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两厢静默无言。这杯茶热气腾腾,他还没有喝一口,忽然把它狠狠摔到地上。
江澄微扯嘴角,不知是笑是嘲:“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从小到大,江澄不知看过他多少次犬嘴前狂奔的恶态,对旁人嘴硬尚可,对他这个再知根知底不过的,却狡辩不得了。这是比紫电验身更难过的一关。
魏无羡诚恳地道:“我真的不知道要对你说什么。”
江澄道:“你果真是不知悔改。”
他们从前对话,经常相互拆台,反唇相讥。
魏无羡不假思索的道:“你才是毫无长进。”
江澄怒极反笑:“好,那我们就看看,究竟毫无长进的是谁?”
他坐在桌边不动,拍了一下桌子,黑鬃灵犬立即站起!
同处一室已经让魏无羡浑身冷汗,眼看着这条半人多高、獠牙外露、尖耳利目的恶犬瞬间近在咫尺,耳边都是它低低的咆哮,他从脚底到头顶都阵阵发麻。幼时流浪在外的许多事他都已记不清楚,唯一记得的,便是被一路追赶的恐慌、犬齿利爪刺入肉里的钻心疼痛。那时便根埋在心底的畏惧,无论如何也无法克服、无法淡化。
魏无羡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师姐。”
江澄斥退了黑鬃灵犬,魏无羡这才勉强回魂,呆滞片刻,猛地扭过头去。
江澄则离开了座位。
然后,江澄说道:“你刚才在叫谁?你还敢在我面前提她。也对,你这个夷陵老祖从来都不避讳,也根本不忌讳,和那些正道世家交往。”
江澄又说道:“十六年了,蓝忘机倒还不忘护着你。不过他倒也不一定是在护着你,毕竟你跟温宁干过什么好事情,姑苏蓝氏的人不会不记得。像他这种,人人称赞赞颂的端方严正之辈,岂能容得下你。没准是和救你的人,进行了什么地下交易。”
江澄言语刻薄阴毒,句句似褒实贬,意有所指,魏无羡听不下去了,呵斥道:“江澄,你注意言辞。”
“我从来不注意这些,难道你忘了吗?”江澄说道。
魏无羡说道:“那倒也是。”
江澄道:“可我却听说,上次在大梵山,你对金凌有没有注意言辞。”
魏无羡神色一僵。
江澄反将一军,神色又愉悦起来,冷笑道:“‘有娘生没娘养’,你骂得好啊,你真会骂。金凌今天被人这样戳脊梁骨,全是拜你所赐。你老人家贵人多忘事,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忘记了发过的誓,可你别忘了,他父母是怎么死的!”
魏无羡猛地抬头与他对视:“我没有!我只是……”
江澄道:“只是什么?说不出来了?没关系,你可以回莲花坞,跪在我母亲的面前,慢慢说。”
魏无羡小声嘀咕:“谁不想回莲花坞,我做梦都想回莲花坞。”
江澄说道:“你在那叽叽咕咕嘀咕些什么呢。”
“没什么。”魏无羡没好气的说道。
江澄说道:“他在哪里?”
魏无羡没听明白:“谁?”
江澄说道:“温宁呢?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魏无羡说道。
江澄说道:“你养的狗,你会不知道,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魏无羡说道。
江澄说道:“好,那那日在大梵山,那么多人看见你和他在一起。”
魏无羡说道:“江澄,都过了这么久了,你还这么恨他吗?”
江澄说道:“魏无羡,你问我恨不恨他,你居然问我恨不恨他。”说到这江澄揪住了魏无羡的衣领。
江澄又说道:“要不是他,金子轩会死吗?我姐会死吗?要不是你们。”
说到这,江澄一把丢开了魏无羡,然后又说道:“我们江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样报复我们。”
魏无羡说道:“江澄,你先不要激动,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温宁为什么会活到现在吗?”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近,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
金凌在外喊:“舅舅!”
江澄道:“不是说了让你老实呆着,你过来干什么!”
金凌道:“舅舅,我有很重要的事对你说。”
江澄道:“有什么重要的事刚才骂你半天不肯说,非要现在说?”
金凌怒道:“就是因为你刚才一直骂我我才不说。你听不听,不听我不说了。”
江澄打开门道:“说了快滚。”
木门一开,金凌便走了进来,他道:“我今天的确是遇到了很棘手的东西。我觉得我遇见了温宁!”
江澄瞳孔骤缩,手按到了剑上:“什么时候?在哪里?”
金凌道:“就在今天下午。向南大概九里,有一间破房子。我本是听说那里有一桩灭门惨案才去的,谁知道里面藏着一具凶尸。”
金凌说得煞有介事振振有词,魏无羡耳里听着,却句句都是大瞎话。温宁会不会在这里出现,他最清楚不过,他根本没有召唤温宁,温宁的藏匿之处也肯定不是清河。
江澄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金凌道:“我也不能确定,那具凶尸行动极快,我一进去他就跑了,只看到一个模糊背影。但是我听到了上次大梵山他身上的铁链响,才猜想会不会是他。要不是你骂我,我回来的时候就告诉你了。”他刚想往里探头,江澄气得当着他的面砰地关上房门,隔着门道:“回头再跟你算账,快滚!”
金凌“哦”了一声,脚步声远去。
见江澄转身,魏无羡忙作出一个糅杂了‘大惊失色’、‘秘密被拆穿’、‘怎么办,温宁被发现了’的复杂表情。江澄素知夷陵老祖与鬼将军常同行作乱,原本就怀疑温宁在附近,听了金凌的说辞心中已信了六分,加上魏无羡的神情,又信了两分。再者,他一听到温宁的名字就火冒万丈,气冲上头,哪里还有空怀疑。他胸口快被戾气撑爆,扬了扬鞭子,抽在魏无羡身边的地面上,恨极了:“你真是上哪儿都带着这条听话的好狗!”
魏无羡说道:“他已经变成了傀儡,而我也几乎死过一次了,你还想我们怎样啊!”
江澄拿鞭子指他道:“怎样?他再死一千次一万次也难消我心头之恨!当年金家没灭成,很好,今天我就亲自灭了他。我这就去把他挫骨扬灰!”
他摔上房门扬长而去,去大厅嘱咐金凌:“你把他给我看好。他说什么都别信,都别听!不要让他发出声音,要是他敢吹哨子或者吹笛子,你直接砍了他的手。”
金凌满不在乎道:“知道了。看个人我还看不住么。”
江澄道:“记着看好,回头不见了,我一定打断你的腿。”问了几句具体位置,带了一半的人手,这便去追并不存在的温宁了。
多等了一阵,房门又被打开,金凌的声音传来:“你去那边。你,去旁边守着。你们站在大门口。至于我嘛,上去会会他。”
诸名门生不敢有违,一一应“是”。
须臾,房门被打开,金凌探进头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
魏无羡坐起身,他举起一指竖在唇前,轻轻走进来,把手放在紫电上,低声念了一句。
紫电认主,江澄应该给它认过金凌,电流瞬收,化为一枚缀着紫晶石的银色指环,落在金凌掌心。
金凌小声道:“走。”
人都被他支得七零八落,两人蹑手蹑脚翻窗翻墙走了。
金凌还挺聪明,知道江澄最恨温宁,踩着点子说谎,说得无比顺溜。出了这家客店,一阵悄无声息的狂奔。
奔入一片树林,魏无羡听到身后异样声响,回头一看,肝胆俱裂:“它怎么也跟着?你叫它走开!”
金凌两声短哨,黑鬃灵犬哈哈地吐着长舌,呜呜低叫,尖耳耸动两下,垂头丧气地转身跑了。他轻蔑地道:“真没出息。仙子从来不咬人的,你以为它是普通的狗么?”
魏无羡:“打住,你叫它什么?”
金凌:“仙子。它的名字。”
魏无羡:“你给狗取这种名字!”
金凌理直气壮道:“这名字有什么不对?它小时候叫小仙子,长大了我总不能也这么叫。”
魏无羡拒绝:“不不不,问题不在于此,你这取名字的方式跟谁学的!”不用说,肯定是他舅舅。当初江澄也养过几条小奶狗,取的都是什么‘茉莉’、‘妃妃’、‘小爱’诸如此类仿佛勾栏名将的名字。
金凌道:“男儿不拘小节,你纠结于这个干什么!你得罪了我舅舅,非去半条命不可。现在我放你走,咱们扯平了。”
魏无羡道:“你知不知道你舅舅为什么要抓我?”
金凌:“知道,他怀疑你是魏无羡呗。”
魏无羡心道,这次可不只是“怀疑”了。他问:“你不怀疑?”
金凌道:“我舅舅一向宁可抓错,绝不放过。但既然紫电抽不出你的魂魄,我就姑且认定你不是。再说了,姓魏的又不是断袖,莫玄羽可是个,还纠缠……”
他没说出纠缠谁,打住话头。
金凌准备离开,他走了几步,回头又道:“你站着干什么?还不走,等我舅舅来抓你?我告诉你,不要以为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不要指望我对你说些肉麻的话。”
魏无羡负着手踱上来:“年轻人,人这一辈子呢,有两句肉麻的话是非说不可的。”
金凌:“哪两句?”
“‘谢谢你’,和‘对不起’。”魏无羡说道。
“我就不说,谁能拿我怎么样。”金凌说道。
魏无羡道:“总有一天你会哭着说出来的。”
金凌“呸”了一声。
魏无羡忽然道:“对不起。”
金凌一怔:“什么?”
魏无羡道:“大梵山上,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对不起。”
金凌不是第一次被人骂“有娘生没娘养”,但他从没被人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过歉。这样劈头盖脸一句对不起砸到脸上,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狂摆手一阵,哼道:“也没什么。你也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我的确是没娘养。但是,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比任何人差!反之,我要让他们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比他们都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