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大齐国,京城。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今日倒春寒,有风,北方呜咽了一天,昏黄的厚厚的云,遮住了金乌,白日冷,入夜更冷了,寒风打透衣衫,泠风侵肌入骨。
此刻,已是夜色渐沉,天上明星数点,泛着幽冷的寒芒,没有事情的人,都在温暖的屋子里不肯出来,就是事情的人,听听窗外呼号的厉风,也找了多条理由,躲在暖衾里,无论有人说什么,也是不肯迈出房门一步去。
陈绮罗从骆老夫人的屋子出来,夜风呼啸而过,教人周身如坠冰窖。她不仅从自己的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出来了,到骆老夫人的房间里会话,现在回完了骆老夫人的话,她还要再冒着寒风,回自己的屋子里去。
骆老夫人是陈绮罗的婆母,陈绮罗虽然掌着骆家,可是骆老夫人的话,她不能不听,不然,她就要落一个不敬长辈的恶名。
骆老夫人别的还好,就是不是太体谅这寒冷的天,沉沉的夜,不是很适合人在东西两个跨院之间奔波,这才有了陈绮罗今日寒夜来她的松鹤堂里回话之事。
陈绮罗站在骆老夫人松鹤堂正房的檐下,伸出冻得发僵的手指,哆哆嗦嗦的紧了紧身上的石青刻丝八团织锦披风之后,双手便马上笼在黛青暗花并蒂莲云锦大袖衣的袖子里。
她快,寒气比她更是快了一步,不顾重重阻隔仍然透过衣裳侵进了她的骨子里。
陈绮罗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冷战。她素来怕冷,现下已经是比别的人穿的都多了,她仍然是觉得冷的厉害。
她身后的丫鬟是骆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奉了骆老夫人的吩咐,送她出来,脚刚刚沾了屋子外面的地皮,一句话也没有,就转身匆匆的又回骆老夫人的房间里去了。
骆府三进院子里的门上、树上、回廊里参差零落的悬挂了大红灯笼,这些是元宵节时候挂上的,此刻在风中摇曳,飘摆不定。
有了这些个灯笼,夜色虽然浓郁,府里却也还算是~明亮。
陈绮罗回头看了一眼骆老夫人房里的灯火通明,便淡淡的收回了目光,迈步走上黯淡的石青板甬路,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因为身上寒冷,脚步比平时略急、略快些。
骆老夫人是她的婆母,是骆府里辈分最高的人,却并不管家,只不过,时不时的要把她叫了过来,立一立规矩,摆一摆她作为婆母的架子。
陈绮罗是个省事省心的,对骆老夫人恪守孝道,凡事并不与婆母计较,也从来不会对婆母阳奉阴违,渐渐地养得骆老夫人的气焰反倒是一日高涨似一日了。
途径花园子,这里树木花草多些,灯笼装得少些,没有灯笼光亮的地方,树影婆娑,甚是有些吓人,陈绮罗袖子里的手下意识的握紧些,脚下的步子迈的更快了些。
陈绮罗是有丫鬟伺候的,不过,自从上次她领了丫鬟来骆老夫人处问定,她的丫鬟们在外面站着,足足冻了一个多时辰以后,她就再不也曾带一个丫鬟来骆老夫人的松鹤堂。
她已经看得很明白,有些罪,她一个人受着就够了,多几个人陪着她,她受的罪也不会少了一丝一毫。
穿过了那一片树影瞳瞳的花园子,走上抄手游廊的时候,她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从这里到她的院子里,一路都有灯笼,寒风凛冽的夜里,有一些光明光亮,心里才有安慰,她也不会那么怕了。
“夫人,”春草一路叫着她,一路小跑着从身后追了她上来,她想必是跑的急了,话音里微带了急促的喘气声息。
陈绮罗看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脚下的步子却慢了下来,她幼年时候就听过老一辈的人讲过,晚上行路的时候,有人叫你,切忌不可回头,她不知道回头了会怎么样,却很是害怕回头,现在这样寒风瑟瑟的夜里,虽然听出来是她的贴身丫鬟春草在叫她,她却怎么样也不肯回头。
虽然不回头,她也听到春草到了自己身后的脚步声音,陈绮罗口中低声斥责她说道:“跑这么急做什么,慢慢的走不好?黑灯瞎火的,摔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春草素来知道她的禁忌,紧走了几步与她并行,听了她的话,就回说道:“夫人放心,我有分寸着呢,再不能跑摔着了我。”
陈绮罗思忖了一下她过来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去后院马房去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去见冯大了?”
春草微笑,说道:“什么也瞒不过夫人。”
陈绮罗斜斜的瞪了她一眼,说道:“急什么,想问话也不必急于一时,今儿天冷,还不好好的在家里给我守着呢,小心冻坏了。”
春草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辨认着脚下,提防有石子、东西绊到陈绮罗,一边说道:“没有道理夫人去回老夫人的话,我们倒是在家里守着暖和屋子,高高的养着,我见时辰也还早,就去后院找冯大问了问,——夫人想知道的,我总得给夫人都问出来才是。”
陈绮罗不再说话,主仆两人只是彼此一言半语的提醒彼此注意脚下之类的,算是说了点儿闲话,也尽被寒风吹散,过了一会儿功夫,两人进了梧桐院。
骆家分东西两个院子,东院的松鹤堂里住着骆老夫人,西院的梧桐院里住着陈绮罗。
她们甫进院子门,就有丫鬟立刻迎了出来,一个丫鬟过来伸手扶住了陈绮罗,说道:“夫人可回来了,这夜冷得很,夫人竟然去了这许多时候”。
另有两个丫鬟打起了屋子门上的帘子,让陈绮罗和春草进去,然后她们两人也急忙进去了。
进了室内,热气扑面而来,陈绮罗瞬间觉得热气围住了自己,冷缩的心都舒展了几分。
陈绮罗近身伺候的丫鬟原来有四个,分别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春草,和后来挑上来的夏荷、秋兰,还有一个如今已经嫁人了,就是已经出去的冬梅。
如今因为冬梅的离开,她身边只剩下三个丫鬟服侍,因为一直也没有能够合她眼缘,让她可心的,她索性就用着这三个丫鬟了,并不曾补齐了。
方才在院子里迎出来的夏荷与秋兰,跟随了陈绮罗进了内室,一起给陈绮罗换了放在熏炉上暖过的居家衣裳。
秋兰就嘴快的说了一句:“老夫人不就是又想要问问,咱们家的大人为何今日又不回来了吗——大人公务繁忙,这两年里经常宿在官衙,老夫人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就次次都要折腾咱们夫人亲自去回,今儿这么冷的夜里,还不肯消停消停。”
夏荷急忙把眼睛看了一看陈绮罗,见夫人面上没有表情,且虽没有开口,然目光却已然冷凝,就急忙悄悄地扯了一下秋兰的袖子,在秋兰望过来的时候,暗打眼色,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胡乱说话。
秋兰是个机灵的,急忙就给陈绮罗跪了,说道:“夫人恕罪,奴婢也是心疼夫人挨冻,一时胡言乱语,夫人明白奴婢就是有口无心惯了的。”
陈绮罗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道:“敢嚼起老夫人的舌跟来了,你仔细你的皮去,再给我听见了,绝不轻饶,起来吧。”
秋兰脸上红了又白,从地上爬了起来,说道:“谢夫人。”
陈绮罗换好了衣服,从内室里内室,到起居室里面,坐在铺了灰鼠毛的雕迎春花的紫檀木靠背椅子上。
春草倒了一杯热热的茶,端了过来,说道:“夫人,茶还有些热,若是夫人现在口渴想喝,我就去再倒一杯温的来,这杯给夫人用手握一会儿吧,暖暖手也好快些暖和过来。”
“不用再倒了,把这杯给我就行了,”陈绮罗接了过来春草手上的茶杯,搁在手上握着,茶杯微烫,她的手指冰的又厉害,极冷极热的两层感受,使她眉头微微皱起来,她握了一会儿茶杯,觉得手上的知觉渐渐恢复了,方抬头懒懒的问道:“今儿应该是谁守夜了?”
上夜原来总是两个人一起,后来去了冬梅,陈绮罗就让这几个丫鬟每夜一人就好了,她夜里安静,原本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叫到丫鬟的。
夏荷就恭声的回答道:“今夜该是春草姐姐的了。”
陈绮罗的声调依旧是懒懒的,说道:“你们都下去吧,留了春草一个人在这里伺候就成了。”
夏荷与秋兰两人就给陈绮罗一齐行了礼,然后悄悄的退出了房间去了。
片刻之间,房间里只剩下陈绮罗和春草两个人,陈绮罗不说话,春草就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垂手侍立。
陈绮罗轻轻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垂眸不语,半晌方开口问道:“你去见冯大,他是怎么说的?”
春草的心提了起来,刚刚去见冯大得的那话,她想一股脑的告诉陈绮罗,话到了嘴边却又踌躇不语。
春草略有些不安的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一点儿光亮也无。
陈绮罗看着春草的目光微缩,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嘴上却也不催促她,只在脸上漫上了一点儿冷冷的笑意,眼底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她身边的这几个丫鬟里,就只有春草是跟她的时间最久,也是她最得用的,春草和她的情分不同,她是从小就在她身边伺候的,是她从娘家里带出来的人。
“娘家”对于陈绮罗来说,如今只剩下回忆,她现在已经是没有娘家的人了。
陈绮罗知道,年少时候的自己是个淘气的,其实,她不仅仅是淘气,她也是个胆子大的。
她现在犹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时候起,总是喜欢站在自家的后花园里的秋千上,然后让人高高的把她推起来,秋千越荡越高,她就会越高兴,丫鬟们在下面看得连连惊叫,她丝毫不怕,反而会高兴得咯咯笑个不停。
她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骆青远,现在,她清晰的记得那一天,阳光极是明媚,天也蓝得不见一丝白云彩,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
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在后花园里荡秋千,秋千越高,她越是高兴,一切都没有征兆,她从秋千上突然摔下来,她那一瞬间并没有来得及害怕,她耳朵里甚至清楚地听见了丫鬟们的连连尖叫声音。
她想,这次会摔得很重,因为她是在秋千荡到了最高处的时候掉下来的。
谁也没有想到骆青远会突然出现,还舍命的护在她的身下。
那个时候,她还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就在那一天,她知道了他叫骆青远,是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
骆青远那段时间时运不济,他住在她们家里,是因为他被她二叔的马车撞伤了,他二叔过意不去,就把他领到了家里来养伤,他的伤刚刚养好,现在为了救她,又受了伤,这一次比她二叔撞伤他的那次要重上许多。
后来她想起这一天的事情,恍然明白,那日她从秋千上掉下来,第一眼看见骆青远苍白了一张脸,垫在她的身下的时候,她的一颗芳心就是从那个时侯起,系在了他的身上。
陈绮罗把手中泛凉的茶杯放在了黄花梨木桌子上,站起身走到放置烛台的窗户前,两只红烛正燃得热烈,烛光跳跃个不住。
陈绮罗拿过放置在一旁的剪刀,以眼神止住了走上前来、欲接过她手中剪刀的春草,抬手干脆利落的剪去了蜡烛上多余的烛花。
春草犹犹豫豫的欲言又止,她的心不断的下沉。
春草服侍陈绮罗多年,知道她的脾气,沉默了一会儿就说道:“如同夫人料想的一样,冯大也不是很清楚事情的始末,他就只知道大人那外室住的地方,大人偶尔会要他赶车送大人去那个院子,有的时候也会去那里接大人上朝,至于里面住了个什么样的人,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
陈绮罗面沉似水,说道:“能知道这件事情始末的,也只能有骆文和骆武了,他们是近侍,一刻也不能离了大人的。”
春草说道:“夫人说的是。”
“可是告诉冯大管住了自己的嘴?”
“夫人放心就是。”
想了想,春草问道:“夫人,接下来我们可是要找骆文问话?”
陈绮罗不语,双目凝视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思忖良久,陈绮罗冷冷的开口说道:“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