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虫初初起鸣的熹微晨光中,阿残被师父从小榻上横抱起来,离开了小竹楼。
青屏阵好像失去了效力,每一根竹子都只在原地静静地立着,目送他们离开。昨夜的雨露与竹叶缠绵未尽,晃悠悠悬在竹叶尖上,映出一粒粒淡蓝色的清澈天空。
阿残双手搭着师父的后颈,将耳朵附在他的心口,莫名却自然地感到心安。她数着他的心跳,每一拍都不轻不重,不急不缓。
“师父……我们搬到哪里去?”睡意朦胧中,她的声音也像刚睡醒的唱虫,微弱而柔和。
师父脚步一顿。他低下头来给她一个早安,腾出一只手指向某处,轻轻回答:“去另一个开有这种花的地方。”
阿残顺着他的指尖望去,一株绛紫色枝叶的小草孤零零地生在视线末端,纤弱的小叶甚至承受不住一粒露珠的依傍。
“哪里有花?”她问。
“它会开花。”他重新抱紧她向山谷外不紧不慢地逃离,“它的花是白色的,和阿残的裙子一样。”
她笑道:“和师父的衣服一样。”
他垂眼看她,从纱衣襟领中微微露出的锁骨上早已积淀出淡淡的红晕,如同误落尘世的半卷朝霞。她的身躯轻盈且冰凉,幸好染不上半分药香。她的每一寸肌肤都粉嫩至极,而唇色如血,即便绽着笑,也有几分触目惊心。
可是,她是贾嫣啊。
“嗯,一样。”他于是也微笑起来,轻且暖。
师父把船泊好的时候,阿残刚好把他给的小点心吃完。她伸手想去拄竹拐,却发现师父根本没把她的竹拐带出来。
忽然,原本空荡荡的右膝下传来一阵柔软又坚实的触感。
阿残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师父竟径自掀起她的裙子,将裙摆褪至她膝上几拳处,然后在她的右膝下套上了什么东西。在他仔细固定的时候,阿残终于看清那柔软的触感来自紧贴她右膝以下的一层绒裘,坚实的触感来自绒裘下的一节光滑实木。那绒裘该是被特地捂热过的,带着熟悉的体温。阿残觉得自己的脸又红又热,好在师父很专心,没有抬头看她。
他反复确认了系扣布带的松紧,重新将她的雪白裙摆放下,一边用手理开褶皱,一边又轻轻暖暖地笑道:“好了,阿残。”
自始至终,他不敢抬头看她。
他仍是将她横抱起来,离船登岸。
这是一个罕有人烟的小渡口,小到只能停系一只小船。阿残甚至觉得这就是专门为师父来往山谷和“外面的世界”而修造的。
师父把她放下来,让她试着自己站稳。她很快就做到了,眼泪也很快地落下来。
“师父昨晚为你做的义肢,可还习惯么?”他笑问。
九年了,她头一次像个正常人一样脚踏实地、双手自由地站着。她用力点了点头,他在她的满目泪水中几乎闪出光来。
他一会儿摸摸她的头,一会儿拍拍她的背,有些手足无措地安慰道:“别哭,阿残,别哭……记得师父说过的么?别、别哭啊……”
她不由自主地扑向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双臂紧紧地环抱着他。好一会儿后,她才在他怀里仰起头来,轻轻解释:“师父……阿残只是太高兴了。”
他看着她,眼眶微红,泪印未干,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他给她做的义肢很合适,搀着她试着走了几步后,她便可以自己慢慢行走。只要步子足够慢,她就能走得很平稳。她撒娇着一定要他继续扶着她,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走了。
她还很认真地说:“阿残不会向师父道谢的。师父明明会做这个,却让阿残辛辛苦苦跳了九年——你为什么不早点做给阿残呢?”
他苦笑,只是继续扶着她慢慢走。
良久,他才极低声地喃喃了一句。
——为了不让你走。
“我听到了噢。”她也极低声地回道,“师父也怕被阿残丢下吗?”
他看向她,神色有些复杂。还未等到回答,她便自己先禁不住笑了出来,重新低下头认真地走路。
只是个孩子气的玩笑。然而……他怎能不怕?
于是在她低着头小心迈着步子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轻轻点了点头。
阿残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在往哪里走,只知道自己一点也不累,而且一点也不担心。空气里有雨后的清新味道,让人心旷神怡。身旁,有师父温暖的陪伴,有他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让她自然地安心。
师父扶着她走到一个岔路口时,早有一架马车等在那里:一匹深栗色的马拉着墨绿帐子的木轮车,温驯地立着。
阿残不由向师父身后一缩。
师父拍拍她的手算是安慰,半扶半抱地让她坐上了车,自己坐在了驾车的位置上。
“师父……”
他于是回过身来将帐帘掀开一些,可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不禁一笑,想了想,又叮嘱道:“经过城镇的时候,不要打开窗帘。听话。”
见她认真地点头答应了,他才又安慰了一句“没事的”,然后敛好帐帘,驾车向前去。
山路行车不便,要想在一日之内赶到下一个“灵谷”搭楼建屋,再怎么危险,也不得不……穿过竹喧城。尽量走城郊小镇和土路的话,尽管有些颠簸,但毕竟比城中闹市安全得多,不容易再被认出来。
他轻叹,一边拢了拢刚刚披上的褐色袍子,思量着尽量让这架马车更平凡些,不要引人注目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