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邑人,居泮,年20余,丰姿俊伟,未配字。日早起屠豕,晨贩墟市,以谋稻粱。每市,辄多美女少妇趋之,然生多不另眼,惟一犬,每至墟市觅食,辄饲以肉,而犬不即食,啣肉遽去。犬食肉三载矣,若不见,则怅然。
一日,生以手持肉,意犬来衔,犬初惧,后惶惶然如试热汤,伸爪试之,无何,乃取肉去。日久,犬如是取肉而不疑。该犬雌性,毛色油然,如绸似缎,光鉴照人,四肢修合。惟胸有二白斑,似其志,远观即知其来。生始唤其小白,初唤未审其意,二唤乃谛之,三唤即会意,后辄以小白唤之,辄唤辄应。
某日,生甫至市集,小白遽至,噬其裤,扯之前。生初不白其意,不欲行,小白扯更甚,意甚遑恐,生不随其行,恐扯破裤脚矣。乃随行,小白始松啮,前趋而甚急。渐行至一山岭,林松颇茂盛,生随小白入,时弯腰折虬枝。行未远,小白停,轻汪数声,意示余观,生近视之,乃一毛色苍苍之老犬伏于地,咆哮有声,似惧生,小白乃以舌舔其前爪,复鼻触其额,似安抚状,老犬遂松懈。
老犬止咆,生睨之,犬后爪附一物,状兽夹,色与枯枝同。生扳开之,出犬爪,乃见丹色淋漓,爪几断。生太息!遂裂衣帛裹之。
小白作欢愉状,前爪扑生身,舌舔生脸,频频摇尾。“妥矣妥矣,无忧矣!”生曰,乃起,欲行出山岭。老犬略微欠身,以示相送。小白欲随其出,生曰:“但抚老犬,免使忧思,稍去即来。”言毕乃出。小白伏地,倚老犬卧。老犬挣扎有时,不得脱,始松懈,得休憩矣。
移时,林外闻枝断声,老犬示意小白,小白起睨之,果为余生,乃摇尾迎之,作亲昵状,前爪扑余身。生轻推之,曰:“肉来矣,脚骨亦来矣,尽食之,于伤有利也。”言毕,将骨肉各一包置于地,复曰:“吾去矣,此骨肉,果腹三日,伤稍愈,小白可来生处,生予肉之。伤愈可徙吾居,乃无遭此无妄灾之虞矣。”言毕,生遽去。
越二日,生梦二女,一老媪一丽者,老媪跛行,至榻,二妇一福礼,老媪曰:“蒙君救赎,不胜涕零,又蒙赐宅舍,何以为报焉,君明日向晚,可西南行十里,光临蓬荜,待老身详告因由,勿以人犬殊异为惧,切切,谨候尊驾。”言毕,二人珊珊而去,丽者回头,伸舌空舔,作亲昵状示生。生欲起相送,一动遂醒,乃闻鸡鸣。凝神思之,二者相貌不甚了了。
生市肉毕,沽酒归,酒馔既毕,上榻寝之。向晚寝悟,束装,欲往行,忽觉西南行十里,乃山中矣,何来人居。思虑间觉老媪之语颇诚,不似有欺,乃行。
往西南行,渐远人居灯火,境愈趋冷,环顾皆野茅松杉,径愈曲折蜿蜒,再行,几无路径,约摸十里许,似在坡间,观之,惟闻风野之声,四围凄冷,寂无人语。隐隐见有人居小里落,舍宇无多,皆茅舍,然甚修雅。中有径相连,生未知何屋,不敢遽入。乃呼:“小白,小白,生来矣!”
“恩人但请入,行百十步到矣,老身有恙,不便讶迎。”生犹豫间,遽闻老媪之声,似发幽冥,但不令人惊惧。乃沿小径,缓步行之。行百十步,果见一小扉,灯影朦胧,门倚老媪,杖立之,作翘首状。
“恩人来矣,犬姑速迎,莫失仪礼,遑让人笑野犬无状。”见生近,老媪轻唤。
生急步趋前,作揖行礼,曰:“小生履约,自来无妨,媪伤未愈,何须雅迎,媪但请入。”言毕,搀扶老媪,俱缓步入。生甫至,审顾媪居里落,颇讶,前梦闻声,故未形色,捉触媪臂,亦觉温凉。入室藤椅竹榻,几桌环列,极尽木竹雅致。
甫坐,小白来荐香茗,但见美目生慧,流苏含羞,胸列瓞瓝,户排丘壑。年可十七八,人间殊绝之佳丽耳。款款然至生前,略施一福,曰:“见过恩哥。”
睨之,美:悦之,凝注之。
“恩哥始见小白乎?”小白曰。“此小白非彼小白耳,美乎哉。生欲妻之。”生笑曰。
小白曰:“恩哥丰姿伟,美仪态,性旷达,人间美妇多矣,亦不另眼,况一犬类乎?”
“人间美妇确乎多矣,恩公何不纳之,接绪宗嗣。”媪曰。
“人妇多刁泼之辈,性率冷淡,素以恶劳好食为念,恒思使币,而不思币至何来,日日粉妆妖娆,花枝以饰,兀自招摇。裤不掩腿,衣不遮胸,袖不盖臂,语无伦次,言不由衷,颇实无聊,故不为意。”生喟然曰。
“万千人妇,无一可入君怀乎?”媪曰。
“得不遇,乃灰心意矣,实不欲为人夫,休再言,与小白浅酌若何?”生曰。
“恩公腹馁矣,老身略备鸡黍之食,不敢妄言酬谢,恩公但就食之。”媪曰。
小白退,俄携簋置几,簋颇皭。小白素腕,簋出鸭羞鸡脯、芗蓼、渌醁诸物。媪悬爵,曰:“老身有恙,犬姑且与恩公釂之。”遂遍酌。生釂之,酒极芳美。行酒荐馔,备极殷恳。
酒馔即毕,生曰:“曩言详告因由,何不告之?”
“君知哮天犬乎?”媪语生曰。
“知!其助二郎君擒泼猴,功勋至伟也。”生曰。
媪太息,曰:“吾辈哮天犬苗裔也。昔吾祖居功自傲,下凡与凡犬交,始有苗裔,已不知几世矣。吾辈本可位列仙班,得享仙福,或仙二代三代,瓜瓞绵绵。然天帝闻之,颇震怒,吾祖功过相抵,累世不予升迁。其苗裔世世为野犬,世世为生计奔波劳碌,以罚其不守仙规,下界纵欲。蒙君数载予肉小女,免其劳苦,又复挽老身于危厄,大恩如何得报。”
“人言大恩不言谢,小恩方可谢之,媪勿言谢,生但喜小白。”生曰。
“家严家慈安在哉?”媪曰。
“父母俱早丧,无有昆季伯仲,遗小生孤独求存,故率性尔。”生曰。
“若不嫌小白顽劣,可令早晚奉伺左右,以酬君念。”媪曰。
“小白何来顽劣,拳拳奉母,人间绝无,况乎殊丽。”生曰。小白立媪侧,神情婉妙,眉目含情。生数瞥之,木坐凝思,恐失仪态,遂伪醉,长揖欲归。
媪曰:“时已向晚,篷荜偏房雅静,榻厥锦衾,然可稍安,及曙便行,不误生业。”
生曰;“诺!”
小白遂引路,生随其后,媪自歇息。
至偏房,小白嘱数语,欲行,生曳之,曰:“小白安可欢好乎?”小白曰:“哥不知羞也,安知人知羞乎?”生曰:“生亦知犬不知羞也。”言毕,曳之膝,解衿襦。小白探生股间,触手盈握,乃喜,遂乐就。罗襦既解,生盈革贯入,小白嗷然,温腻备至。狎亵毕,丹浃席,生意未竟,乃不知东方之既白。
生半明甫归,房舍道路俱没于野,境复寂。
至是,小白日取肉,生睨之,颇涉怀想,向晚夜思之。
忽一日,梦与人交,疑小白,遗而曳之。睨之,非小白,诘之,曰:“小白邻女也,夜窥交欢,心颇仪之,乃得狎昵,宥之。”生曰:“小白耶?”邻女曰:“惟觉寂然耳。”生太息,曰:“勿得来。”赦之。然每梦辄与人交,曳之不得,知非小白,又复技痒,辄乐就。
向晚,生向西南行,约十里,频呼,曰:“小白,来矣!”终不得应,怅然归。夜梦,小白珊珊来,生欲与交,小白曰:“哥但知犬不知羞,然不知犬知足乎?知哥思白无状,特来相告,无恙,哥自珍重。此物可悬于窗,他犬不复来矣,哥勿浪思苟合之欢。”言讫,小白遽去。生醒,果见案几一枯木,遂悬于窗,夜,果无复梦交。
越三日,藏之枯木,梦果与人交,遗而任其去。日早起屠豕,晨贩市集,小白自来取肉,见之徒唤奈何,惟是夜不得倾怀,如渴思饮。
某夜,生假寐,果有女启扉入,与之交,曳之,诘,乃小白同里女,遂缚之,诘究曰:“何悬枯木则不来,不见枯木则来与梦交。”同里曰:“枯木乃王权,他犬见之如见王,不可与交,交则必亡。生与王交,身有王气,妾等夜游荡,见生王气,则与交,见枯木则远之,是故尔。”言毕,生解缚赦之,太息不已,乃悬枯木,终不藏。
忽忽数月,某日,小白取肉,未至前,网至空来,缠小白勿得出,乃恶徒置网,欲虏小白。生与诘,曰:“兀自捉吾犬,何由?”恶徒曰:“何据?”生思良久,无以对。恶徒乃欲缚小白,生忽曰:“吾呼其名,必应。”恶徒惊,未遑听闻犬懂人语,乃曰:“汝叫,犬应则实为汝养,吾赦之。”生乃呼:“小白小白!”小白果应,复私语曰:“恶徒孽深重,夜必暴亡,入油锅煎炸。”
闻生呼小白,犬果应,恶徒赦小白,自收网去。生怀小白,收摊归,触腹,觉胀鼓,惊曰:“何食多肉,肚胀矣。”至家,置小白床,复佳丽。小白笑语斥之,曰:“哥欲为人父矣,尚懵耶?”生踣,曰:“何之急也?”小白曰:“六月矣,何急?妹遭此危厄,当告之。明日,哥可北行五十里,有张员外女,颇具颜色,事亲至孝,年及笄未待字,欲适丰姿伟仪者,员外视若掌珠,曾言若女诺,则广饶嫁妆。哥明晨便去,午可至。”言讫,小白欲启扉去,生曳之,不使去。曰:“生但意小白,不意人妇。”小白太息,曰:“人犬终殊途,白愿媵之,以伴终身,哥切记妹言。”言毕遂启扉,遽去。生临窗怅望,唏嘘良久。
天半明,生束装行。往约五十里,果有张员外家。叩门,阍人出,谓何人,可有约。生曰:“生食肉者,前世有约,今生来会耳。”
阍人速报员外,员外颇讶,乃延入,曰:“何处狂生,兀自妄言前世之约。”生长揖,曰:“小婿得破姻津,来拜岳翁,以续前缘,可延娘子一晤,即知底里。”员外素旷达,不拘腐礼,乃命婢延小姐,僮奉茗,命庖媪治馔。闻员外命治馔,生曰:“待晤娘子,生即自治,奉飨岳翁。”闻生语,翁悦,生果达人,不避厨腻,不讳庖烟,遂喜。
俄顷,履声碎步屏后,生闻私语,曰:“妾前世果来乎?”生乃作揖,曰:“前世果来也,娘子,小生见礼。”闻生言,一素衣女偕小婢出,还福生一礼。生审顾之,果弱态生娇,明眸横波,丽质不逊小白。女睨生,丰姿伟,朗仪态,遂芳心许焉。员外审顾,呼为双壁。
“果前世乎?”翁究之。“果前世。”女曰。言毕,羞赧入。翁大喜,乃究生里居,年齿,翁姑,生计,生一一具答。翁乃呼婢寻媒,以作媒妁之言。遂延生入内,即去治馔。复命健仆,老妪,舆马往生里居,细为究询。
生至庖厨,操釜镬,瞬息备就水陆珍馐。翁入,大悦,遂行酒荐馔,备极殷恳。
翁不胜酒,饮数杯辄醺,起谓生曰:“婿烦自酌,翁稍憩。”言毕,僮扶奔出,秽泻矣。
生自言平生未得一醉,今快意耳。翁闻,益奇之。由午至昏,尝闻僮仆善饮者皆醺。小婢奔告于女,女粲不能禁。
昏暮,老媪归,语于翁,皆如生言。翁大说之,遂命备婚嫁。
向晚,僮引生东厢,就榻卧之,倏忽而梦,小白遽至,语生曰:“哥兀自作乐,不思遽归,必将祸事,哥宜速合卺,奔告岳翁,请明晨即行,切勿夜行。”言毕,小白遽去无踪,生亦醒,急出室,有梯连西厢,遂上,睨之,女果灯下愁思。生入,嘤宁入怀。泣曰:“豪吏欲以妾媵之,妾不从。适有婢语妾,明午,豪吏必掳妾,妾遑无计,夫来,计将安出哉?”生探怀,捏之,乃处子胸,曰:“夫计出矣!”耳语之。遂解衿襦,乐就狎昵。
狎亵既竟,生携妻奔,语于翁,翁大恚,遂如生计。
至晨,生着新服,舆马轿载,鞭鸣炮震,乡党蚁集,莫不惊叹。午至居所,则盛宴数十筵,乡党纷至,欣然以贺。女粲然。生骇,审顾之,谛之,闻白母以远房姑自居。遂坦然。
豪吏果携恶仆至,强索女,不得,纵掠之,兄拒诘之,恶仆锤之顶,遂亡。员外讼于有司,豪吏恶仆均弃市。翁人财俱匮,婢仆尽散,生迎养之,待若父翁。
某日,生晨起屠豕,逢孪生婴于道侧,婴见生,呀呀以迎,遂抱归还,女颇喜,视若己出,怀抱啁啾,言笑不已。
年余,翁卒,生厚葬之。未几,老少二犬入生舍,生厚待之。至是,家道日兴,女复诞孪生女。兄妹素无灾厄,二男绝肖生,二女绝肖女。期年大比,二男入清华,二年大比,二女入京师大,乡党美誉之。