是坚壁清野,所有的村落全部撤到卫所,依托城墙与来犯之敌对恃。

卫所里的人倒还好,他们都分布在卫所周围,又全部是军户,执行其命令从来不打折扣。但各村的村长就不太好讲话,他们不愿意撤出自己的村子。

这些原各部落的酋长,舍不得放弃那些漂亮的房子,更舍不得自己开垦的土地被敌人糟蹋。尤其是各村派出所所长们更是不乐意,这些原来的部落勇士认为,就这样放弃家园,太损自己的颜面了。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依然没有达成一致。说服的工作实在让人头大,基本上是所有的村落都反对放弃自己的家园。

囊旺不是一个善于做思想工作的人,他也能够理解这些人的苦衷,动员起来确实很有难度。尤其是这些原来过得苦逼的部民,让他们一下子放弃这么美好的生活,搁谁也不愿意。

正在囊旺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名军官匆匆进了会议室,递给他一封电报。囊旺打开一看,顿时喜形于色,又仔细看了几遍之后,心里总算是有了底。囊旺重新走向主席台,敲了敲桌子,让下面交头接耳的人安静下来。

举起手中的电报纸,囊旺神情凝重地宣布:“诸位,我宣布一个消息。根据情报,鞑靼速把亥、炒花、暖兔、拱兔、黄台吉、布延等部纠结了十五六万人马,已经到了科尔沁草原,前锋抵达大石寨,冰城卫所首当其冲。

另外我要告诉你们,打我们主意的,不光是这帮土蛮,建州卫努尔哈赤也在集结军队,意图不明。辽镇李成梁部也有异动。我不想隐瞒,我要告诉大家,我们将要面对的是,十倍以上的敌人。

说实话,明面上的敌人我们不担心,我们更担心的是隐藏在草丛里的毒蛇。刚才王实大人来信,要求所有村落必须坚壁清野,任何人不得违反命令。

明威将军保证战后,奴尔干都司将补偿你们,绝不让每一户遭受损失。将军命令村长组织村民把所有的牛羊、粮食就近转移到卫所,各村的派出所组织民兵参加训练。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将军说了: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你们要相信奴尔干都司,要相信明威将军的承诺。请你们立刻赶回去,组织人员疏散,坚壁清野的工作。我将命令各卫所配合你们。”

听到这些惊人的消息,整个会议室变得非常的安静。忽然,原阿失哈达卫指挥使,现在的哈达村村长忽刺修奴站了出来。

他对囊旺抱拳施礼,说道:“囊大人,俺信王大人的话,你们都是为了大伙好。俺向您保证:俺们哈达村保证执行将军的命令,绝对不敢打折扣。”

说到这里,忽刺修奴转身面向众人。他对所有人说:“各位父老乡亲,俺忽刺修奴是最早投靠奴尔干都司的,俺们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都是王将军所赐,做人要讲良心。都司对俺们老百姓这么好,俺们就要懂得感恩。

将军既然下了命令,俺们再困难也要完成任务。相信只要度过了眼下的难关,大伙儿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囊大人,哈达村第一个撒,绝不给您拖后腿。”

忽刺修奴的演讲,引起了一阵波澜。众人相互交头接耳以后,纷纷表态配合都司的工作,尽快完成坚壁清野的任务。各位的积极响应和通情达理,让囊旺非常感动。

他抱拳道:“多谢忽刺修奴村长支持都司的工作,也感谢诸位乡亲深明大义。诸位乡亲,本官向你们保证,都司绝不会让一个父老乡亲冻着饿着,会尽全力保障大家衣食无忧。请各村村长和派出所所长尽快赶回去,立刻组织村民坚壁清野,拜托诸位了!”

“是,囊大人。”

一阵忙乱后,各村村长纷纷施礼告辞而去。偌大的会议室立刻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一批卫所的军官还在会议室。囊旺走到一名相貌俊朗的军官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赵鑫,冰城卫所成立没有多久,城堡守备很不完善,又孤悬在外,防守难度很大。你的压力会很大呀!我打算从库页岛的援军中抽调一个营支援你,曲律!”

“到!”一名军官立刻出列。

“带领你的连立刻出发,随赵千户赶回冰城,坚守卫所,带足弹药和补给。你们的任务很重,我给你们的任务是必须坚守一个月,一个月内,必须保证卫所城池不失。

实不相瞒,都司的防守压力也很大,关岛的援军还在路上,我手上的兵力也不宽裕,短期内没有援军支援你们。一个月后援军未到,你们可以自行决定是否撤退,这不算违反军令。好啦,情况就是这样。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赵鑫和曲律相视一眼,曲律点点头,赵鑫回答:“没有,大人,我们绝不会撤退。绝不丢失一寸土地,哪怕是战至最后一人,也会坚守在冰城。”

“很好!情况紧急,你们即刻出发。咱们战后再见。”

“战后见!”

送走两个人后,囊旺回到会议室继续点名:“李延。”

“到!”

“李千户,特林城非常重要。你不光是要应付速巴亥的大军,还可能遭到努尔哈赤的偷袭,你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你那边的部落比较多,把青壮组织起来,等会儿你从仓库里你一批冷兵器回去。另外,我把库页岛援军剩下的两个营全部交给你指挥。一定要守住特林城。”

“是!将军。”

“还有,你那边情况比较复杂,特林城又有目前北方最大的贸易市场,财帛动人心。李成梁很可能打着援救的名义,趁机偷袭你们。你一定要提高警惕。”

“什么?这怎么可能?”

“李延,我们有准确的情报。这次速巴亥寇边,就是李成梁勾引来的,居中联系的就是努尔哈赤。

哼,我不妨告诉你,速巴亥的主力一定会平安无恙的通过他的防区,李成梁最多只会假装阻击一下,甚至不会发生交战。”

“囊将军,这不可能!这……这实在难以置信。”李延本能的想要反驳,但理智还是让他改了口。

“李延,我再跟你说一遍,不管你信不信,你都必须提高警惕。你是一名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如果辽镇大军出现在战场,你必须保持足够的警惕。事实的真相,你迟早会看到的。好啦!废话我不跟你多说,执行命令吧!”

“是!长官。”

李延赶紧敬礼,在两位营长的陪伴下,心事重重的走了出去,连招呼都忘记跟两位营长打,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望着他出去的背影,囊旺若有所思。

……

万历八年六月三日,冰城。

黑夜里,轰几声巨响,鞑靼人的回回炮石弹一轮齐射,统统砸在南边的城门上,远远便能看到几个模糊身影,被炮弹的冲击力震摔下了城墙。

“赵千户!南门危险了!”

曲律好不容易组织排枪,再次打退一队摸上来的鞑靼人,身边的亲兵也死了几个,其他个个身上几乎挂彩。转头看见防守最脆弱的南门遭石炮打击,他声嘶力竭地朝不远处的赵鑫吼叫着。

赵鑫额头上正在流血,刚才的石弹碎片在他的头上开了个口子。他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些,他要去组织城上的火炮向对面还击,摧毁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投石机。

听到曲律的叫喊,赵鑫回头一看。没有完工的南城墙裂开了几个口子,已经摇摇欲坠。

见此情景,他目眦欲裂,大吼一声:“亲卫队,跟我来!”

只见他冲在前面,带着他的亲兵就冲了过去,所有人钻填好弹药,随即一阵排枪,顿时把攀爬城墙的鞑靼人打的人仰马翻。

趁着敌人一愣神,赵鑫大吼一声,挺着刺刀就冲入敌群。鞑靼人眼前一花,只见一名军官挺着刺刀就不管不顾的冲了过来,后面跟着十几个同样端着上了刺刀的火铳战士冲了过来。

刚一接触,这十几个人立刻组合成几个三人的战术小队,只见他们配合默契,一下子就把爬上来的鞑靼人杀得人仰马翻。一番厮杀,等到后面做机动的士兵补了上来,才稳住了这段城墙战况。

赵鑫又挂了彩,背上又多了一处划伤,好在不深。一时间找不到医护兵,他便扯了块破碎的旗布斜包在背上,还气愤地踢了一下脚下鞑靼人尸体,然后冲那些呆举着火铳的十几个新兵大声喝道:“别特么傻站着,往下面扔手榴弹!”

疲惫的新兵们顿时醒悟,这才有了反应,有人搬来几箱手榴弹,还没开始扔,便又看到黑暗中两队鞑靼冲到城下,架起了梯子。

赵鑫转头冲增援过来的曲律喝令:“曲连长你指挥这里,我去炮兵阵地看一看,特么的,这是谁指挥的?折腾了这么久,还没把投石机搞定。真他娘的废物!”

“赵千户,你快去吧!这里有我呢。”

“那好,你保重!”

“放心吧!”

话没说完,轰的一声,一枚石弹直飞过来,砸在了城楼顶上,顿时打出个大窟窿,头顶上的瓦片被砸成碎块,散了一大片。

几块倒霉的砖瓦被震成灰尘,四散弥漫,城楼上的众人头上一时全搞得灰头土脸。赵鑫被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咒骂了一句,便往北面城墙跑去。

沿途城墙上,赵鑫不断吼叫着,鼓舞士气,跨过满地的尸体,又碰到几处混战处,好不容易指挥干掉冲上城墙的散兵,总算到了北面的火炮平台。

这里靠着绥芬河边的港口,鞑靼人无法攀援,赵鑫把一大半的火炮集中在这里,从侧面打击鞑靼人进攻的队伍。

经过二十来天的攻城战,这帮鞑靼人也学精了,知道守军的火铳火炮厉害,白天进攻很吃亏。现在鞑靼人白天也不进攻了,只管睡觉。到了晚上就把投石车偷偷摸摸的推到城下,利用黑暗的掩护向城墙进攻。

冰城卫打得这么艰苦,王实也有责任,他为了不引起朝廷的猜忌,隐藏自己的实力,奴尔干都司卫所的军队配备的是燧发枪和前膛炮,最新的后膛枪和九二式步兵炮还没有装备他们。

这些武器的射速慢,装填过程复杂,再加上大部分是新兵,所以才打的这么的艰苦。

这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鞑靼人变得格外的疯狂,夜晚进攻的规模越来越大。

城墙下堆满了尸体不说,城墙上的守军,也是十停打掉了三停,虽然死亡的并不多,大部分是被弓箭射伤,在强大的医疗保障下丢不了性命,但能够参加作战的只剩下不过千多人,而包围在城外的敌人足足还有四万。

炮兵阵地一直在开火,赵鑫找到了年轻的炮兵连长,朝鞑靼人投石机阵地一指,怒骂道:“臭小子,你分不清轻重啊!都不带脑袋的吗?瞄准敌军投石机!先把那座最大的给我端掉!”

“报告长官,晚上无法判断位置和距离,所以无法瞄准!”

“混蛋!怎么不动动脑筋?对准投石机的方向集火打击,投石机才能打多远,蒙都不会蒙啊!你是怎么从炮兵学校毕业的?成天睡觉混出来的吗?”

炮兵连长被骂得面红耳赤,这才有了如梦初醒的感觉,大概估算了一下距离,心里就有了底。他不再去和城墙前面的散兵做对,立刻测定了大致的方位,指挥各个炮位,摇动炮管对准了敌军阵里二十几门大小投石机。

赵鑫在一堆瓦砾中,捡起一面炮兵指挥旗,一摇旗杆,喝道,“集火,给我打!”

四十多门火炮齐射,轰隆声汇成二百分贝的巨响。前面敌军的投石机阵地上,顿时便开了花。

轰了几轮,就已经有六、七门投石机被击中,鞑靼人声势小了不少。没有了被石弹炮击的威胁,城墙上守军放开了手脚,压力顿时锐减。赵鑫拿出望远镜朝南城墙张望,火光中隐隐看见南门那边形势似乎稍微缓解一些。

赵鑫舒了口气,转身对着那个小军官喝道:“数学学得不错,这才像个样子。就这样打。瞄准那几门大的投石机,给我狠狠的打!”

“是!保证完成任务。”小军官的脸神情激动地回答。

看着这张稚嫩的脸,最多不过十六七岁。赵鑫不由露出个微笑。自己的弟弟也跟他差不多大,刚才自己有些苛刻了。这小屁孩刚才只是懵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小小年级已经当上了炮兵连长,比自己的弟弟强多了!

经过这二十多天的鏖战,城墙上的火炮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尤其是这三四天高强度的使用,膛线磨损,准头不比新炮,太远了根本打不中,这小家伙这么快就能校准弹道,果然是这一批炮兵学员中的高材生,真的很不一般诶。

赵鑫见鞑靼人的投石机不再形成威胁,便让火炮营调高炮口,换上铁皮罐头装的散弹压制城墙下的鞑靼人,这铁散弹不比铅弹,对炮膛的磨损可想而知,按道理只能滑膛炮用。但这时候形势危急,赵鑫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散弹一出了炮口,薄薄的马口铁皮就炸开,弹丸立刻散成一片,越往后散布面越宽,所以杀伤力惊人,就像个铁扫帚,一扫就是一大片,只是射程比实心弹近多了。

火炮平台靠近西面城墙,可以最大程度的支援西面,这边基本上成了死亡的禁区。情势危急的南城墙离这边太远,射程上就力所不逮了,只有唯一的两门十二磅炮还可以帮上一点忙。

西边有了火炮散弹支援,西城墙形势顿时好转。尽管城外鞑靼人很多,也被这几十门火炮打着屁滚尿流,到处找地方躲藏,进攻的势头顿时被打断。

这也难怪,头顶上时不时落下一阵夺命炮弹的情况下,想顶着火铳的排枪,搬梯子架好后,再爬上五六米高的城墙,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出的事情了,更何况是这般没什么见识的土蛮。

见炮兵小军官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水平,指挥起来游刃有余。赵鑫满意的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干的不错!就这样打。还有,要注意炮管温度,小心炸膛。这里交给你了!”

“是!长官。”小军官受到表扬,更有信心了,发布命令的声音更加的响亮。

等赵鑫回到西城墙的时候,却没看到这里的指挥官刘百户,心里一沉,拉住正在代替指挥的一名总旗大声询问,才知道南城墙又塌了一块地方,刘百户看到这里敌人攻势减弱,便主动带着百余战士支援南门去了。

赵鑫放下心来,躲在垛口后面,观察了一下城外。见这边火炮轰炸下,鞑靼人打得有气没力,弓箭都射得稀稀落落,哪里爬得上来。这边城墙上守军都收起了刺刀,开始装填射击。

见这边的压力不大,赵鑫便又抽了一百多个精壮的士兵出来,带着往南城墙跑去。

曲律现在是南城墙主将,他现在的处境很糟,城墙向外又塌下去一块,好巧不巧的形成了一个斜坡,敌人借着这个豁口一拥而上,向南城墙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这时他所在的南城楼上,爬上城墙的鞑靼人比守军还多,曲律带着两个亲兵端着刺刀左右冲杀,好不容易打开一条通道让赵鑫的百余人贴过来,却又陷入越来越多的鞑靼人攻击中。

曲律见鞑靼人已经占领了城墙边,旁边还在架着的梯子上也有敌人在往上爬,黑压压的一片,连绵不绝,眼看着就要抵挡不住了。

眼见南门就要失守,曲律心里像被一团火烧了一样,手上刺刀一横,大吼一声斜插进敌群里,鞑靼人没见这么不要命的,冷不防那个头领腹部一热,直接被曲律捅破了肚子。

曲律此刻也险象环生,四五支刀剑往他身上招呼,躲都没地方躲。虽然他的两个亲兵替他挡住了致命的攻击,曲律的大腿上还是被狠狠砍了一刀。

曲律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他已有了殉职的准备,手中的刺刀已经弯了,一下子拔不出来。他随手从地上抄起一把敌人的弯刀,吼叫着挥舞着往前面猛冲,却被地上的尸体一绊,摔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正摔在一个没有碎的石弹上,胸口如遭重锤,差一点没背过气去。曲律这下被摔的七荤八素,胸口剧烈的疼痛,他挣扎了几次,都爬不起来。

两个亲兵还以为他阵亡,哭嚎着就冲了过来,打退身边的敌人后,扶起他的脑袋一看,嘿!还喘气呢,这下才放下心来。几个士兵赶紧上来护住周边,敌人越来越多,刀枪交错中几人被鞑靼人牢牢围住,眼看这十几人就要没命。

幸亏赵鑫带人及时赶到,一阵排枪打过去,拥挤在一起的鞑靼人顿时倒下一片,其他人吓得往后直退,顿时挡住了后面援军的通道,搞得楼梯上的敌人进退两难。

狭窄的城墙上,先被排枪干翻一片,又被如林的的枪刺冲击,鞑靼人猝不及防,这段好不容易占领的城墙终于又被赵鑫夺了回来。

情况并没有得到根本的好转,敌人还在源源不断地爬上来。所幸赵鑫带来了几箱手榴弹,他打开几箱,对着身边的人大声叫道:“都过来投弹,记住在手上停留两秒再扔,往缺口处扔!听我的口令,拉火,一二三,投!”

这手榴弹质量的确不错,使用的虽然是拉火管,不是碰炸引信。但那导火索不知道怎么处理的,说四到七秒点燃,就真没有三秒爆炸的,这也是老兵才有的经验。

轰隆隆一连串爆炸,连带着几处女墙也被手榴弹炸塌,豁口更加大了。此时赵鑫哪管得了那么多,只往鞑靼人人多的地方招呼,把敌人打退了再说。

刚冲上来指挥的那个头领挂在曲律的手上,城墙上鞑靼人没了统一的指挥。这下又被赵鑫这么一顿狂轰乱炸,气势顿无。

手榴弹的连续爆炸,鞑靼人瞬间就崩溃了,他们争先恐后着朝后跑,被挤在了城楼外侧,更加成了手榴弹的打击目标,一枚手榴弹扔过去,一下子就撂倒一片。

守军士气大振,赵鑫一边指挥士兵用枪齐刺,一边带着几个机灵的士卒扔手榴弹,鞑靼人被炸得落花流水,终于抵挡不住,跳上楼梯往城下逃去。上面的往下爬,下面的往上挤,一时乱成一片,守军逐渐又控制了城墙。

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还过半个时辰就天亮了,对面的指挥官眼看着死伤惨重,心痛的直抽抽。此刻天蒙蒙亮,再打下去死伤更大,无可奈何之下。鞑靼人终于鸣金收兵。

看到敌人像潮水一样退去,赵鑫顿时放松下来,全身一下子没了一点力气,他勉强扶着城墙,站着喘气。

这几天鞑靼人真特么邪门,不要命的死磕,小小的卫所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此时整个城里就没有闲人,人人都投入了这场守城战,男人直接参战,女人负责后勤,没有一个闲人。

医护兵帮着把赵鑫身上两处伤口简单处理了一下,用块纱布包好了就算完事。伤员实在太多了,现在也不是讲究的时候。

不远处的曲律见鞑靼人退去,身子一软倒在了女墙上。他斜靠在女墙上,胸口痛的要命。

他咳嗽了几声,从残破的缺口看向城外,口中喃喃道:“真他妈的疯了!这帮鞑靼人是穷疯了吗?差点让老子交代在这里了。特么的,这帮穷鬼,出来抢劫都这么不要命,抢回财货买棺材吗?”

冰城卫所外城墙下面,足足堆着三、四千的鞑靼人尸体,青白色地交错跌在一起。靠近墙脚下的地方,鞑靼人尸体密集堆积在一起,鲜血把地面都染成血色。

鞑靼人这些天伤亡太大,又怕城墙上的火炮,顾不了下面的重伤士兵了。有些半死的士兵,希望能找到生路,挣扎着在残碎的器官堆里挪动,身子下面拖出一地的血红。哪里还看得到一丝人间气息,活生生的修罗场。

赵鑫这几天看这惨景也看得麻木了,不像刚开始时还会呕吐。他叹息一声,感慨世事无常。赵鑫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军官。他原先家境不错,出生在应天府一个富绅的家庭,家里虽然没出过什么大官,在当地也是个有名的书香门第。

赵鑫原来也没什么大志向,暗示后世的话说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只是想老老实实到考一个功名,然后继承家里的产业。

因为他家境不错,兼之相貌英俊,又很早考取了秀才,被当地豪绅郑家看上,将小女儿许配给他。

郑家是个官宦世家,家族里曾经出过两任抚台,举人秀才更是多不胜数,在应天府那是响当当的家族。所有人都看好他的前程。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的父亲突然出事了,涉及了一桩大案,被东厂番子盯上了,家里被查封,一家人被流放到海南岛,屋漏又逢连夜雨,他们乘坐的船翻了。只有他和弟弟被路过的关岛军舰所救,从此他隐姓埋名,成为了现在的赵鑫。

回忆起往事,赵鑫神色有些黯然,父亲出事以后,自己颠沛流离,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去了台北,还成为了一名军官。以前多好的生活啊!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真是造化弄人。

赵鑫抚摸着伤口,口中骂了句贼老天,支撑着站了起来。鞑靼人伤亡惨重,城墙上的守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下里的尸体里不少都是卫所的汉子,再也没有了一点声音。有士兵受了重伤,眼看不支,在担架上挪动着嘴唇,似乎在说些什么。

民壮们正帮助着救助伤员,赶紧抬到城墙后面的医院,多亏了超越这个时代的医疗保障,到目前为止,真正阵亡的人不是很多,总共也没有超过百人,在这样大规模的作战中,能保持这么低的战损。简直是一个奇迹!

这也是赵鑫对王实最好奇的地方,王实的辖区跟他在大明完全不同,简直是两个世界。王实这些人的来历神秘,精通机关之术,拥有威力强大的武器。

不说电报这样的神器他闻所未闻,那种烧水就可以到处跑的拖拉机更让他叹为观止。说实话,如果不是相处久了,他真的会把这帮人当做神仙。

赵鑫摇摇头,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甩了出去,恢复了理智。心里默默地清点了一下战损,赵鑫见曲律部的伤亡最重,随口问道:“曲连长,你这边还有多少人?”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转头没看到曲律。还是亲兵眼尖,往西边一指道,“在那,点手榴弹呢。”

赵鑫走了过去,发现曲律一个人呆站在那里,不顾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只在城墙后面皱着眉头数着剩余手榴弹数量,神情有些呆滞。

赵鑫拍了拍这个肩膀厚实的苦兀族人后背,苦笑着说:“老曲,你这里还行,还有二十箱!还可以应付几天?我那边只剩下三箱了,赶明儿就要用石头咯!”

曲律抬头看了看赵鑫,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言自语说道:“特么的,这帮鞑靼人都疯了!再这样耗下去,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可惜俺家新买的渔船,老子都没出海一次,就这么交代在这里,就太特么遗憾了。”

赵鑫还想调侃两句,不远处的城墙上突然起来一阵喧哗声,好像是抓了一个俘虏。

赵兴走了过去,见他过来,打扫战场的民壮很自然地让开一条通道,露出里面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鞑靼俘虏。

这还是个孩子,虽然长得很壮,但那张稚嫩的脸暴露出他的实际年龄。他现在浑身发抖,嘴唇干裂,脸上都是眼泪和鼻涕,惶恐的看着周边的人群。

赵鑫蹲下身来,随手拿了一块破布擦干净他的脸。问道:“小子,你是哪个部落的?来了多少人?”

忽然想起这家伙是鞑靼人,听不懂汉话。刚想找个翻译问一下,不料这小子忽然开口,用辽东口音的汉话回答:“俺是孛儿只斤·布延的牧民,别杀俺!”

说完眼泪哗哗的又流了下来,赵鑫转过头来,好奇问道:“咦,有点意思。你还会说汉话。呵呵,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巴特尔,别……别杀俺,俺没有伤你的人,俺额娘是明人,俺不杀明人。”

“哦,你是明人生的,你娘是被掳到草原上去的吗?”

“不是,俺娘是俺爷爷带到草原的,他是个马贩子,俺娘认识俺爹后成的亲。前几年俺爹死了。家里只剩俺和弟弟两个男人,俺要是死了,就没人养活俺娘和弟弟。

俺不想来的,俺弟弟怕俺死了,让俺打仗的时候躲在后面,俺没有杀你们的人,放过俺吧,呜呜呜……”

巴特尔嘴里神神叨叨的说过不停,害怕的浑身发抖。赵鑫看到他抽抽噎噎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松开绑着他的绳子,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不用害怕。我军优待俘虏,不杀俘,放心吧!”

赵鑫拍拍他的脑袋,转头吩咐民壮头领:“屈出律大叔,把这小子带下去。给他拿点东西吃。不过先带这小子去洗洗,身上臭死了,熏得老子都快吐了。”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不时的指指点点。把个巴特尔羞得脸臊的通红,耷拉着脑袋,跟在屈出律身后下了城楼。

天渐渐亮了,此刻旭日东升,一轮红日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阳光的照射之下,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被染成了血色。

城墙上,赵鑫用衣袖抹抹额头的汗水,抬头看看照耀着红色土地的红色太阳,耀得睁不开眼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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