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淡蓝色的月光中,周奋华的身影似乎有些透明。他静静地出现在吕稚名面前,毫无征兆,无人察觉。
但吕稚名已经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吃惊了。他谨慎地审视着眼前的“人”,或者说,人影。
“没错,我已经是死去之人。但我的灵魂无法得到宁静。我本以为人死之后便一了百了,没想到自己竟然变成游魂野鬼一直吵扰在此地。”
吕稚名这才想起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让自己胸口发闷的事情是什么:方才在房间里昏睡的时候,周奋华曾来到他的梦里,向他讲述之前的事——而看到斐捷恍然大悟的表情,吕稚名不难推测她也做了一样的梦。
曾经,周奋华才是要成为涼南知府的人;在他获得了这里的宅院之后,表兄周吉宗便指使人暗中袭击了这里。家里人都逃到这处地窖避难,结果手无寸铁的仆人们悉数被杀死之后抛尸在了井口,而他和妻子也终于被人发现,杀死在了石阶下面。临走,他们还留下了封口符,让周奋华没办法向他人讲述自己的经历。
每当有人夜里到访此地,周奋华都会接待他们,但是他们的食物——由于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并不能果腹多久;而自己又无法说出真相,只能说是自己“归园田居”。这就是为什么他看起来表里不一的原因。而他只能够等待客人留宿之后再托梦向他们讲述自己的遭遇,却都会在客人醒来时被人忘记。到了第二天早上,客人们都只会以为是主人一家已经出门干活,接着便离开此地。有些人会留下纸条,但觉没有人会呆两天。这是因为此地距离涼南城不过一天半至两天的路程,没有任何必要在此久留。
就这样,许许多多的过客来来往往,却无人发现这被掩盖的事实。若不是倪宙破门而入,他们到了第二天早上恐怕也不会记得梦里的一切。
“到你们,已是第一百三十二组客人了。”
“那么,你还挺留在此地,是为了向表兄复仇吗?”吕稚名问。
“起初,是的。我无法接受自己这样死去的事实。但是后来……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们来往,有的是拖家带口逃难而来的人,有的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有的是外出郊游的情侣……”说着,周奋华抬头望向从小孔射进来的一缕月光。
“我看到许许多多的人们在我死去的这片土地上相爱、生活,而我的尸体每晚都能得到月光的抚慰……”
他耸起肩膀,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说来窝囊,我好像也没什么不满的了。”接着他抬起脸来,苦笑了一下。
“只因为这封口符的缘故,我也无法离开这世间。就这么浑浑噩噩,想来也已经五六年了。我剩下的不再有愤怒,只有悲哀。”
“而如今,多亏你们,这悲哀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斐捷走到吕稚名身边,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那么……你终于要离开人世了吗?”
看到斐捷深红色的手,周奋华微微睁大了眼睛。“富砾人。我曾经在漠北见过一位。冶炼的工艺惊人。”
“啊,那应当是洪家人。他们家族在两代之前搬去了漠北。”
“是的,是的。我想那人应当是姓洪的。”周奋华突然笑了笑。“没想到,一个鬼魂竟然还在这里聊家常。谢谢你们,在最后一刻我感受到,人世间确实还是没有那么糟糕的。我可以毫无牵挂地去见神主了。”
说罢,他便化作一缕青烟,与孔中射进来的月光融为了一体,然后飘忽而去。说来也怪,那时候正是破晓,月光连带着他的灵魂一同沉入了遥远的山后,而东方则泛起了鱼肚白——当然,在地窖里是看不见的。
吕稚名等人从地窖爬出,和在外面焦急等候的诺构等人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
奇怪的是,一向充满好奇的伯朗,却异常安静。
当吕稚名问他的时候,他说:“我本以为正义应当是邪恶的一方被打败才算伸张。可是这样,又怎么就能算了结了呢?”
吕稚名拍了拍他的肩膀:“所谓正义,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每个人的正义都不一样。你又何以得知周奋华在升迁的路上没有做过坏事呢?——当然,我不是说周吉宗的做法没错,但是重要的是当事人已经释然了。”
“比起那些古老的种族,我们仲广人的寿命非常短暂。所以或早或晚,我们固有一死。我们的一生也许有诸多的不如意——但是如果在我们死后,埋葬我们的土地上哪怕开出了一片花朵,哪怕降下了一滴甘霖,或许我们的一生也不是那么空虚。”
他说完这话,红日才刚刚从东方探出脑袋,人间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