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热沉沉地压着大地,万物都被榨干了精力,鹊儿清脆鸣叫两声,唯有树上的知了用不完力气,偏偏叫唤个不停,似乎是在给天上的日头加油鼓劲。
“作根,有信!”村里的送信人在门口喊道。
半分钟前,作根才从田里扛着锄头回家。
这是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村,屋子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多是两层楼,屋顶是南方常见的瓦片顶,房体呈四方形,中间镂空,形成独特的小庭院,下沉式的造型常在雨季形成小水塘。
庭里的姐妹正处理着晨间采回来的野菜。他进了门,拐进厨房,伸手舀了一捧水迅速往脸上扑去,清凉的温度让滚烫的皮肤镇静些许,这听着叫声,就顺手将木墙上的脸布放到肩上,一边拉起布的两头擦脸,一边疾步前去应门,“来了!”
“什么信啊?”虽然嘴上这么问着,但他心里已经料想,必是县城里读书的三弟寄来的信。
送信人递出信件,他半伸出的手便悬在半空,“是不是送错了?这上面写着什么呀?”
作根是不识字的,作为大哥,只能挑起家里的担子,也让最小的弟弟有了读书的机会。但他知道眼前这封信不是三弟写的,因为三弟写的信从来都会在信封上醒目地写着大哥的名字——自己的名字,是他少有的认识的几个字。
送信人晃了一下手中的信,眼神多了些笑意:“愣着干嘛?这上面写着云兰呐!“
“云兰?“他更是张大了眼睛,心里想着:这小丫头也没出过远门,怎么还能收到信?是谁寄的?
“看样子,女大不中留喽!“送信人的背影伴着笑声渐渐远去。
他反应过来,顿时皱起眉,羞怒不已,转身将信甩到云兰手中。
云兰在庭中侧着耳听到了先前的对话,看着手中的信,眼前一亮——这是一封信,一封写给自己的信,它散发着屡屡墨香。她欣喜地抬起头看着姐姐,好像拿着多么稀罕的东西,心里说:看呐,我也有信!
姐姐云娟虽是心里羡慕,却表现地满不在乎,低头摆弄野菜。
作根看云兰这样不知轻重,抬起下巴,圆目怒视:“你这克死娘的东西,知不知道害臊!“
云兰低着头,回到了房里。她轻轻打开信笺,细细观察着,又匆匆合上,藏到了衣柜木箱下。
“这么快看完了?”
“没,我看不懂,平常哥只教了我几个字……”
“只教了几个字?是你只记住了几个字吧?”云娟打趣道,“平时不认真,这下好了,该不会还要哥哥给你读情书吧?”说罢,又模仿着爹爹的样子:“知不知道害臊~”
云兰这下急了,冲过去打闹:“瞎说什么呢!你怎么知道是情书?你还姐姐呢!为老不尊!胡言乱语!”
“好了好了,我求饶还不行!”云娟抓住云兰的手腕,看着她,“那你说,这信你也读不懂,怎么办呀?”
云兰收回细手,将两臂交叉于胸前,斜倚门框,“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办法。”说罢,踩在门框上的脚也伸直了,脚尖朝着空中悠闲地画着圈圈。
次日,天微亮,星星还未淡去,公鸡的鸣报划破静止的时间。
云兰将头冒出被窝,心想:四点了,再不起床大家都要醒了!
她轻轻地掀开被窝,披了件衣服,蹑手蹑脚摸到房门前,一点一点推开木门,谁知木门仍是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
“干嘛呢?”云娟睡眼惺忪,翻过身。
“水喝多了,上厕所去。”云兰轻声回复。
“快去吧,别跟鬼似的。”
云兰见云娟又合上了眼皮,松了口气,正伸脚要跨出房门,没成想,后脚又勾到了门槛,差点绊倒。她皱着眉,拼命稳住,恢复了平衡。这要真是摔倒,谁知道会不会直接推开对门,奶奶可在里面睡着呢!
深呼一口气,找回镇定,她来到楼梯背的旮旯里。
月色如水,就着这盈盈的微光,她轻轻推开鸡窝的门,缓缓伸出右手,可母鸡端坐在鸡窝上,云兰连蛋壳都摸不上。于是她调整姿势,跪在地上,伸出双手,将母鸡轻轻抬起。母鸡似是察觉了什么,扭扭脖子,但这么黑的光线下,她什么都看不着——黑暗总给她莫名的安全感,于是她又沉沉睡下了。
云兰先将窝里的鸡蛋数了个遍,心想:一共十六个鸡蛋,拿走四个不太显眼。转眼,她又摇摇头:可是每次才拿四个,什么时候才能攒够一篮子鸡蛋呢?于是她咬咬牙,又抽了一个,放进怀里。
回到房间,她将暖暖的鸡蛋放进白天准备好的篮框里,再将篮筐藏在床下的箱子后头。轻轻拍拍手上的灰,她终于满意地回到床上,沉沉地睡去……
“嘎——”房门戛然而启,云兰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起身。
“奶奶别进来了,我们马上出来!”
她叫醒云娟,手脚忙乱地穿上衣服,心想着,不能让奶奶进来,万一发现什么端倪。
奶奶眼神并不好,更何况她已经把鸡蛋藏在了床底下,掩饰地天衣无缝,即使奶奶进了房间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但是做贼心虚这句话是不错的。
“今天怎么了?动作这么利索,发生什么事了?”云娟还睡眼惺忪。
“天气这么好,不赶快出去不是可惜了嘛!”
云娟皱皱眉,不再说什么。
“哎呀,这母鸡是不是老了,下个蛋这么费劲?才10个……”
只听奶奶在楼下嘟嘟囔囔,时不时大声地叹着气,像是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谁叫鸡也听不懂人话,不然奶奶这个唐僧一定念到它们像水龙头一样下蛋!
但云兰缩了缩脖子——她谁也不怕,但唯独害怕奶奶。奶奶生气起来会眉头一皱,然后用泛着泪光的眼睛瞪着她。奶奶每每攥紧拳头,又总是心软地深深叹口气。云兰害怕奶奶发现自己的任何淘气,因为她知道,只有奶奶是心疼她的,那充满期待转而失望、愤怒又心疼的眼眸让云兰无法直视,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只觉得令她温暖又令她胆怯,令她畏缩又令她勇敢,那是心底永远的牵绊。
“奶奶,别数了,就那么几个,怎么会数不清楚了!”
“不对啊,奇怪,这只鸡这么不经用啊!”奶奶依旧双膝着地,她是一个瘦弱的老夫人。肩胛骨弯弯,似乎要将胸绕成一个环,尖尖的脊椎在深蓝色布衣下隐约可见,晨曦的白光将小小的影子打在地上。她说:“叫上云兰,去后门的田里挖蚯蚓,给鸡下下营养!”
“好!”
云兰并不专心,她拿着铁秋头,吭哧挖着,思绪却飞了:要是奶奶知道是我偷了……不,拿了鸡蛋,她肯定……不,她绝对发现不了!她晃过神,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而手中的铁秋此时正将一条蚯蚓切成了两半。
她捡起半根,将它横放在手上,只见它扭阿扭阿,又渐渐平静下来,腹部一松一紧,爬向指尖。
“愣什么呢,放进小篓子里!”
云兰咯咯地笑起来:“端过来!”
云娟拿起小篓子,靠过去,问:“葫芦里卖什么药?还不打算说吗?”
“说什么说,多抓点蚯蚓,让母鸡多下点蛋!”说罢,一想到满满一揽子的鸡蛋,云兰更开心了!
云娟眼前一亮,似乎明白了,但又不怎么明白。
她半侧过身,背对着奶奶,郑重地说:“鸡蛋是不是你拿的!”
这不是一个问句,云兰愣住了。
“你可别犯傻,要是被爹爹知道了,把你骨头打断!”
她不打算隐瞒了:“你不说,谁会知道?”
云娟被她噎住,一时对不上嘴,好像这铁打的事实一旦暴露,就是自己的错。
“随你的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