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一
虽然现在很少有人再提相亲的话，但周俞父母为迎接程紫微的到来仍作了精心准备。他们很希望促成这门婚事，儿子年龄不小了，确定婚事正当其时。这是人生的一桩大事业，星期六将军带着儿子将书房进行全面清理，书架认真拂拭，中外名著，诗词歌赋摆到显眼外。毛笔，砚台，徽墨，宣纸放在书架上小心摆好。夫人带着阿姨将整个客厅擦试得一尘不染，桌上备妥咖啡，名茶和各色茶点。因程紫微吹嘘景德镇的瓷器，周俞母亲还特意跑回娘家将一套民国早期的烂茶具翻了出来，经过认真清洗消毒后放到桌上，俞主任娘家从前与张亦民是邻居，张亦民当年在市长办公室所说的周俞正是这个周俞。忙完室内忙室外，修剪花圃，清除垃圾杂草。备下圆桌，藤椅，扑克牌，麻将牌，预备明天放到葡萄架下。一家人幸幸苦苦地忙了一整天，落局后仍仔细巡视检查，生怕有半点遗漏。这也是一场大考啊！而且是人生真正的升级考试。
其实将军夫妇的辛苦备课完全是多余的，带有显赫的贵族身份、独立安静的将军府足够让中学教师的女儿感到欣喜。朱林家教严谨，自幼习武，本人修养也深，在陌生场合很少与人谈书论画。想让他舞文弄墨那得是至亲，还得关系十分亲密才行。朱林整个少年都飘落在江湖上，跑的地方多，身上也不缺钱，习武的孩子胆子也壮，是人是鬼都能搭上伴。吹起村言俚语他倒是绘声绘色，口吐连珠，所以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混。星期天上午周文驾车带上程紫微，朱林先到肖家与肖茜，李扬汇合，然后一起去拜将军夫妇。周俞在大门口迎接，将军夫妇一身盛装列于家门两旁尽力鼓掌欢迎。朱林与将军握手过后执晚辈礼扶他进入室内。一番热情的寒暄过后，周文，程紫微分别向夫人献上礼品。周文送的是一小藤蓝面条，八斤的样子，面条细于丝，白于雪，盘放在蓝中不知长度。程紫微送的是两瓶茅台酒，两瓶香槟酒和两条中华烟。这两份大礼让夫人喜不自禁，并非因为礼品的价值，而是前景喜人。礼节完毕后，将军夫妇不想让这群年轻人感受拘束，夫人为各位佳宾送上茶 ，便在抱谦声中和丈夫一起退入厨房，剩下的年轻人随意散坐，朱林向身旁的李杨道：“两天后回老家，要不要什么土产？帮你弄点。”
“不要，不要，为饱一点点口福劳心费力不值得。”李杨摇头道：”天气这么热！回老家来去奔波很辛苦的，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重要事情是没有的，一道必须完成的程序。“朱林道：”我出身于大家庭，家乡还有不少长辈。请他们过来参加婚礼，他们人劳累，费用也不小，我们自己也麻烦。回老家摆几桌酒席，尽情尽礼，大家方便 。”
“土产不要，老妈在乡下有很多朋友，想搞土产很容易，何必劳动你。找你搞土产！老爷子知道了要抽鞭子。我这人容易犯糊涂，今后不能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想起一件事，贵县有位名叫田园的才女，写过一篇中篇小说，题目很平常，《种田》，但文章非常感人。老妈没事喜欢读点书，对现代文学很有兴趣，你可不要小瞧了我老妈，她做过市语文教研组组长的，那可要点真功夫，吹不来的。她对田园的评价很高，认为田园有可能是继池莉之后的新一代文化旗手。田园是一所著名大学的研究生，可研一未读完就休学了。老妈很是牵挂她，但联系不上。从书中看她应该是农村人，你如能抽出空帮我去县文联打听一下，挤不出时间就算了。如能见到她问问其休学原因，若是经济上有困难，老妈愿意承担。”李杨笑道：“别看老妈年纪大，书生味还是很浓的，读起书来还像小姑娘一样，甜甜蜜蜜地笑，哈哈哈！”
“我习惯读点旧书，现代作品没有时间去看。想不到家乡还有这样一位让阿姨牵挂的才女！既是名校研究生不难找到。找文联不行，文联哪管这些事。周文的姐夫在公安局工作，让他去找。”朱林笑道：“告诉阿姨，我一定尽力，应该能找到。如有可能带她过来拜见阿姨。”
“这篇文章确实写得好！老爸逼我看了好几遍。”周俞道：“文章题目平常，内容也平常，展示一个普通农家的生活。父亲熬病不吃药供养一双儿女读书，母亲对孩子骂不绝口但无法掩饰她的慈爱之心。全家人生活步步艰难，细致入微的计算，一厘一毫的摆弄，上下一心跋踄于希望的泥涂中。它再现了中国文化，再现了中国精神，让我领悟到这个民族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原因。这才是真作家啊！她在尽力推动着这个国家的文明。现在有些作家实际上都是妓院出身的，他们仍然搬出妓院中的那一套来卖弄，见钱就吹！先是吹老本行，接着吹骗术，后来吹假历史。有个大茶壶居然有胆给已经谢世的开国元帅改名易姓！你看看他多有能耐，元帅在天堂里都奉他为佳宾，改名易姓这样大的事都请他去做见证人！正是这帮大茶壶将世界上最为壮丽的文化圣殿吹得到处都是梅毒！后来见美国人吃香便去吹美国人，美国人放屁，这是美国的屁文化。美国人开门，这是美国的门文化。事实是美国根本就没有文化，美国政客有句名言，增强军事力量，增加外交官的话语权。如果美国有文化，他们必然会带着美国文化与世界互动。那样做不但能让整个世界喜爱美国，也展示出政客本人的形像。他们干吗要舞动战刀在世界乱转，费钱费力，还被别人看得连狗屎都不如。”
“你所说的文化是指大地文化，大地文化想收获需要天地雨露，需要人们辛勤劳作。美国政治家奉行的是板斧文化，板斧文化想收获就没有那么多麻烦，砍三斧子，你的就是我的，哈哈哈！”朱林笑道 ：“菲阿姨和肖阿姨两人都说美国没有文化，认为那是一片血腥之地。其实美国有文化，美国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国家。只是这些文化没有融合，也没有哪种文化能够得到美国人的普遍认同和信守，让人很难看清什么是美国文化。美国的基本文化仍是美国的本土文化，大多数美国人是纯洁的，善良的。他们在积极地维护着人类的文明，很认真地做着慈善事业。大部份美国人仍然信守着美国本土文化，这其中包括比尔盖茨先生，公平的说美国人还是可爱的。其次是移民文化，移民文化基本上是被淹没了，因为移民来自世界各地，很少量的移民无法张杨自己的文化，但这一文化是广泛存在的。美国的政治家，银行家，大部分企业家，还有娱乐业奉行的是犹太文化。犹太文化非常优秀，她像一面探宝镜，能够搜索到地下和远方的财富，你在世界上很难找到贫穷的犹太人。正是犹太文化推高了犹太人的智商。美国的强大天时地利是决定性因素，但她的科学和经济的发展犹太人功不可没。所以美国政府帮犹太人重建了以色列，而且很认真地保护着以色列。但犹太文化不宜用于治国，因为这一文化属于单纯的战术文化，有进无退，有取无舍，这与民族主义必然会发生冲突。犹太民族曾经强大过，建有自己的帝国。世界历史上屠杀犹太人的不止希特一个人。如果犹太政治家能够冷静下来，仔细研究世界各大民族的发展及他们的文化，制定出一个犹太民族发展的长期战略。认真吸纳各大民族的文化，犹太民族仍然能辉煌起来。但是他们做不到，因为犹太文化控制了他们的思维。美国的确是个难以预测的国家，她极有可能重复犹太帝国之路。美国与世界各大民族的矛盾都很激烈，这些矛盾目前为美国的强大所掩盖。美国的本土文化与犹太文化最终要爆发全面冲突，美国政治家从来不跟美国人民说一句真话。他们总是说：这符合我们的利益，其实仅是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犹太人为美国的强势发展作出了贡献，但获利的是极少的一小群人，这就是犹太文化的致命点。索罗斯利用投机手段席卷了世界上的无限财富，他获利的过程是合法的，但他留下了无数的穷人，布下了无限的怨恨。
中国文化属战略文化，中国人所信守的是一个‘道’字。这条道是用情，理，法铺就的。你尽管获利，但不能伤害别人。而且情，理立于法的前面，这就意味着宁可违理违法，都不可以伤害别人。只要符合情理，可以置法力于不顾。正是这条道将这个民族凝聚于一体，所以这个民族虽屡经风雨，屡遭磋跌非但没有解体，而且还能强势发展。与世界所有民族相比，中华民族发展运势最好，没有人能超越这个民族，所以中华民族的文化是最为优秀的。中国人应该建设好自己的文化，这一文化迟早会获得世界的认同。引进外族文化必须谨慎，必须仔细选择，必须确保这个民族的团结不受损害。文化是民族的基本，关乎着民族的大运！中国文化有强大的渗透力，也有强大的凝聚力，何其珍贵！阿拉伯文化的渗透力无人能比，但她缺少凝聚力，派系林立，你争我夺。俄罗斯文化的凝聚力无人能力，辽阔的版图让别人虎视耽耽，而无人能够战胜俄罗斯。但她缺少渗透力，周边民族分分合合，最终没有融入俄罗斯。当然，中国可以有选择的去学习外族文化，德国人的认真，日本人的坚忍这些都值得中国人学习。
有史以来，中国文化便以真、善、美著称，为确保这个民族的纯洁与高贵，史学家们宁愿付出生命都不愿歪曲历史。而目前流行的文化里面不但充满着虚伪和无耻，甚至还有极端恐怖主义。有人公然吹嘘别人看不懂的文章是最好的文章，别人认不得的字是最好的字。写文章写字的目的是什么？别人看不懂的文章，认不得的字你写它干什么？这些人事实上是在卖弄自己的无耻来彰显自己的权威-------他们是流氓，他们有权羞辱这个国家的文明。所以现在有些人不但把无耻视为荣耀，还把无耻视为资本。郭沫若所写的那点东西其实普通小孩放屁都能放出来，只因郭沫若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号无耻的恶棍，便有人将‘大文豪’这顶桂冠奉献给了这位连‘人’字都认不得的郭沫若。翻开郭沫若的个人历史看看，他的实际职业就是奉承与背叛。为盗取你的利益，他会不惜一切手段的奉承你。史书上有个壮士断腕，但仅止于传说，而郭沫若的断腕奉承是切切实实的。但就算你待他恩重如山，只要有人甩给他一毛钱，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反手一枪杀死你，这就是真实的郭沫若。鲁迅说郭沫若是条狗，其实郭沫若连狗屎都不如。这样不着边际的吹嘘郭沫若，纯属汉奸行为！如果中国历史上的大文豪都是郭沫若这样的人物，这个国家还能存在吗？如果中国人都效仿郭沫若，这个国家还能生存多久？
中国人要想真正的强盛就必须重建中国文化，让人们有责任感，荣誉感和羞耻心。一个没有荣誉感和羞耻心的民族是很难持久生存的。
“真是菩提树下聆福音！一朝解悟。”周俞望着朱林笑道：“希望教授能请动田小姐，到时由学生做个小东道，请二位导师授课。”
“《种田》这篇小说我读过，的确非常感人。”程紫微望着周文笑道：“只是想不到作者就是周文老乡，真是贵乡多才子，福地聚凤凰啊！”
“你们每人打赏点小费，我负责把这只凤凰捉来，好不好？”周文笑道。
“感谢的话不敢说，学生愿意扫地焚香。”周俞笑道。
二
两天后朱林夫妇低调回到叶岭村举办婚礼。叶林，朱丽云、玉兰都未露面。也未将两人的喜讯散发出去。他们不在乎那点礼金，也不想让清贫的乡亲们费心费力的筹钱。由长海的女儿晓园总搅事务，这位精明的少妇带人带物提前回家。清理叶林的别墅，布置新房和宴席。行动极为低调，别墅外墙未作清洗，门窗也未贴对联窗花。周文单部座车天黑后到家，没有动用鞭炮迎接。那时叶林父亲已去世，母亲还健在，夫妇俩下车后先探视祖母。老太太已经八十三岁了，但身体还好，精神格外健旺，老人家晚年的生活非常幸福，不比贾母差什么。身边有花不完的钱。一大群儿媳，孙媳，曾孙辈成天到晚的围着她打转转。想去城里玩在电话里讲一声就行，叶林，朱丽云两家都为她备有客房。只是老太太很少去叶林家，就是去住的时间也很短。每年都要去朱丽云家一两次，每次去都会住上十天半个月。在众多的孩子中，老太太嘴上最喜欢熊伟，但她心里最爱的是朱林。老太太有点迷信，始终都认为朱林是个带着财神出世的贵人。另外还有一点，朱林几乎每年回老家一次，每次都有一份厚礼送给奶奶。老太太见到这对小夫妻喜不自禁，一手抹泪一手抓着朱林的手，嘴上同周文讲话。两人陪奶奶坐了不短时间才回房休息。第二天早上在晓园的陪同下夫妻俩悄悄地为小龙扫墓，白天由叶，朱两家长辈陪同为谢世的长辈们普遍扫了墓。晓园留在家里主持宴请了叶岭村民，为每户家长派发了六千八百元的红包，另外还有一份烟酒糖和水果合装的价值千元的小礼品。第三天宴请叶，朱，周三家长辈，每家拿的红包是一万八千元，小礼品是一样的。到此，小夫妻在叶岭村该办的事已经结束。叶林母亲非常精明，见两人在叶岭村普遍扫墓，送出的礼品礼金也非常丰厚，便一下子猜中了这是他们的婚礼。但他们真正的婚礼是在城里办，老太太很想参加，当天晚上朱林告别时，她抓着朱林的手不放，目光依依。朱林告诉奶奶待探视过周文姨妈后便接她一道去城里，老太太点头不迭。
周文对外家没有多少感情，少年时期都不知有外家。后来工作繁巨，进出叶岭村来去匆匆，为父亲扫完墓就走，与外家少有联系。同时舅舅们拒绝参加爸爸的葬礼，至今也未为爸爸扫过墓，这让她心里极不舒服，懒怠答理舅舅们。在电话中告诉姨妈将与朱林一起过去，准备到时邀舅舅们到姨妈家吃顿饭，给点钱他们，算是完成了礼节。姨妈虽不知道两人结婚的事，但朱林第一次登门，这本身就是一件大喜事。因此电话紧急召回一双在省城做工的儿女，清理房舍，布置迎接。周文的座车在隆隆地鞭炮声中缓缓驶至姨妈家门口，姨妈喜装、表弟西装、表妹裙装，喜气洋洋地迎接他们。门前的砂土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所有门上都贴有新对联，大门头上金色的双喜字非常醒目。这是栋四开间的两屋建筑，上面有个楼梯堡，外表是别墅式装饰。在这片古老的村庄里这栋房子很是招人眼目，周围虽然出现了一些洋式建筑，但都没有这栋房子气派美观。进门第一间是堂屋，实际上就是客厅，面积和别的房间一般大，十八平方米。后壁墙边摆有一张高脚茶几，上面放有座钟，茶具、果盒和一台电视机，必要时也会放上斧头，镰刀。两边靠墙放有两组纱发，中间一张大圆桌，周围摆有一圈折迭椅。桌面上摆有十二道果碟，山村土货应有尽有，也有洋货，还摆有中华烟。寒暄过后周文代表朱林送上拜见礼，姨妈收到的是一万八千块钱，表弟妹每人各六千八。小礼品还在车上，周文指挥表弟搬了进来，十斤荔技，十斤红枣，一箱苹果和八条中华烟。这份厚礼感动得姨妈热泪难忍，不时的用手擦眼抹泪。客人坐定后姨妈亲自为两位贵宾捧上茶。“姨父呢？很忙吗！”周文起身接茶时用讨好的语气问姨妈。这句纯礼节性的问候重击了她可怜的姨妈，姨妈窘在那里，满脸通红，半天不敢答话。按照礼节，朱林第一次登门，主人只要没有断气都必须出面迎接。否则就是有意欺藐，不承认这门亲戚。现在这件事非但失礼而且还充满着危机，自己的家庭完全是依赖着周文才有今天，两个孩子的前途都将依赖她。上一辈为这事介怀已深，完全是依仗姐姐大义拯救了娘家，不想今日又触上这样的霉头。“实在是对不起教授，不是我们不知礼，不是我们不尽心，不是——”姨妈差不多都要哭了。
“没事，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周文笑着安慰姨妈道：“朱林只知道玩，他哪里知道这些？你说了半天他恐怕还听不懂。这些规矩农村还讲究，城里人早已不用了。现在人谈恋爱父母都不管，姨父哪会管这事？你有事尽管忙你的，有弟弟妹妹陪着就行。姨父干什么去了，要不要弟弟去帮忙？”
“不要。”姨妈摇摇头，期期艾艾地道：“我们村的田存全昨天喝药死了，家里就像大水洗过的一样！没有一分钱。这么热的天，估计都发臭了，再摆两天就要烂掉，没有办法埋了。没有一个人敢沾边，沾边就要钱。就那样摆在家里没人问——在世时和老头子关系还好，不能就那样让他烂在家里，必须尽快埋掉。老头子想到乡里讨几个钱，清早出去的，原想不会误事。到现在还不回来！实在是对不起教授。”
“没事，没事。”周文摇头道：“怎么就穷到了那种地步呢！村里不是有村长嘛，村长也不问吗？”
“有钱村长才会问，家里没有一分钱村长怎么问。村长与他家也隔得远，闻不到臭味。”姨妈摇头叹息道：“心太高了！被两个女儿活活害死了！捉个公鸡当马骑，想家里出状元，哪有那么容易！要是两个女儿不念书，出去打工赚点钱，日子也能过，哪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怜风里雨里熬了一生，到头来是这么个结果！两个女儿都是讨债鬼，老田前生欠她们的，聪明得一塌糊涂。大女儿文章写得比状元都好，全国都有名！小头跟着姐姐走，也厉害，在县里念书，大学又跑不掉了。现在大女儿得了白血病，要五十多万！山穷水尽，只能守在家里等死。可怜老田是个一粒米吃两顿的人，儿女心也重，苦苦熬到今日！应该是灰心了，不如走在女儿前面。农村人！家里没有钱，哪里能念书？”
“没有钱应该想办法啊，死掉了不是更没有钱嘛！”周文皱眉叹道。
“在这之前大女儿是硕士，非常厉害，放假回家时县里都有人来看她，局长都来过！亲戚朋友也都积极帮她，借钱不难。现在大女儿要死了，只有讨债的，哪有借钱的，人穷志短，活不下去了！”
“田存全——研究生！”朱林惊问道：“他女儿是叫田园吗？”
“不错，大女儿叫田园，小女儿叫田野。”姨妈惊讶地望着朱林道：“教授是怎么知道的，你也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听说过。”朱林道：“姨妈能不能带我们过去看看她？”
姨妈一听大惊失色，摇头不迭的道：“那是不能去的！农村不像城里，城里到外是人，鬼是不敢沾边的。农村山前山后也找不到几个人，阴气重，家里有死人，不能去。她一个病歪歪的人，活不了几天了，走路都分不出前后。一个光头，尼姑一样，脸上一点血色没有，没有什么好看的。家里那么脏，你一个大贵人，惹了脏气不好，不能去。”
“死人没有什么好怕的，他都死了还会爬起来打我啊？鬼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小时候人家说鬼我觉得很好玩，有时睡在野坟堆里，趴在那里偷偷看鬼，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朱林笑道：“白血病不传染，看看她没有关系。我受朋友之托正在找她，必须去看看她。”
“能去吗？”姨妈眼巴巴地望着周文，希望她能阻止。
“他不是看姑娘，是看病人。”周文道：“我们正要找这个田园，一起去看看。”
在周文姨妈的指认下朱林、周文看到的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灰朦朦地稻草搭盖在屋顶上，看不到一丝生机。门前的场地上有几株梨树，因主人的离去，它们一身残妆立在那里默默哀悼。真论环境，这儿还是很值得欣赏的，四面山上一片金黄，一条小瀑布在对面山上闪亮流淌。不远处有条小小河，河水在河床上懒懒下滑，有时也会掌拍岩石绽出一片小小浪花。河边有片窄窄地田野，时值收获布种的季节，看上去没有什么，其实人们已把果实收进家里，把希望布于田野，在欣赏中等待。田家的大门敞开着，室内一片阴暗，虽有大丧未闻恸哭之声。也许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知道恸哭是需要力气的，她们没有余力将逝者送进安息之地，也没有余力来发泄自己的悲哀！姨妈不想让两位贵人进入室内，里面除了死人几乎什么都没有，很肮脏也不吉祥，因此还隔着很远的路便高声大喊：“田园，朱教授看你来了！田园，长岭乡的朱教授来看你。”迎出门的姑娘让朱林、周文不禁辛酸。这位才华横溢，受人仰慕的姣姣才女不但被病魔摧毁了健康，也摧毁了容颜，头上戴着顶黑色遮阳帽，缠在帽子上的孝布白中透有明显的汗渍。她有虔诚的孝心，但没有钱，只能剪开父亲的旧衬衫。脚下套双塑料软拖，行动是有些迟缓。一袭长裙似乎还依恋着主人旧日的风采，同微风搏斗着不忍离去，她是位真才女啊！多少人为她的才华折服！研一的年龄正是凤凰展翅的时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步步逼近而束手无策。
悲恸中的田园听到喊声很是疑惑，朱林在家乡是位大名人，这并非因为他善书画，在这大山里共计也找不到几个人愿意去看他的书画。而是因为他是大财阀的公子，能得他的片言只语，一个贫困无依的人便能迅速富有。盼他登门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只是难得财神光顾。田园倒是真心仰慕朱林，二十一岁便攀上教授席位，毫无疑问他才华冠世。但群山环绕，田家姑娘难见华厦中的公子，仰慕之情只能存在心底。田园擦去泪水，尽力稳步出门迎住朱林，抬起右腕低声道：“教授光临，足慰平生，只是柴门难接台驾。能否在梨树下小坐一会，没有梨子了！真是遗憾，若能奉一只山梨给教授，也能解我心中忐忑 ！田野，搬条凳子出来。”
“不要遗憾，礼贵乎心，心贵乎诚。”朱林握住田园冰凉的手道：“书生席地而坐，抚山听水，亲自然之美色，受天地之精华，当然是件美事。但逝者为尊，晚辈不能越礼，这是规矩，大家都要遵守。不用迟疑，朱林是个爬山跳海的人，什么没经过？没有什么忌讳。你一代才女，拔踄于泥涂之中仍能全力以赴的推动着人类的文明，应该受到尊重。”
“教授垂怜，只是报之无门！”田园深叹口气泪水潸然而下，同周文握过手，与姨妈一家人打过招呼，陪同大家一道入门。进门右手边有张饱纳污垢的黑色木方桌，三条长板凳围着。田园的母亲和妹妹早已起身立在那里，虽有佳客光临，但她们脸上并无悦色，绝望和无助摧逼着她们伤心的泪水更加汹涌。后墙边有块粗短方木垫着块门板，田园父亲的遗体躺在上面。那是位四十多岁的汉子，满面刀刻似的皱纹，头发零乱，衣裳破旧，赤着双脚。他并未离去！圆睁着双眼绝望地注视着与自已相依为命、形将分离的母女三人。他的魂魄早去天国，正在哀求上苍保佑这个清贫但纯洁的家庭。保佑他勤劳节俭，慈爱善良的妻子。保佑他一双聪明勤奋，顽强向上的女儿！
“躹躬可以么？”大家并排肃立于遗体前，短暂的沉默后朱林轻声问田园道。
“可以，教授，可以！能得到你的躹躬礼遇，爸爸若泉下有知足感安慰。”田园再也难抑悲伤，失声痛哭。”爸爸，这位是朱教授！他来看你，你能看到他吗？你若泉下有灵千万要保佑教授啊！女儿不孝，累你一生，不要牵挂女儿.........”
三躹躬后，周文从包里拿出一万块钱递给表弟道：“你找两个人，喊上姨父一道，去镇上购买丧事应用的东西。吃喝的东西不要买，你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让姨父算一算，尽着这钱花。”接着拿出一万块钱递给田园的妹妹田野轻声道：“不要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所有的事全靠着你。擦干眼泪，打起精神来。这是大事，也是急事，你必须立既去做。我叫周文，听说过么？你把钱收下先去告诉你们村长，就说长岭乡的周文老总在这里等着见他，让他快点过来，不要跟他讲朱林也来了。然后去买些烟酒饮料回来，立即给爸爸的亲朋好友发通知，就说我等在这里，请他们过来商量。丧事怎么办，你没有经验，还需要不少人手，必须尽快请他们过来帮忙。”
“谢谢姐姐，谢谢周老总！我会记住你的恩德。”田野十七岁，贫穷将她推向早熟，她接过钱后给周文深躹一躬。
“你去吧，现在不是说感谢话的时候。”田野走后周文对表妹道：“累你回家搬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过来，我们还要坐一会，田园身体不好，我来帮她一下。”
“这里放不下吧？”可怜周文姨妈听了周文的话满面焦虑失色，室内已浮动起尸体的腐味，这里根本就不是朱林、周文能做的地方，他们是一对真贵人啊！他们年轻人瞎混不要紧，要是让姐姐知道了——事情全是自己引出来的！
“里面是窄了些，等会应该还有些人来，放到外面树底下。”其实周文早已闻到了臭味，她吩咐完表妹转身握住田园母亲的手轻声安慰道：“阿姨，不要伤心了，现在也不是伤心的时候。想想叔叔该带哪些东西走，该带的都要给他，不够的话让田野去买。你安下心来，我会把这事处理好再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由于室内又臭又热，周文安慰完田母，牵上田园的手慢步出门。她姨妈母女已搬来了桌椅，提来了茶水。大家尚未坐定，村长飞奔而至。周文在家乡虽未任职，但她握有的隐形权力绝非等闲。H县三十二万人就有近八千人在她的公司做工。姨妈这个村里几乎每家都有，包括村长的儿子在内。另外她与县委陶书记属于顶真的亲戚，就算是书记本人都得认真地巴结她。不是眼前这件事，村长想和周文攀上话绝非易事， 所以村长跑得气喘。他身为村长，活人不管，死人不问的做法让周文深感不满。所以周文没有同他寒暄，而是阴着脸训斥道：“田园是个很优秀的人才，我在省里都知道这里有个田园，大家都很爱重她。这是你们村的荣誉，也是你村长的荣誉。现在家中骤遭惨变，村里没有一个人来探视，活着的人要饭吃，死去的人要安息。你是村长，是土地老爷！是人是神都属你管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正打算过来。在家里同老婆子商量送点什么礼表表心意，故此来迟了一步。”村长很清楚，周文只要一句话他的村长就干不成，儿子也将失去工作，这让他惊恐不安。
“有这份乡情就好。”周文冷着脸安慰道：“田园身体不好，妹妹还小，田先生的后事劳你辛苦一下，这是急事，不能再拖了。”
周文的突然现身让这个沉寂的村庄顿时沸腾起来。多部轿车疾驰进村，乡、镇两级官员全数驾到，乡政府的奠仪是两万元，镇政府的奠仪是三万元。田园门前的场地上人头挤挤，遗体被移至门外的灵棚中央，那位赤着双脚辞世的汉子死后尽享哀荣。身上覆盖着绸质床单，艳红的喜色蒙上了他的双眼，隔开了他与人世的沧桑。绚丽的花圈将他层层围裹，标志着他死后身登荣华。挽联高高悬起，彰显着他留在人世的美德与善良。乡、镇两级官员齐齐为他默哀，他的突然离去为官员们带来了多少沉痛，留下了多少哀伤！不绝的鞭炮声为他隆重送行，大量的纸钱足够他去天堂的费用！
周文与镇长熟悉，见面时会与土地爷拉拉手。她见诸事已有序展开，乡长跑前跑后的忙个不停，自己留在这里已无意义。秋天的中午也有些热，便邀镇长，田园一道去她姨妈家里坐。镇长获此邀请不胜欣喜，田园虽居大丧，但病躯难以理事，且周文的邀请也不宜拒绝，几人起身向周文姨妈家走去。周文未将朱林介绍给镇长，他一介书生，没必要逼他和乌龟杂鱼一起吹泡泡。镇长见朱林穿戴不俗，举止不俗，以为他与田园是同学。这种人看相是好，很有点像月饼盒子，中看不中吃，跟垃圾是一样的。没必要理他，紧陪在周文身边织感情。因田园身体不好，朱林陪着她落在后面慢慢走，边走边安慰：“仙凡路隔，必须节哀顺变。你是长姊，要准备担起责任。打起精神，展望明天，母亲、妹妹还需要你照顾。”
“教授可能还不知道，我已经没有明天了！如果有明天，爸爸不会走这条路。”田园语气平静地叹道：“他的心里只有孩子，没有自己！他怕我受委屈，走在前面为我寻找一个可居住，可读书的地方。”
“我知道，姨妈跟我讲过。”朱林点头道：“我们不能辜负生命，生命尚在，希望尚在。面对困难时要有信心，面对绝望时要从容布局，全力争取。”
“教授说的是哲学，你未必完全了解社会。有些人的生活是在岩逢里进行，不在哲学范围内。”
“我们可以走出岩逢，只要我们还活着，希望仍然存在。说个小故事给你听，这可是真事，是我姐姐的亲身经历。她十岁时和妈妈一起赶夜路，误中绑匪诡计，我阿姨下车与绑匪论理，不幸遭遇绑架。你想想看，她一个孩子面对着一群赌命匪徒！环境有多凶险，有多恐怖！她一点儿都不怕，把少年心性挥洒得淋漓尽致，一拳一脚的同那帮匪徒展开了生死搏斗。她脑子灵活，诡计百出，边打还边吹牛。最后把绑匪的作案用车开走了，救出了我阿姨。一个人面对困境时信心最为重要，她正是依靠信心将智慧和体能发挥到极至，在生死搏斗中抓住了机会。”
“你那位姐姐的确了不起，我很敬慕她。但有些事不是人力能做到的，意志的确是力量，但不是无限的。”
“你这点小病不算什么，待令尊安息后我陪你去省城就医。”
“教授的恩德不敢忘怀，只是这个病花钱太多，治愈率很小，另外我对人生已颇感灰心。教授高义，我走后请照看一下舍妹。她聪明坚忍，今后也许能代我照顾好妈妈。帮她完成高中学业就行，她很勤劳，进大学后应该能糊住自己。”
“不要耽心这些，所有问题都帮你解决，直到你康复为止。这次就带令妹去省城，送她去市一中，让她边读书边照顾你。令堂也不用你操心，待家务完毕后为她安排一份工作。”朱林叹道：“令尊之行也许是天意，他如果再坚持十天都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我这次回来的任务之一就是受朋友之托寻找你，应该要不了十天就能找到。”
“是什么样的朋友还会牵挂我？”
“省招生办的杨主任，那是位道德高尚的阿姨，你在那边还有一帮粉丝。”
“道德——让人有些疑惑——”
“不能以偏概全，以点疑面，恶意摧毁道德的没有几个人。人心总体是向善的，道德的底蕴是无限的，没人能破坏得了。”
“我也希望大道仍在，希望人类能保住文明，顺着这条大道走下去。”
三天后朱林夫妇带上祖母和田园姐妹返回省城。田园住进了军医院的贵宾房，所有费用由朱林承担。让田园倍感欣喜的是她在这里见到了分别数年的好友许峥，两人是县一中同学。当年两人同在苦难中挣扎，因惺惺相惜而成为闺密的。大学将她们抛入苦海，南北相隔数千里，她们无力相顾，只能偶尔相望。田园知道朋友的生活艰难，没有把病情告诉她。回家后经济上已山穷水尽，电话自动关闭，直至入院后才电话告诉了许峥。这时的许峥已彻底告别了苦难，姨妈康复出院，叶林为她配备了一套四室两厅，装修豪华的住房，给了她一部宝马车。得知田园是朱林出资入院的，许峥不禁有些得意地笑道：“朱林就是我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